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十一章 水龍吟 1
早間婢女把熬好的葯送過來,穎坤接過端進屋內時,兆言還沒醒,睡得正沉。昨夜拔箭沒有用麻藥,後來大夫用的葯里有止痛安神的成分,以免他夜裏傷口疼痛難以入睡。
穎坤站在榻邊,看他臉色還沒恢復過來,不忍心叫醒他,問婢女:“這個葯必須現在喝嗎?能不能再等一會兒?”
婢女道:“大夫沒有特別吩咐。婢子先拿去放在灶上溫着,等陛下醒了再送過來。”退出去將門小心掩上。
穎坤在城頭堅守了一晚上,雖然沒有受傷,但滿身硝塵血汗,此時疲憊鬆懈一齊襲來,渾身筋疲力竭像要散架似的。她怕弄髒病人被褥,就在榻前踏床上盤膝而坐,腦袋也支不住了,歪在榻沿上。
上回她在行宮養傷,蘇醒時兆言也是這樣守在病榻邊,沒過幾月兩人就反着又來了一遍。她想起上次他的舉動,就依樣畫葫蘆,把他伸在被外的手拿過來貼着自己面頰,趴在床榻的邊沿木棱上。
累極又放鬆下來,困意直襲上頭。她腦子裏剛剛轉過一個念頭:難怪上次他那麼快就睡著了,自己便也忍不住合上眼沉入夢鄉。
這麼姿勢扭曲地趴着居然也睡了很久,穎坤醒過來時發現外頭天光已經大亮,雪霽天晴分外明亮,窗紗都遮擋不住。她稍稍一動,臉上的那隻手受驚立刻拿開了,穎坤睡眼朦朧地抬起頭,看到兆言睜着雙眼神思清明地望着自己,似乎已經醒了很久。正要開口詢問,被壓的右臂一陣萬蟻蝕心般的麻癢襲來,她齜牙直吸冷氣。
兆言忙問:“怎麼了?”看到她盔甲上還有血跡,更加擔憂:“是不是受了傷?快叫大夫來看看。來人……”
穎坤笑着制止:“臣無恙,就是胳膊壓麻了。”
以前一起蹲着捉蟋蟀逮麻雀等魚兒上鉤,專心致志蹲久了把腿蹲麻的糗事不是一回兩回。有一回兆言實在蹲太久,起身麻得站不住,往後一仰坐地上直蹬腿,那滋味真是百爪撓心,比疼痛還要讓人抓狂。大夏天他赤腳穿了雙木屐,木屐蹬開了,她還雪上加霜地去撓他腳底板,一邊撓一邊壞笑:“我幫你揉揉,好點沒好點沒?”後來也經常這麼欺負他。
所以他的手指一觸到她掌心,穎坤立刻怕癢地把手縮開。兆言及時握住,低聲嗔怪道:“我才沒你那麼壞。”拇指捏着她掌根手腕處,輕輕揉着散瘀活絡。
雖然才過了一晚上,但他看她的目光已經全然不同了。穎坤被他盯得有點難為情,縮回手道:“陛下躺着別出力,臣自己來就好。”
兆言沒有堅持,只是望着她柔聲道:“怎麼還一口一個陛下臣的,這麼生疏見外。”
酸麻的手臂上圍着堅硬的護肘,穎坤解開外面染血的沉重盔甲,解到一半覺得自己好像在他面前寬衣解帶似的,背過身去把盔甲脫下扔在牆角。
房門緊閉,屋內還是她睡着之前的模樣,穎坤問:“陛下醒了很久了?怎麼不叫臣一聲,恐怕耽誤陛下進葯的時辰了。”
“看你睡得香,怕是昨晚上累壞了,不忍心叫醒你。”兆言仍是目不轉睛地盯着她,“而且,難得有機會能這麼看你、摸摸你的臉,我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好像沒一會兒你就醒了,只恨時間過得太快。是不是我手下太重吵着你的?”
不管是和這樣的皇帝陛下說話,還是和這樣的幼年夥伴說話,感覺都很不對勁啊。他是怎麼做到睡了一覺就徹底切換過來的?
穎坤道:“對了,陛下的葯一早就熬好了,過了這麼久不知放涼了沒有,我去叫人送過來。”開門出去吩咐婢女,看日頭的高度已經是晌午了。
不一會兒幾名婢女就把溫熱的湯藥和洗漱用具、粥食等送過來,先服侍皇帝半坐起靠在隱囊上,凈面漱口,再奉上清粥流食。吃了半碗粥,葯盅剛端到榻前,兆言就命令道:“把葯放這兒,你們下去吧。”
婢女們對視一眼,回頭看了一眼穎坤。皇帝不讓下人伺候服藥,難道要自己的姑母給他端茶倒水侍奉床前?之前公主在陛下房中留了兩個時辰,不聲不響,都幹什麼了?
這些話她們當然不敢問出口,低頭應聲退下。
穎坤問:“陛下為何不服藥?”
兆言皺眉撇嘴道:“太苦了,聞着就反胃。外傷用外敷藥即可,為何還要喝這麼苦的東西?”
穎坤看他一臉嫌惡避之唯恐不及的模樣,心下莞爾。她差點忘了,當今皇帝陛下自小喜愛舞刀弄劍,說習武強身健體,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陛下小時候非常怕吃藥,為了不生病寧可冬練三九夏練三伏。偶爾不小心弄傷了,你讓他不用麻沸散接骨都可以,但是要他喝口湯藥就跟要他命似的,加再多甘草和糖也不行。用燕王殿下的話說,葯汁里加了糖不能讓它不苦,只會變得又甜又苦,氣味還會更加濃烈,中人慾嘔,簡直是人間少有喪心病狂的酷刑。
“臣以為只有小孩子才會怕苦不肯吃藥,陛下過了這麼多年還沒克服嗎?”穎坤走到榻邊端起葯盅,摸着還有點燙手,她就先捧在手裏涼着,“陛下除了外傷,箭上還淬有毒液,傷及肺腑。大夫說這毒性雖不烈,卻很難連根拔除。余參軍昨天手臂中箭未及時醫治,拖得晚了到現在還沒蘇醒。陛下傷在肺里,後患更是無窮。陛下的龍體關乎社稷,如今前線與鮮卑對峙,後方有女直偷襲,三軍將士都仰仗陛下坐鎮中軍決斷聖裁。陛下一定得儘快好起來,方可震懾敵軍,助我士氣。”
兆言眉頭蹙得更深:“我都這樣了,你就不能說點好聽的嗎?”
穎坤忍住笑問:“陛下是覺得臣忠言逆耳?臣哪句話說得不好聽?”
“你每句話都不好聽。”他把臉拉得老長,“這裏只有我跟你,又沒有旁人,你還謹守君臣之禮,決口不提昨日的約定,是想裝作沒這回事矇混過去?”
穎坤抿唇淺笑,打開藥盅蓋子,用瓷勺攪動盅內的湯藥,還輕輕吹了吹:“昨日什麼約定?是指臣發願為陛下擊退女直、平定燕薊?這個臣說話算話,定當為北伐大業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兆言仔細一想,昨天她只說“你看着辦吧”、“得看陛下自己”,確實並未許下任何承諾。他好不容易積攢起的一點底氣又沒了,小心地問:“你不是為了激起我求生之念,才想出那番權宜之計,故意那麼說的吧?”
穎坤挑眉看他:“不然呢?臣為了挽救陛下的性命,可以無所不用其極。”
“你……說話不算話,這不是耍賴嗎?”
“陛下能學小孩子耍賴不肯吃藥,我為什麼不能也耍賴說話不算話?”
兩人對視片刻,不約而同輕笑出聲。兆言似乎放下了心頭一塊大石,嘆道:“末兒,聽到你這麼跟我抬杠,好像又回到從前成天拌嘴吵架的時候了。現在我才真的相信,你那些話不是為了激我才說的。”
穎坤舀了一勺湯藥嘗了嘗,已經不燙了:“那陛下可以把這盅葯喝了嗎?”
他揚眉一笑,故技重施:“你親我一下,我就喝葯。”
穎坤眼睛眨都不眨:“就算是哄小孩子,也得先把葯喝了才給獎賞。”
兆言無奈笑道:“好吧,從小我就說不過你,你一肚子的歪歪理,等我乖乖喝完了葯,你肯定又能找出一堆耍賴的理由。不過就算為了再聽聽你那些歪理,喝這碗葯也值了。”
他接過穎坤手裏的葯盅,聞到藥味五官都皺縮成一團,眼一閉心一橫,捏着鼻子把那碗葯一口氣灌下去。喝完覺得鼻子舌頭都失靈了,苦味久久彌散不去。
盛葯的托盤裏還有個小碟子,放了幾顆蜜餞,穎坤拈起一顆塞進他嘴裏:“喏,給你獎勵。”
兆言把蜜餞咬開含在嘴裏:“你就用這個打發我?”
穎坤睨着他道:“哄小孩子吃藥不都這樣?還要我去給您買個冰糖葫蘆嗎,陛下?”
他絲毫沒有惱怒生氣:“以前最不喜歡你說我是小孩子,現在倒反過來了,覺得這樣也很好。”
“小時候迫不及待想長大,大了又想返老還童。”她繼續餵給他一顆蜜餞,“這可不是什麼好事,說明你年紀上身嘍,陛下。”
“本朝歷代帝王都不長壽,高祖、文帝、成帝、先帝都是年不及四十而崩。如此算來,一生的確已經過去大半。這回如果沒撐過去,我就要成為開國以來最短命的皇帝了。”他張口含住蜜餞,及時捉住她的手扣緊,“末兒,多虧了你……你說過的話,算數嗎?”
穎坤手指上沾了蜜餞的甜汁,粘乎乎的,卻任他握住沒有抽回來,凝目看着他不語。
兆言把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大夫剛剛拔出箭的時候,我有一陣神智模糊,好像到了一個幽暗混沌的地方,不知是否就是傳說的黃泉陰司。前面有飄忽的人影牽着我走,走到一座橋上,橋的中央立着一道尺余高的門檻。當時我想,這大概就是陰陽的界限,跨過去就是陰間。可是我對人世還有留戀,我不想死,就對前面牽引的人影說:人間有人在等我,許我今生,不予來世,這是我畢生所求,彌足珍貴,臨終方得實現,我不甘心就此撒手;我得回去陪着她,把她許給我的這輩子過完,否則生生世世都不安心。那人或許心生憐憫,就鬆了手沒把我牽過去。”
穎坤輕聲問:“真的?”
兆言笑了笑:“我也不知道。我跟你一樣,不信真有陰曹地府、轉世輪迴,或許這只是我神思混沌時的夢魘臆想罷了。”
“現在我改了,寧信其有。”
他的手握緊了:“信輪迴轉世、前世今生嗎?”
穎坤微微一笑:“都有,包括你剛才說的,或許不是迷夢幻境,真的是幽冥奇遇呢?萬一是真的,陰司使者因為同情你我而放歸還陽,回頭我卻說是騙你的,陰使會不會一怒之下,把他的恩惠又收回去了?”她低頭看向被他緊握的右手,“我從小所受的教導,一諾千金、言出必行,我說過的話,當然是算數的。”
兆言喜不自禁,笑逐顏開,兩隻手都去握她的手,她卻輕輕抽開了,撐到他身側的隱囊上,俯下|身來:“剛剛說過的,也算數。”
第一次見她主動親近,他不禁有些緊張:“什、什麼?哪句?”
“先喝葯再給獎勵那句。”
兆言兩眼都直了:“不、不是已經給過了嗎?”想起蜜餞的核還在嘴裏含着,連忙吐在手心裏。
穎坤似笑非笑地瞄了果核一眼:“陛下想要的獎勵就是這個嗎?”
當然不是,這麼好的機會他要是還不懂得把握,簡直枉為男子漢大丈夫。他心中暗喜,往後靠了靠換了個舒服的姿勢,等着她自己送上門來。
她的動作很慢,雙手架在他兩側,緩緩俯身。到了兩三寸外氣息交錯的距離,她還微微偏過頭,與他錯開一個角度。這姿勢更讓他心如鹿撞,心肺相連,一口氣吸得猛了,受傷的肺部經不住,一聲嗆咳就要衝口而出。
咳嗽,當真是比人的情感流露還要難以克制。他只得側過臉去避開她,以手掩口輕咳了兩聲。
轉回來時穎坤已經站直了,伸手在他心口拍了拍:“真是可惜,看來陛下的病情不容許現在領取獎勵呢,還是等龍體痊癒再說吧。陛下,如果您想快些好起來,以後可得每天按時服藥。”
皇帝陛下一口氣慪在胸口,只怕病情更要加重了。回憶往事、昔日再現固然美好,但絕不包括被她嘲笑戲弄丟盡臉面的那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