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鄧大年的眼光
看着那道黑袍身影,劉赤亭再次開口。
“鄧大哥曾經告訴我,有些人生來就是沒有退路的,就像他的劍,從來就沒有過劍鞘。”
有些人停下都很難,更別說退了。
此時胡瀟瀟望向廟裏青石板上的肩膀,呢喃道:“其實這劍柄誰都拿得起吧?高老費心了,竟然尋得來這等近千年的雷擊木。可惜你不明白,那把劍進入劍鞘之時,是極其不情願的。之所以沒有撐破劍鞘,是因為合劍的,是它的主人。”
黑袍人忽的輕嘆一聲,聲音落下之後便抬手將面具摘了下來。
“兩個小傢伙,心思真是可以啊!不過這一節,總是沒有想到吧?”
面具之下,並非那道蒼老面孔,而是……而是義莊裏躺着的那個青年人的模樣。
胡瀟瀟略有些震驚,可她轉頭看了一眼劉赤亭,那傢伙依舊面色平淡。
她猛地想起劉赤亭提起過好幾次的話,說高老的手,不像是老人的手……
少女咧嘴一笑,掩不住的高興。
我胡瀟瀟跟劉赤亭相比,見識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但遇事時的沉着冷靜,我比不上這憨貨哎!
好像……好像每次遇事之後,他會很快想到如何解決,即便沒有法子,也會盡全力去解決。換成自己,肯定會先懊惱當時為什麼沒有換一種法子。
黑袍之下雖然青年面孔,但人自然還是高成亦了。
瞧見劉赤亭那副平靜面孔之後,他也不由得心中詫異,詢問一句:“這都被你想到了?”
劉赤亭搖了搖頭,“當然猜不到,我又不會算。只是忽然想通了他們死的時候,為什麼會是笑臉了。長這麼大,高老這一課讓我受益匪淺。即便我們沒有提前防着管家,最後一刻他一樣會被吸干而死的吧?”
黑袍之下,青年不禁一嘆。
“唉,我都已經打算放過你們了,那座大宅子、高家所有的家產都會留給你,為什麼還要來?即便是知道了,權當不知道不行嗎?難道他與這一地百姓不該死嗎?”
劉赤亭將玄陽遞給胡瀟瀟,深吸一口氣,拉出來了個拳架子。
“我不懂什麼大道理,前些天學會了一句話,叫殺人者人恆殺之。黑虎受高老的父親陷害,這不算他的錯,但後來借惡名行惡,便是他的錯了。高老不知全貌,為妹妹一家報仇無錯,但你設這局中局,不惜自己親近之人死絕,還不止吧?來這裏,其實與黑虎一樣,是要這一地百姓陪葬吧?”
高成亦長嘆一聲,一身氣機運轉,果然是二境巔峰,但身上元炁極其駁雜。
“孩子,你覺得為一家報仇無錯,但世人眼中,是因為我,那個保佑此地風調雨順的山君才會被斬殺的。”
他抬起手臂,駁雜元炁凝聚成為一道箭矢,沉聲說道:“赤亭,鄧大哥有恩於我,我不想殺你。世人眼中的是非曲直,有時曲不是曲,直並非直。”
劉赤亭微微低頭,身上那股子不知是內力還是劍氣的熱息運轉到了極致。
猛地抬頭,少年恍若一道青色閃電,直衝上前。
高成亦略微一嘆,元炁箭矢迎着拳鋒而去,他是真不想殺劉赤亭。
胡瀟瀟撇了撇嘴,一點兒幫忙意思都沒有。
就他高成亦這借屍還魂的半吊子二境巔峰,元炁透着一股子邪氣,如何與憨貨身上至陽至剛的劍氣較量?
果不其然,拳鋒迎上駁雜元炁之時,一股子熾熱劍氣竟是自拳頭爆射而出,元炁箭矢當即被劍氣攪碎,高成亦大吃一驚,一個瞬身將將躲過劍氣,但身後牆壁卻被轟出一個大窟窿。
少年人一個縱步上前,貼身一擊,崩拳。
只聽轟隆一聲,高成亦整個人便嵌入牆壁之中。
劉赤亭長舒一口氣,面無表情。
“他人的是非曲直與我何干?我心中有一桿自己的秤!”
十幾裡外一處山頭,范山人聽見這句話后,略微一怔,隨即哈哈大笑了起來。
“前輩,聽見沒有?他人的是非曲直與我何干?沒想到這小山匪竟是能說出這番話來!”
周至聖卻是微微眯眼,那番話他並不在意,他在意的是方才劉赤亭拳鋒之中透出來的劍氣!
與鍊氣士不同,劍修鍊劍自有一番境界,較於鍊氣士九境三重天的各有小境界,要簡單許多。
道之下,是氣、意二字,道之下也不過六重境界,但即便是他周至聖,也才是五重罷了。
劍氣者,內煉而發,卻不是誰都能養出一口劍氣的,即便如此,只有劍氣還算不得劍修,只能算劍客而已。
養出劍氣便算得上一重天,劍氣外放即為二重天,煉劍氣為實質后或養出一把飛劍、或煉出一枚劍丸,便是三重天,至此才可稱作劍修。劍氣到了極點,養出煉出實物也就到了極點。第四重便是天塹了,全憑自身領悟,不是努力能達到的事情。若能領悟劍意,便入四重天,此時飛劍也好劍丸也罷,便能隨心意而發,若鍊氣士境界足夠,已經可以御劍而行,千里取人頭了。所謂五重天,說來容易,以意養劍罷了。若能使劍意灌入飛劍或劍丸,那其前方,便可加上本命二字,屆時心有多高,劍意便多高。
至於連周至聖都尚未領會的六重天,自古便只有十字相傳。
意氣風發時,劍入六重天。
而所謂劍道,除卻玄都老祖與鋏山老祖之外,再無聽說有人到過。
周至聖詫異的是,劉赤亭的劍道天賦很一般,甚至修行天賦也很一般,不過是天生神力罷了。即便算他養氣四年,四年而已,竟是已經可以劍氣外放了?況且他現在根本不會用劍!
與鄧大年胡瀟瀟那等怪物自然無法相提並論,但比其餘所謂的劍道天驕,已經綽綽有餘了。
打從劉赤亭下船起,周至聖便一直關注二人,此時此刻還是他第一次對劉赤亭算是有些詫異了。
不過,也只是詫異而已。
周至聖終於是開口了:“高成亦的魔宗移魂手段,需要海量氣血才能穩固,此時對上那小子,已經沒有勝算了。”
若非那小子尚且不懂得如何將劍氣殺力提至最高,莫說一個紙糊的二境巔峰,真正的二境巔峰又如何?
而此時,破廟之中,劉赤亭收了拳頭。
“你讓我殺你還是留你?”
此話一出,周至聖瞬間皺起眉頭。方才那一絲好感,此刻蕩然無存。
他竟然還在考慮要不要殺?
站在劉赤亭不遠處的少女張了張嘴,但沒說話。
將來的路會很長很長,他是個很有主見的人。
牆壁裂開幾道口子,裂紋已經佈滿,看起來很快就要坍塌了。
高成亦面色煞白,口鼻皆有鮮血溢出,可是他的臉上,卻滿是笑意。
“原本只是懷疑,現在我可以肯定了,你是我劉兄的孩子,原來如此啊!當年為斬山君,我們三人都學了魔道手段,後來鄧大年斬了山君,勸說你父親及時回頭,後來他便去了西蜀,再後來我便聽說西蜀多了一對魔道夫婦。”
胡瀟瀟略微皺眉,沉聲道:“劉赤亭!”
少年略微一怔,隨後回過頭,衝著胡瀟瀟咧嘴一笑。
“忘了嗎,做人做鬼,我自己選。”
重新看向高成亦時,劉赤亭語氣變得淡漠:“我爹娘是什麼樣的人,不妨礙我要做不同的人,高老,回答我的問題。”
高成亦猛地溢出一口鮮血,走到劍鞘處,彎腰將其按住。
“孩子,當年無人幫我,唯獨他們兩個與鄧大年願意幫我,我是不會傷你的。”
話鋒一轉,高成亦的臉色同樣變得陰狠。
“我謀划三十年,就想給我妹妹報仇!我爹造的孽,憑什麼讓她一家承擔後果?他們生生打死了我妹妹跟妹夫啊!他們更不知道其中內情,殺人,不過是怕山君發怒,牽連到他們而已。這樣的人,子子孫孫都該死的!”
他一把抓起劍鞘,同時撕開衣裳,竟是舉起劍鞘,生生插入腹中!
“我……無意長生,求大……大仇得報。”
血水沿着他的褲腳流下,很快便染紅了青石板。
劉赤亭無動於衷,胡瀟瀟則是走到了劉赤亭身邊,將玄陽放在他的肩膀上。
幾息之後,並無動靜。
高成亦也終於察覺到了什麼,他猛地轉頭,煞白臉上沾滿了血,眼神兇狠,活像一隻惡鬼。
“你做了什麼?”
劉景濁並未開口,只是靜靜看着高成亦,眼神複雜。
胡瀟瀟便說道:“花了兩日,將你腳下的青石板換了而已。”
他想與這一地百姓同歸於盡,大家都不要超生了,但這最後一個願望也落空了。
本以為會是撕心裂肺,會是不幹、怒吼,結果……他只是怔了片刻,隨即便坐在了原地,自顧自的拿起劍鞘,將刻在上面的咒印抹除。
高成亦舉起劍鞘,笑了笑。
“看來鄧大哥是早就明白我的心思了,約定送劍,想必是給我的警示,可惜我沒看出來。”
劉赤亭點了點頭,“我想也是這樣,若高老沒明白,就只會是現在這個結果了。但是高老,你爹造的孽,你覺得你妹妹一家不該遭難,難道此地一小撮百姓造的孽,就得這一城人承擔後果嗎?”
高成亦長嘆一聲,神色並不複雜,多的是解脫。
“那把劍的確叫做未名,這個我沒騙你。赤亭啊,日後你能……用這劍鞘嗎?”
劉赤亭搖頭極其乾脆,並說道:“不能,這把劍本就是無鞘之劍。”
高成亦苦澀一笑,卻又聽見劉赤亭說道:“但劍鞘我會收好,將來若是碰見個適合的劍,會贈出去。”
油盡燈枯之際,高成亦先是愕然,隨後大笑了起來。
“我高成亦白活一生啊!竟是被個十幾歲的孩子比下去了。鄧大年的眼光,是……是真的……好……”
遠處山巔,范山人同樣一句:“鄧大年的眼光,是真的好啊!”
……
劉赤亭用一夜時間,將山君廟拆碎,高成亦也葬在了此處。
清晨第一縷陽光灑落之時,有個自洪州而來的壯碩少年過彭澤,已至匡廬山下。
另有一對師徒花費極大代價堵上了一切,用了幾日光景,便自金陵趕至江州境內,此刻正在登山。
童趣,我會給你報仇的,你在黃泉路上看好了!
瀛洲印記!有了瀛洲印記,貧道便可走出這流放之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