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第十章 定風波 4
“我自己都不敢保證,名醫也不敢保證,只能聽天由命。末兒,如果……”兆言費力扯出一抹苦笑,“如果我真的……你會像懷念仁懷太子一樣懷念我嗎?”
穎坤的目光微微一閃,這句話顯然觸到了她的心事,她抿唇沒有回答。
兆言明白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他訕訕一笑自嘲解圍:“以前我嫉妒仁懷太子,心中暗暗腹誹嘲諷他智計不足,還能被臣下設計害死;如今輪到我自己陰溝裏翻船,如果就此死在劫糧的女直人手裏,或者被俘去換一萬石糧食,那也實在太冤枉了。後世評說起來,大概會覺得朕比仁懷太子更可笑罷。”
穎坤放開了他的手,仍然沒有說話。
兆言臉上的訕笑也逐漸隱去。兩度自討沒趣,他反而不覺得難堪了。此時此刻,面對即將來臨的生死之險,一別或許就是永訣,誰還有心情管丟不丟臉。七郎說的,生人無法和死者較量,他天生就比仁懷太子輸了一着,永遠落在他後面超不過去。但是如果沒有了這一層關係,他也死了,那麼在她心裏,他還會不如仁懷太子么?
心中突生一股孤注一擲的決絕勇氣,他抬起頭直視她道:“末兒,我跟你明明沒有血緣,卻成了你的外甥侄兒,這輩子坐實了姑侄之名,大概是不可能撇乾淨了。倘若真有來世,我仍然趕在他之前遇到了你,能否一全今生之憾?”
這話等於在問:下輩子從頭再來,你是選他,還是選我?
許久都不見穎坤回答。她沉默得越久,他心裏就越沒底。其實他一直沒有底氣,相識那麼多年,她只當他是玩耍夥伴、晚輩甥侄。她對仁懷太子,言語直抒胸臆,行動極盡維護,情深自不必說,對他卻並未表露承諾過任何情誓信約,僅有的一兩次親密舉動,還是他死皮賴臉強求來的。
穎坤眉頭輕蹙看着他,終於緩緩開口:“不能。”
一股血氣直衝喉間,他嘗到口中腥甜夾雜苦味,按捺不住嗆咳出聲。咳嗽聲掩蓋了他的窘迫,低頭彎腰避開她的視線,背上卻被一隻手溫柔地覆蓋輕撫。
她的聲音還是那麼冷淡平靜,光聽語調還以為她說的是尖刻無情的傷人話語:“來世我已經許給別人了,只余今生,你看着辦吧。”
兆言以為自己聽錯了,連咳嗽都驚得止住,猛然抬頭瞪向她。穎坤卻站起身,聽見門口有人喊“下雪了”,離開榻邊推門出去。
申初時分,天色卻已暗如黃昏,天空遍佈鉛灰色的濃厚陰雲,降下的雪片彷彿只是雲朵扯碎。東風颳得猛烈,雪花幾乎是橫着卷落地面。雪下得很快,她剛打開門時還只見碎雪疏疏而落,不一會兒就變成漫天鵝毛大雪,前方二十丈之外的府衙門庭都看不清了。
穎坤伸手到檐下接了一片雪,落在掌心的雪花足有指甲蓋大,宛如小小一團棉絮。李白有詩云“燕山雪花大如席”,竟不是虛言。
緊接着她想到的是,這麼大的風雪,東面來風,七十裡外那一萬步旅頂風冒雪,今夜怕是趕不到景州了。
轉身回到房中,兆言仍然神情獃滯、一臉不可置信地瞪着她。穎坤神色坦蕩,問他:“陛下曾不止一次對臣提起,平生唯有二志,少年耿懷至今。如今燕薊尚未徹底平定,陛下甘心就此止步嗎?如果陛下駕鶴西去,鮮卑女直必將欺我大吳女子幼主當國,捲土重來。陛下現在捨命打下的疆土,說不定又要被他們掠奪回去。陛下的兩個心愿,就一個也完不成了。”
兆言驚詫莫名不知作答。她湊近他繼續說:“陛下,女直恃強攻城,景州守軍弱勢,援兵又被風雪所阻,不知何時才能抵達。臣現在要去協助城中將士守衛城門,陛下的第一個心愿,臣願竭盡所能為陛下完成;但是陛下的第二個心愿,就得看陛下自己了,臣一個人,無能為力。”
說罷,丟下已經傻成一枚呆瓜的皇帝陛下,推門大步而去。
外頭情勢比她想像的還要糟糕。景州在前朝是邊境軍鎮,內城之外建有羊馬城,但是燕薊劃歸魏國之後就成了內部城池,羊馬城已經百年沒有使用修繕,城牆工事都已被風沙侵蝕。景州駐軍將領認為女直將目標指向陛下,龍武衛精兵和城內駐軍應保存力量護衛皇帝,留於內城,把新招募來的士兵派去守羊馬城。
新兵大都是燕地的漢人,對吳國皇帝畏懼多過尊敬,還談不上忠心,協助護糧尚可為之,為了保衛皇帝拼上自己性命就不樂意了。守將讓他們作第一道防線直面女直人鋒銳,其實也有點見外的意思。加上新兵確實戰力低弱,與女直人相持了不到一個時辰,羊馬城便失守了。
穎坤抵達城門時,女直人已經攻到內城邊緣,還繳獲了羊馬城的兩架床弩。床弩發射鐵鏃巨箭,除了可以殺傷敵人,攻城時還可將巨箭釘入城牆中,使進攻的士兵踩踏箭桿攀援上城牆,因此也叫做踏橛箭。女直人自己沒有床弩,卻也聽說過吳軍床弩的威力功用,數支踏橛巨箭射入內城牆,深逾數尺再也拔不出來,比雲梯更難對付。
穎坤上城時遇到余參軍,他胳膊上還扎着自己衣擺撕下來的布條,臉色和兆言一樣青中泛白,腳步虛浮踉蹌。穎坤問他:“剛才長史請了不少城中名醫過來,參軍沒有請他們看看箭傷嗎?”
余參軍道:“現在哪有空去看大夫,陛下尚未脫險,我肯定死不了!公主,景州軍的將領被女直弓箭射中頭部昏迷,副將在羊馬城戰敗下落不明,現在守城之責只能靠你我了!”皇帝擬完聖旨,眾人對她的稱呼也從“校尉”變成了“公主”。
穎坤和他一起登上城頭。守將頭部中箭,剛剛被人從城牆中央抬下去,眾將士無人統轄,城頭略有亂象。穎坤過去拾起守將丟下的令旗,指揮東面一隊弓箭手去西面支援。
城中將領都已知道她是寧成公主,身份尊貴,但是讓公主來督戰指揮,還沒聽說過有這樣的先例。一名校尉甚至勸她說,陛下正面臨險境,公主應當去陪伴照料陛下,而不是到兵臨凶危之地來涉險。
穎坤道:“若非將軍傷重,我也不會越俎代庖。我父楊忠武公諱令猷,長兄雄州防禦使楊行乾,七兄霸州團練使楊行艮,皆是城戰名將,鮮卑鐵騎聞風喪膽,何況區區女直游勇?我以父兄名譽發誓,只要有我在,女直今日休想進景州城一兵一卒!”
余參軍左右一看,率先跪下道:“公主將門虎女,既得忠武公家學真傳,守城自不在話下。末將願聽候公主差遣,視死如歸背水一戰,守住景州城防,護衛陛下安然!”
其餘將士正是群龍無首,見余參軍表了決心,也跟着紛紛表示願意聽公主調派指揮。穎坤道:“閑話莫說,速去西側支援阻截!”
大雪整整下了一夜。習慣了嚴寒惡劣氣候的女直人並未因為風雪而停止攻城,他們也知道吳軍大部就在不遠處,攻下景州城、活捉吳國皇帝的機會稍縱即逝。守城將士只有四千多人,每犧牲一個人,雙方兵力就愈加懸殊,這場仗打得格外艱難。
穎坤指揮,余參軍為副,專心守衛城門,誰也沒有去問府衙內的皇帝傷情如何。她知道在數里之外,他也在經歷一場不見硝煙的戰役,她面臨的是兇殘強悍的女直,他面臨的則是殘酷無情的生死。她無暇分心去問大夫治得怎麼樣了、他脫險了沒有,也不敢去問。守住景州、保他安全,就是她現在能為他做的最有意義也最必要的一件事。
至少值得慶幸的是,一直沒有聽到陛下危急或者駕崩的消息傳來。
天明時風雪漸止,冒雪跋涉急行軍的一萬步旅終於趕到景州城下,前後夾擊。女直人佔有極大優勢時攻了一夜也沒能把內城門打下來,士氣已從高昂轉向低落,見援兵勢眾,放棄對抗向東北方向退走。此時城中的四千守軍已經只剩不到兩千,半數以上都非死即傷,如果援軍再晚來幾個時辰,景州恐怕就要落入女直人之手了。
援軍入駐羊馬城,穎坤和余參軍不及接見帶頭將領,交待給原駐景州的將官,兩人急忙去府衙探望。
趕到皇帝居住的院落,被門口侍候的衛士和下人阻攔:“陛下還沒有醒,公主、參軍請稍後再來覲見。”
穎坤不由緊張,急問:“昨夜大夫什麼時候拔的箭?陛下到現在都昏迷不醒嗎?大夫在不在,怎麼說的?要不要緊?”
下人忙道:“不是不是,陛下並未昏迷,拔完箭后一直醒着,大夫用了葯才睡過去,這會兒天色尚早還沒有睡醒。三位神醫昨夜都累壞了,正在廂房休息,這幾天都會留在府中診治觀察。公主要傳他們來問話嗎?”
穎坤長舒了一口氣,女直人退兵都未放下的一顆心這時才穩穩落回胸腔里,正想說不用麻煩了,身後余參軍卻悶聲道:“請大夫來……給我看一下……我也中了毒……”話音剛落,撲通一聲直挺挺栽倒在地。他昨日午後中了女直人的毒箭,未加醫治,毒性早已發作,卻一直強撐到現在才肯倒下。下人們少不得手忙腳亂抬他到廂房內,請大夫再來替他診治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