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08.比對
沉魚既然是出自以技藝聞名的花月四院,就絕對不單單隻有容色美麗而已。她帶來的那幾個女子很快便在堂中擺了琴架,再搬上一方古樸的七弦瑤琴,扶着沉魚坐了下來。
公儀凝發覺,洛長熙的眼神幾乎沒從沉魚身上挪開過。雖然沉魚的確有一副天人之姿,但也沒必要被迷成這樣吧?看個不停就算了,竟然還丟一句“我覺得她比你好看”。公儀凝心中不爽,忿忿回了一句:“我覺得她也比你好看!”
洛長熙被噎住了。
公儀凝冷哼一聲。
洛長熙心知公儀凝是故意在堵她,倒也懶得與她生氣,只是淡淡說了一句:“我與她有什麼好比的?”
“那我與她又有什麼好比的?”
公儀凝憤然道。
一旁的凌霜秀聽傻了,她覺得這兩人一來一往的,還真有點小情人之間賭氣的意思。
不過,凌霜秀又很快覺得自己多想了。
她是知道洛長熙是個女子的,而且她也猜公儀凝必定也是知道的,不然兩人不會這般親密,而且早些時候公儀凝進去換衣服,洛長熙也一直呆在裏頭沒出來。
為了趕走心中那奇怪的想法,凌霜秀出言打斷了兩人。
“沉魚姑娘要開始彈琴了,且先聽一聽花月四院的手法再論吧。”
公儀凝想了想倒也是,她非要跟來這一趟,為的就是親眼看一看,蘇五娘手下的花魁到底有幾分本事。
堂中的沉魚已經撥了一弦,壓了一弦。
琴音古樸清越,一聽便知她這瑤琴是一把上好的古琴。但越是名品,對彈奏之人琴技的要求便也越高,不然真成了糟蹋了好東西,暴殄天物。
公儀凝自己是不太愛聽琴曲的。
琴曲大多需要沉下心來靜靜聆聽,她耐不住,那曲子對她來說便是呆板,無聊,沉悶。可沉魚才挑撥了幾下,便連公儀凝也忍不住認真聽了起來。
似乎……真與尋常人不大一樣。
曲子倒還是尋常可聞的名曲,可沉魚勾弦的手法卻似乎與一般琴師不同。
公儀凝仔細聽了一會兒,竟然慢慢地聽出了訣竅所在。
沉魚的手法很穩,勾挑按壓時的力度和停頓掌握得極其精妙,琴音盪起來時,不但悠揚動聽,還有顫音余尾,而那余尾卻又把控得當,一分不多地收住了。
公儀凝出身江湖四大世家的公儀家,公儀家是以機關術數聞名於江湖的,對測算和計量都之術都有所涉獵。此時,公儀凝心中就突然冒出了個相關的奇怪想法。
這沉魚……
是個“恰到好處”的人。
不論是容貌還是琴技,都好像一道計算精準的術數之題,所有的一切都是“恰到好處”,一分不錯。
簡直太奇怪了。
這世上怎麼可能有如此完美之人?完美得甚至讓人恐懼,令人害怕。
公儀凝不敢深想,先出了一身冷汗,心中已經默默給這位美人沉魚貼了個標記:怪物。
絕對是怪物。
還有,那個培養出這麼個怪物的蘇五娘,她也肯定是個怪物!
沉魚一曲已畢,座上眾人久久沒有回過神來。
她似乎一點也不驚訝,施施然站起了身,又朝眾人福了福身子:“沉魚獻醜了。”
座上的凌相是最先反應過來的,他笑着誇讚道:“沉魚姑娘太過自謙了。這一曲實在妙極!老夫活了這麼多年,還從未聽到有人能將此曲彈奏得如此妙。”
公儀凝聽了,心裏忍不住琢磨了下。
凌相的確是個老狐狸,光是說“妙”,卻也不說哪裏“妙”。搞不好他也看出了沉魚的不同尋常?
座上其餘的人也紛紛開口誇了起來,說什麼“頗有大家風範”,又說“只怕作曲之人再世也不過如此”,還有什麼“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難得幾回聞”,極盡讚美。
可這些話卻沒有一句打動了沉魚。
公儀凝驚奇地發現,沉魚面色冷淡,只是一味看着座上的凌相。
最終,等座上的稱讚漸漸收了,沉魚才又重新收斂了神色,低頭告退。
這一場凌相府的晚宴,因有美人沉魚的出現,而變得格外令人深刻。
宴席結束之後,洛長熙謝絕了眾人相送,只說喝了酒要散步回去,與公儀凝一道,慢慢繞着福泰街往承寧郡王府走。
在這條路上,公儀凝又仔細回想了一番沉魚的奇怪之處,再看身邊洛長熙的樣子,似乎也沉浸在自己的思緒當中。公儀凝一下便想到洛長熙那句對比之言,心中不免又有些酸,故意嘲諷道:“怎麼,還在想那個美人沉魚?”
“對。”
洛長熙竟然承認了。
這麼一來,公儀凝倒不好發作了。可是不發作,她又覺得氣悶至極。
大概……是她太小心眼了?
長這麼大以來,她的容貌總是被人誇讚,她亦對自己有幾分信心。可仔細想想,洛長熙自第一次見到她起,就從來沒將眼神在她的臉上多停留過一刻,兩相對比之下,公儀凝還真就有點吃味了。
有什麼了不起的。
公儀凝氣鼓鼓的,板着一張臉。
好半天之後,洛長熙才好像想起公儀凝在她身側,看她一眼之後,不知怎的想起宴席上的事來,就問她:“之前我說她比你好看,你生什麼氣?”
此話一問,公儀凝才真是快要氣死了。
這個洛長熙簡直就是人頭豬腦!竟然不明白她為什麼生氣!不對,等等,她哪有生氣?公儀凝橫了洛長熙一眼:“我沒生氣。”
洛長熙不信:“你明明臉都綠了。”
“……”
“我說她比你好看的意思是……”
“你……你住嘴!”
“又怎麼了?”洛長熙有些奇怪,見公儀凝又不理她,索性接着話頭又說了起來,“你還記不記得,我上回去染香樓的時候,你說你比金頂花娘還貴?”
公儀凝正不高興着,一時也沒去想洛長熙話中的意思,順嘴答了個:“是啊。”
“那麼你覺得,如果這個沉魚是染香樓的花娘,她該是個什麼等級?”
“啊?”
這一回,公儀凝有點明白洛長熙的意思了。
洛長熙見她領悟其意,又笑道:“我知道,蘇五娘是你一直想要打敗的對手。現在,她有這沉魚在手,勝算比你可大了好幾分。難道你就沒有什麼想法?”
公儀凝突然覺得有那麼一點點的羞愧。
不過,她並不承認是自己多心。
說到底,還是因為這個洛長熙不會說話,惹得她不高興。若要討論生意場上的事,那就乾脆直接說生意場啊,幹嘛莫名其妙地將她拿出來比對?
總之,都是洛長熙的錯。
公儀凝心中認定,稍稍覺得釋懷了一點,便也不再去想旁的,認認真真地思索起洛長熙的話來。
最後,她下了個決定。
“對付這個沉魚,有兩個說法。”
“哦?什麼辦法?”
“要麼,搶過來,要麼,滅了她!”
“滅了?”
洛長熙的臉色有點不太自然。
公儀凝一看便知她想岔了,擺了擺手道:“別用你打仗的想法來想生意上的事。我說的‘滅了’可不是說要殺了她,而是說,想辦法讓她當不成花魁,沒辦法再出場子。”
洛長熙仍皺着眉。
“就算不當花魁,她還可以做別的啊,對,她還可以嫁人!”公儀凝頓了頓又道,“而且還沒到那一步呢,我現在應該先試試,能不能將她給搶過來。”
“嗯。”洛長熙總算點了點頭,“怎麼搶?用銀子收買?”
“不。”公儀凝搖了搖頭,“這你就不懂了。”
“什麼意思?”
“這個級別的美人,用金銀是打動不了的。看她那副高傲冷艷的姿態,喜歡的東西也肯定不會是什麼凡俗之物。”公儀凝解釋道,“而且你想想,蘇五娘花了那麼大的功夫培養她,她什麼沒見過啊?再說了,說不定她與蘇五娘之間的關係,並不是用金銀來維繫的。”
洛長熙還真不懂這些,於是她很是虛心地追問了一句:“那你打算怎麼做?”
“當然是先查一查她。”公儀凝狡黠一笑,“兵書上也寫過的,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洛長熙也是聰明人,一下便明白了。
“先查她與蘇五娘的淵源。”
“對。”
“需不需要我幫忙?”
公儀凝想了想,點頭道:“要。”
“怎麼做?”
“過兩天,你帶那個秦尚書來染香樓里逛一逛,喝個花酒。”
洛長熙這就不明白了:“為什麼?”
“讓你帶你就帶!”公儀凝故意賣了個關子,“等你帶來就知道了。”
洛長熙只好點頭:“好。”
說了這麼久的話,不知不覺便已到了承寧郡王府的門前。洛長熙見天色已晚,便對公儀凝道:“我平時不坐轎,郡王府里還真沒轎子可派,要不,我騎馬送你回去?”
公儀凝直接白了她一眼:“就你會騎馬嗎?借一匹馬給我就行了。”
洛長熙笑了笑:“行。”
她突然笑了並不是真覺得公儀凝好笑,還是經公儀凝這麼一提,她想起了一件事。她剛回京幾天的時候,有一次也是喝酒喝得有些醉了,與景青兩人逛到了蒔花道上。
那時,有一美人,紅衣烈馬,叱聲而來。
後來,洛長熙當然知道了,那美人就是眼前的這個公儀凝。
想到這兒,洛長熙又忍不住在心裏比對了一番。當然,這次,她沒敢再說出口來,怕公儀凝又莫名其妙地不高興。
但這一比對,洛長熙覺得,還是那一騎紅衣給她留下的印象更深刻一些。
大概是沉魚太美了,美得反而失去了特點。
而這一位,鮮活得時時刻刻都在提醒着所有人——她存在於眼前。
公儀凝可不知道洛長熙在心裏琢磨這些,她興緻勃勃地在馬廄里挑了一匹馬,一翻身就騎了上去。
“反正你是郡王,好東西多得是,這馬啊衣裳啊應該也不急着要吧?”公儀凝嬉皮笑臉道,“等過幾天,你自己去染香樓領回來好不好?”
洛長熙真是怕了她,只好說:“隨便,你要是喜歡,留着也行。”
“好啊好啊,我留着。”
公儀凝喜滋滋地騎着馬往外走,可剛走出了幾步,她又想起了什麼似的,回過頭來朝洛長熙大聲嚷嚷了幾句。
她說:“殿下千萬記得!到時候,你可要點你的相好花凝姑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