第五十八章 我求你
一句“小姐,該回家了”傳入耳中,胡瀟瀟再次抬頭望前方大山看去,硬生生把眼淚憋了回去。
青衣跨刀的漢子見老人問話沒得到答覆,面色立時變得陰沉,朝前一步,冷聲道:“還叫你小姐是我們的禮數,不要給臉不……”
可話未說完,一聲清脆響聲便傳入耳中,胡瀟瀟轉頭之時,只見朱框捂着臉,面色凝重。
老者收回手掌,冷聲道:“框兒,給小姐賠罪。”
胡瀟瀟冷眼看去,面無表情。
“朱供奉,不必讓他賠罪了,日後看好他的腦袋就行。”
話鋒一轉,胡瀟瀟冷聲道:“我要瀛洲印記,還有你們身上所有的泉兒、療傷丹藥。”
邊上的紅衣女子抿了抿嘴,率先取出身上所有的錢與丹藥,小步走到胡瀟瀟身邊,輕聲問道:“小姐要這些是給誰用的?”
唯獨對這位紅兒姐姐,胡瀟瀟總算露出了個笑臉。
“一個幫我很多次,陪我很久的朋友。”
老人笑了笑,翻手取出身上十幾枚紫泉,還有幾瓶療傷丹藥,笑着說道:“那的確應該給,小姐要是願意,不如我們把他帶回方丈島?”
胡瀟瀟冷聲道:“用不着,他有自己的路走。”
說著,又往山上看去,不捨得回頭。
憨貨,方丈島在最南端,我跟你說過很多次了,你要是敢不來找我,我……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將方才所得盡數放進玄陽背後的布袋子,胡瀟瀟擦了擦眼淚,低聲道:“別那麼貪吃,下次再見要是長胖了,我就斷了你的糧。”
玄陽此刻還是個黑色毛驢,劉赤亭與胡瀟瀟都是它的主人,此刻主人心中在想什麼,它當然能明白。於是便仰起頭,輕輕蹭了蹭胡瀟瀟。雖然不會說話,但心中意思表達的還是很清楚的,它說它會守着男主人。
此時那位鶴髮童顏的老者輕聲一句:“小姐,船停在南邊海岸,我們該走了。”
……
群山中那處遇聖峰,周至聖端坐青石之上,飲酒不止。
一邊的范山人又取出兩壺酒遞去,輕聲道:“前輩,給那小子備着吧。”
周至聖擺手道:“他又不喝酒。”
范山人一笑,“很快就會喝了。”
兩人目光不約而同望向外圍山峰,齊齊嘆息了一聲。
少年少女星星情愫,在他們看來,有時確實幼稚。可幼稚歸幼稚,離別總是傷懷的。
但周至聖突然放下酒壺,冷不丁站了起來。
“你瞧見人去哪兒了嗎?”
范山人也突然間睜大了眼睛,“方才還在呢,怎麼一轉眼……他下山了!”
周至聖略微前傾,作勢要去阻攔,可是范山人一把將其拉住了。
“前輩,平心而論,你真的想攔嗎?”
周至聖面色凝重,思前想後,還是長舒一口氣,略顯氣餒。
“罷了罷了,讓他吃點苦頭也好。”
劉赤亭一路登山,除卻山中鳥獸叫聲嘈雜,時不時便聽見遠處林中有誦經聲外,根本就沒遇見什麼殺機。
他越走越覺得不對勁,不是說需要搏命嗎?在哪裏搏?與誰搏?
也不知道怎的,他瞬間便回想起來潁州之後胡瀟瀟的怪異,最近這些日子尤其不對勁。
她……她一直在教我,是怕我再問為什麼時無人答覆了。
想到此處,他立刻調轉回頭,撕下全身符籙,拚命往回狂奔。
登山花費三個時辰,下山卻用了一刻不到。
可是等他回到山腳下時,哪裏還有胡瀟瀟的身影,唯獨玄陽站立原地,背後掛着個布袋子。
少年人立時心亂如麻,再無尋常遇事那等冷靜模樣,此刻他手足無措,是真的不知該怎麼辦,能怎麼辦。
他並不知道,即便生死瞬間,他也沒有此刻慌亂模樣。
呆立足足十數個呼吸,他猛地轉頭,沉聲問道:“玄陽,人呢?”
可是玄陽將腦袋扭去了另一半,並未回應。
少年人聲音拔高數倍,“我說人呢!”
玄陽這才轉過頭,盯着劉赤亭看了許久,之後才告訴劉赤亭,人往南去了。
都沒來得及跟劉赤亭說更多,玄陽便瞧見一股子煙塵,有人用他能做到的最快速度,向南狂奔。他自己甚至都沒發現,落腳之時已經沒在地面,而是踩着草木、踩着風尖兒。
少年人面色凝重,心中一遍遍說著,騙我登山就為了不辭而別嗎?不是說好我幫你找爹,你幫我找尋陰宮的嗎?這算什麼?
全力狂奔,帶起的狂風將山主林木都吹的往兩側倒去。過一小湖之時,竟是在兩側掀起丈許高的浪花。
即便如此,狂奔一個時辰之後,依舊沒有瞧見人的影子。
腳底下的草鞋早就沾滿了灰塵,體內劍氣也已經見底,少年人終於是一口氣沒緩過來,一頭栽倒進一處山谷,砸落大片碎石。
但他很快起身,雙手撐着膝蓋,喘息不止。
劉赤亭抬頭望向天幕,黑透了。
他突然伸手,握住胸前玉筆,沉聲道:“胡瀟瀟,你要幹嘛?”
此時此刻,白鶴已經過了大江,方才胡瀟瀟臨時起意,說上次在匡廬沒瞧見飛瀑,想去看看,此時剛剛落地而已。
正沿着山谷往上方看去時,她突然覺得胸前玉筆一熱,那憨貨的聲音清楚傳入心湖之中。
胡瀟瀟趕忙轉身,皺着臉說道:“不看了,走吧。”
就這一瞬間,或許是玉筆的緣故,又或許是因為別的,兩人都能感覺得到,對方在以很快的速度行進。只是……一個在跑,一個在追。
劉赤亭喘着粗氣爬出山谷,那等速度,我……我怎麼追得上啊?
就在此時,少年人身後背負的長劍,突然傳出一陣轟鳴聲音。
未名自行飛出,懸浮劉赤亭前方,少年人第一次清楚的感覺到了,未名在與他溝通。
劉赤亭長舒一口氣,猛地朝前狂奔而去,山林之中,未名一樣朝前飛行。幾十步后,劉赤亭一步高高躍起半蹲長劍之上,一人一劍,竟是就這樣飛了起來!
遇聖峰上,范山人瞪大了眼珠子,咋舌道:“這就學會御劍了?”
周至聖沒好氣道:“御你奶奶的腿兒,是劍背着他飛。疾速之下的劇烈罡風,有他受的。”
他往山腳望去,頗為無奈。
這小東西,湊什麼熱鬧呢?你追去幹嘛?
此時此刻,未名已然攀升至雲層之上,劉赤亭分出兩道劍氣將自己吸附在劍身,任由罡風似刀子一般刮在臉上,將那養劍法門運轉到了極致,體內各大經脈之中,劍氣逐漸充盈了起來。
腳下需要劍氣吸附,前方需要劍氣破除一定罡風,他自己都沒發現,他在情急之下竟然做到了一邊有劍氣新生,一邊有劍氣外放。甚至積蓄劍氣的速度,遠超消耗速度。
劉赤亭甚至都沒注意到,短短一個時辰,他已經越過江水,甚至越過了吳國全境,在南邊的漢境了。
也是此時,星月之下的雲海,一隻白鶴終於出現在了視線盡頭。
白鶴背上,那位朱供奉猛地轉頭,皺眉道:“朝元境界,就能御劍了?”
那會兒察覺到了劉赤亭后,胡瀟瀟就再沒敢用玉筆去看他的位置,此刻聽到身邊老者聲音,她也猛地轉頭望去。
雲海之上,有草鞋少年御劍,疾速而來。
“不是說好了一起出海嗎?你就這麼走了嗎?你是真的想走嗎?”
紅兒張了張嘴,“朝元……至多二層吧?這就能御劍了?小姐,這就是你那個朋友嗎?”
少女只望了一眼而已,已經撅起嘴巴,眼眶通紅。
“停下,停下我跟他說句話。”
那位朱供奉緩緩轉頭,面無表情,“小姐,船在等,還是算了吧。”
胡瀟瀟眉頭一皺,“我說停下!”
紅兒緩緩低下頭,她不知道該怎麼辦。
朱框剛要開口,卻見老人冷眼看去,他只好陰沉着臉將話咽回去。
此刻老者笑着說道:“小姐,讓家裏知道有這麼一個少年人,對他來說並非好事。”
正此時,後方突然傳來一聲怒吼:“你們把她,給我放下!”
聽到此話,胡瀟瀟不由得便是一愣。南山之時,她被錢玄帶走,某個憨貨光着腳就追來了,當時他也說了這麼一句話。
邊上朱框眉頭一皺,冷不丁回頭一刀斬去。
“狂妄!”
刀光瞬間便至,劉赤亭沒有絲毫招架之力,只此一刀,便整個人倒飛出去,跌落雲海。
幸好未名迅速折返,於半空中穩穩接住了劉赤亭。
朱框冷笑一聲:“小小二境,藉著寶物假裝劍修,還敢如此狂妄?”
他根本沒發現,胡瀟瀟一雙桃花眸子此刻陰沉到了極點。突然之間,鶴背之上霞光劍氣肆意流轉,幾乎要凝為實質的劍氣讓朱框臉色驟變,等他轉頭之時,才發現胡瀟瀟那雙眼睛,殺意瀰漫。
“這一刀我記下了,你最好也別忘。”
不光是朱框,連老者都止不住的面露詫異。
一趟流放之地,竟然成了劍修?
胡瀟瀟轉過頭,冷聲道:“快些,別讓他再追……”
話未說完,後方雲海,一道身影再次出現。
即便聲音沒有方才那邊洪亮,但胡瀟瀟還是聽的清楚。
“我就想知道,是你自己要回去嗎?我從沒騙過你,你也不要騙我。”
胡瀟瀟都要被他氣死了,之所以不辭而別,不就是為了不讓你被古家之人認識,現在好了,我的心思白費了。
“我不想回去,可我總要回去的,你別來了,白白受傷幹什麼啊!”
後方雲海,劉赤亭咧嘴一笑,輕聲道:“明白了,你只要不想,我就會拿命去博。”
我歲數是不大,可活了這麼久,我在乎的人一個個都要離我而去。以前沒學拳學劍,也沒那個膽子。現在,我有了掙扎的力氣,就絕不會像以前一樣只能看着了、只能跑了。
胡瀟瀟突然心頭一緊,她趕忙朝着後方看去,卻見劉赤亭突然閉上了眼睛,一身氣勢陡然拔高,頭髮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雪白。
劍氣,逆沖。
老者一皺眉,“什麼秘法,以壽命換修為?這孩子瘋了吧?”
但下一刻,一道白虹竟是掠過白鶴,在前方猛地轉身,單手舉劍,一股子寒霜劍氣自劍身而出,夾雜着破空聲音,狠狠落下。
朱框一步上前,舉刀格擋,但劍與刀碰撞之時,一股子他意想不到的巨力,險些讓他的刀脫了手。關鍵在於那道寒霜劍氣,朱框感覺有一瞬間,他嘗到了一種……寂寥滋味。
巨力之下,白鶴一聲哀鳴,竟然也遭受不住這股子巨力,猛的墜落。
老者由始至終都沒出手,只是靜靜望着。
白鶴下墜之時,劉赤亭一把拉過胡瀟瀟,迅速往下方墜去。
此刻他才發現,大海已經近在眼前了。
落地之後,朱框與紅兒還有那位白髮老者,也在不遠處落地。
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那個朱框抖了抖手腕,竟是對劉赤亭露出幾分欣賞,隨後笑盈盈一句:“好大的力氣,我一個黃庭修士都險些沒招架住,哪兒蹦出來這麼個怪物?只不過,小姐我們定然要帶走的,她有婚約在身,跟你不清不楚的算個怎麼回事?”
胡瀟瀟只是望着劉赤亭一頭白髮,隨後轉向紅兒,。
紅衣女子一嘆,翻手取出一隻琉璃盞,拋出之後便化作一道紅光,將少年人這個扣在裏面。劉赤亭身上那股子逆沖而起的戰力,一瞬間便消散殆盡,頭髮也恢復成了黑色。
只是,他此時此刻,口鼻之中皆有鮮血溢出。與秦秉當時幾乎一模一樣,唯獨是他硬撐着沒倒下罷了。
方才一瞬間顯露的劍意,是未名之秋無疑了,霜殺百草,悲秋寂寥。
少年人怔怔望着胡瀟瀟,面對四境修士……人家隨手一擊,都不是我能承受的。
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難道說對不起嗎?
胡瀟瀟嘴角微微一挑,輕輕抓住劉赤亭的耳朵,擠出個笑臉,呢喃道:“以後不許用這種以命換命的法子,誰都不可能逼我做我不喜歡的事情,你忘了我是誰了?記住你說的話,我等你來找我。”
說罷,她鬆開了手,望着剛剛趕到此地的玄陽,輕聲道:“看好他。”
轉頭之後,少女抽了抽鼻子,輕聲道:“走吧。”
可後方被琉璃盞罩住的少年,突然握緊了拳頭,咚一聲跪下,咬着牙,沉聲道:“我知道你在看,我知道你聽得見。不求你留住她,只求你讓她回家之後,不必受委屈。我知道你做得到,我……我求你了。”
遇聖峰上,周至聖長舒一口氣,笑罵道:“小王八蛋,命在旦夕時都不肯向我低頭,為了這丫頭竟然給我跪下了?”
范山人遞出一張青銅面具,笑道:“這算是掩耳盜鈴吧?”
中年人接過面具,並未施展雷霆劍意,只是化作一道白色劍光,瞬息之間便到了南邊海岸。
是掩耳盜鈴,但也得看看他古家人敢不敢認出我。
他一步落下,隨手一劍打碎琉璃盞,沒好氣道:“站起來,你的骨氣呢?”
胡瀟瀟噘着嘴,哽咽道:“師父!”
鶴髮童顏的老者聽見這一聲師父,只覺得一股子涼意自腳底升騰而起,瞬間衝上頭頂。
他都沒來得及說一個字,天幕之上長劍已如雨點懸浮,密密麻麻,少說也有百萬之劍。
這……這是個元嬰境界的劍修!
“她回家我不管,可誰要欺負我徒弟,我可不會再假裝沒見着了。”
面具之下那雙眼睛,直直看向朱框。
“下手挺狠啊?說道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