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第九章 長生樂 2

91第九章 長生樂 2

七郎不知何時也悄悄出去了,門扉輕掩。穎坤看着兆言憔悴泛紅的雙眼,一個躺着,一個坐着,視野里的人也是橫着的,有種他調皮地歪着頭的錯覺。那些義正詞嚴的說辭在腦子裏盤旋,就是無法結成字句吐出口。奇怪得很,她對靖平能苦口婆心頭頭是道地說理,對着兆言卻說不出來了,明明可以用來說服他的道理比靖平多得多。

兩人的臉離得很近,她的聲音不由放低放柔:“陛下……”

“你什麼都別說,好好歇着。”他往前湊過來一點,改用雙手放上來握住她,“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你不用說了,你要的我全都答應你。朕會勵精圖治、勤勉治國,守住祖宗留下的基業,給子孫後世留一個太平江山;朕也會敬事太后、父慈子孝,妻子兒女供養撫育,盡我人子人父的責任;仁懷太子受燕人敬重緬懷,朕自當禮遇敬奠,顯我大國仁主的德度風範;你捨不得他,以後你想留在燕州任職,或者在西山築廬陪伴,我都答應你;還有你那個忠心痴情的家奴,你要是覺得一個人太孤單,不妨留他在身邊服侍照料,如果覺得身份不匹配,朕也可以封他……”

他越說越急,語調凌亂,說到最後自己都哽咽難言。穎坤的手指微微一動,點在他手心裏,他的話語戛然而止,後面就再也說不下去了。

穎坤柔聲問:“這些話,是陛下的肺腑之言嗎?”

她總是輕輕巧巧地只用幾個字,就能輕易地調動摧毀他所有的情緒。乾澀灼痛的眼睛裏起了水光,他連眨了數下眼瞼,把那點軟弱的淚意咽下去。

“不是。”

不等她開口,他又繼續道:“但是,只要你好好的,只要你沒事,我心裏到底怎麼想,我想要怎麼樣,那些都不重要。”他自嘲地笑了笑,“我是皇帝,皇帝就該高高在上讓人不敢妄揣聖意,怎麼能隨便向別人坦陳肺腑呢?”

他低下頭去,趴在床沿,把臉埋在她掌心裏:“末兒,燕薊即將平定收復,我這一生再無所求了,只求你能好好的,別再出事了……上一回我無能為力,這一回卻是我親手把你逼入死地,幸好你沒事……末兒,那種滋味我無法再嘗第二遍了,你一定要好好活着,我什麼都不要了,只要你沒事……”

“陛下還年輕,春秋鼎盛,一生還長得很……”穎坤輕聲勸道,又覺得這話不像撫慰,只讓人更生絕望。一生還長得很,可是最好的期盼已經失去了,往後還有那麼長的歲月,該何以為繼?

他的肩膀微微抖動,幾乎沒有發出聲音,只有掌心裏積聚起淺淺一泓冰涼的濕意。分別多年,再見時他已長成昂藏男兒,威嚴的君主,她差點忘記他也曾是當初那個跟在她身後、被她欺負、也被她照顧的瘦小稚氣的少年了。上一次見他哭是什麼時候?太久遠了,久遠到想不起來事情緣由,只記得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糊得滿臉的面容,被她嘲笑了好久。

如今長大了,再不能那樣肆無忌憚地大哭,再痛再傷也只能躲起來自己默默消解,哭泣也是壓抑無聲的。她想抬起另一隻手安慰他,身子動彈不得,只能動了動右手手指,從他眼下拂過,接住那一滴冰冷的淚珠。

“兆……”她險些脫口而出,叫出年少時經常呼喚的名字。兆言,沈兆言,她一直喜歡連名帶姓毫不客氣地使喚他。小時候毫不避忌,自有一種兩小無猜不分你我的親密。自從他登基為帝,普天之下除了太后就再也沒有人能稱呼他的名諱,而太后對這個非親生的兒子也很客氣,不會直呼其名。他大概有很多年沒有聽別人叫過他的名字了吧。

兆言抬起頭時眼淚已經擦乾了,雙眼微紅。他本來就熬了好幾天目生血絲,看不太出來哭過。舉頭見穎坤目光柔和地盯着自己,他一時竟有些不適應,難為情地開脫辯解:“定是當年被你欺負得狠了,在你面前總是擺不出大人的威勢來,脾氣也變得跟小孩子似的。”

穎坤微笑道:“以前比這更狼狽的樣子我都見過,陛下放心,臣不會說出去折損您的威儀的。”

她微微抬了抬右手,手臂使不上力,只抬離床沿寸許。兆言立刻把臉湊上去,碰到她的掌心才想起自己怎麼會做這麼孩子氣的動作,往回一退,穎坤的手卻也跟着他抬了起來。他怕她手臂着力,舉手托住她,她的手掌便貼在他臉上,指腹溫暖而柔軟。

她從未主動對他做過如此親密溫柔的舉動,兆言捧着她的手就捨不得放開了,面頰微微蹭了蹭,只能蹭到她掌心裏的布結,卻也覺得無比溫存歡喜。

穎坤把他發冠中散落下來的一莖髮絲掠到耳後:“陛下這幾天都沒好好休息,也累了吧?”

兆言順着她的手俯下去,像剛才一樣把臉埋在她手心裏,又怕壓着她,換了個姿勢自己在下面趴着,把她的手擱在自己外側面頰上。

“是有點,”他閉上眼,眼瞼一合,困意便如潮水一般涌至,後半句話都含糊不清,“末兒,我好累……”

話音未落,人已沉沉昏睡過去。

穎坤側過臉看着他的睡顏,方才她和靖平說那番話時便想起兆言,人活在世上有那麼多負擔責任,而他無疑是肩上擔子最重的,各種相干的、不相干的,他自願的、不自願的,那麼多人的生計都牽繫在他身上。

少年時單純熱血的志向,難為他還一直秉持,並未在繁冗蕪雜的政務中消磨了壯志。

穎坤救回來時筋疲力盡,渾身浴血遍佈傷口,但大都是皮外傷,休養了十多天傷處癒合,病勢便大有好轉。反而是看不見的地方更費工夫,她的左腿被鈍器重擊,沒有像薛亮那樣徹底折斷,大夫仔細診治后發現腿骨上裂縫錯位,最少也得一個多月才能痊癒,不比薛亮好得快。

這段時間她一直住在行宮中療養,兆言也守在她身邊悉心照料。上次燕州城下一戰,鮮卑軍除了西路有三萬多人狼狽逃脫,沿來路繞道蔚州、聖州輾轉撤回燕薊北面,其餘幾被殲滅,散兵流竄各地。時值臘月,吳軍缺少禦寒裝備,並未遠行深入追擊,屯兵各處城池休養越冬。

穎坤養了半個多月,外傷基本已無礙,只有左腿被夾板固定,不良於行。兆言等她身上繃帶一拆,大夫說可以拄杖下地活動,立即找來輪椅車要推她出門去散心透氣。

穎坤看那輪椅車外觀嶄新,顯是剛剛做好特意為她準備的,不禁失笑:“臣再過半月就可恢復自如,何必如此大費周章。”

兆言道:“無妨,你用完了可以轉贈醫署,傷員用得着,不算浪費。”他低下頭來用只有他們倆能聽清的聲調耳語:“我不是怕你在屋裏躺太久悶壞嗎,要是換作從前,別說一個月,就是一天你也躺不住。”

穎坤也壓低聲音笑道:“臣已經不是小孩子了,這點耐心還是有的。”話雖如此,到底天性難改,她也早嚮往外出去放放風。

她偏過臉去說話,兆言的臉就在她腮邊,側對着她,相隔只有寸余,氣息相聞。他的目光向下一沉,只停頓了須臾,即又直腰起身,伸手推動那輛輪椅車:“今日天氣晴好,行宮裏也不冷,帶你出去轉轉。”

宮人慾上前替他推車,被他制止:“朕瞧這推着也挺好玩的,讓朕推一會兒。”

說是一會兒,繞着行宮後段走了一大圈也沒見他撒手,齊進帶着宮人內侍遠遠跟在後面。宮內有些路是青磚鋪就,平坦光滑;有些只為步行而留,或嵌以鵝卵石,或磚石奇崛,或鑿刻花紋,並不適於輪椅車行走。從南面繞回來時,明明前方是坦途,兆言卻拐上了一條沙石小徑,車輪在沙中艱澀難行。穎坤問:“陛下為何不走那條大路?”

兆言道:“不去那邊了,從這兒抄近路回去吧。”

穎坤昂首看了看:“那邊雖然遠一點,但路途好走,並不比這邊……”她瞧見疏落的樹陰之間一拱飛檐,忽然就明白了,語聲頓止。

兆言推得急,車輪陷進粗糲的沙子裏打滑空轉,推也推不動了。他彎腰想去抬車輪,穎坤卻道:“陛下,還是回頭走大路吧。”

兆言半蹲着抬頭看她,她笑了笑:“陛下什麼時候知道的?”

齊進等人看他們停下了,也止住腳步候在三五丈之外。兆言索性蹲在她面前:“就是上回你進宮來……我找到一名在行宮就職多年的老大夫,他熟知當年故事,全都告訴我了。”

“老大夫?”穎坤想了想,“莫非是當年援助過我一臂之力的仗義老翁?”

“他說曾經救過你。”

穎坤舒了口氣:“老翁暗中相助,逃脫后我還一直擔心他會不會被拓跋竑遷怒責罰,幸而他存活至今。救命之恩理當報答,這位老者還在宮中嗎?”

兆言道:“他請求還歸永安故里,朕給了他一筆賞金,放他回鄉了。”

穎坤點頭道:“永安臨近霸州,想必不會再遭戰火,老人家回鄉去也好。多謝陛下賞賜,為我報答老翁恩情。”

兆言握着她的手,拇指從她手背血痂新落的紅痕上撫過:“多虧他救了你,不然……我謝他是應該的。”

刀痕狹長,從指骨一直延伸到袖中。他的指尖順着傷痕慢慢游上去,游到她的袖口那裏止住了。這只是最輕的,衣裳下還有更多,大夫為她換藥時他也看到過幾眼,觸目驚心。

“先前我還責怪……責怪仁懷太子自身難保,沒有照顧好你,牽累你受了那麼多苦,險些喪命;轉頭到我自己身上,我比他更不如,不但沒有好好護着你,還親手把你逼至險地……”

穎坤容色溫和:“臣是武將,上陣殺敵本是應當,戰場風險莫測,為國捐軀也是分內之事,陛下不必自責。”

兆言見她聽到仁懷太子名號並無異色,望向宮室飛檐斗拱的目光也平靜無波,看不出來是悲是喜。他小心道:“我聽那位老翁說,你在那裏住過……我已經命人把那處宮室封閉了,如果你看着不喜,我可以叫人拆掉……”

穎坤笑了:“離宮這麼大,我去過的地方多了,陛下拆得過來嗎?這座離宮是前朝皇帝豪擲千萬金、搜集舉國能工巧匠、花費十餘年才建起來的,工藝精湛精美絕倫,每一處宮室都別有機巧互不重複,拆掉那就太可惜了。其實這段時間養傷居住的那座殿宇,我之前也住過,後來才搬到這邊的。”

搬過來的原因,是因為她病了;而生病的原因……說起來,那邊的回憶也不少。

兆言慌忙道:“回去馬上換到別處……”

“都住了這麼多天了,早已習慣,不必再費周折。”穎坤笑道,“陛下不用這麼戰戰兢兢,我一隻腳踏進鬼門關里還能拽回來,拓跋竑的首級都叫我砍了獻與陛下,陛下看我是這麼軟弱多愁的人嗎?”

“從小就覺得你心志堅忍,簡直不像個姑娘家,但是……”但是因為事關仁懷太子,過往的一切印象都被推翻,他不敢輕易再去觸雷池。想起拓跋竑,他又問:“拓跋竑的首級還用石灰封了存在營中,你要不要拿過去……祭奠一下?”

穎坤想了想道:“不必了。說到底拓跋竑也是受人之命,這是他們魏國的內政,如今我們和鮮卑人開戰,殺了鮮卑大將去祭他們的太子,恐怕魏國地下的先人們都要氣得跳起來。”

兆言蹲在地下,眼睛盯着兩人交握的手掌,一節一節捏她的手指,猶豫了許久才期期艾艾地問:“仁懷太子……究竟是個怎樣的人?”

穎坤心中一軟,低聲說:“是個……和陛下不一樣的人。”

兆言抬起頭來,無奈道:“你這一句話就把我後頭的全堵住了。我本來還想問問,他究竟何德何能讓你如此顧念,定有旁人不及的地方,朕好向他學學。”

穎坤道:“陛下不用去學別人。”

他繼續低下頭去捏她的手指,彷彿一隻手就讓他有無限的興味眷戀:“你這麼說的意思,就是我永遠也比不上他了。”

穎坤又道:“陛下也不用和別人比。”

兆言終於停下來,捏住她的手指半晌,最後放開:“我現在確信,你大概是一輩子都忘不了他了。”

“為何一定要忘記?”穎坤隨他起身的動作抬起頭,“死者已矣,唯有生人的懷念,才是他們來過世上的憑證。就像我娘不會忘了我爹,嫂嫂們不會忘了兄長,陛下不會忘了貞順皇后,我們都不想忘記。”

他在她面前站了許久,日光偏斜,從他身後照射過來,模糊了面容神色。他轉到她身後,扳動輪椅從沙土中掉頭轉回青石大路:“出來好久了,我送你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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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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