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第九章 長生樂 1
七郎追擊東路逃軍,隔日在潞縣附近又和鮮卑軍打了一仗,再次將東路軍打得大敗,分作更多股散隊逃匿。皇帝並沒有傳來繼續追擊的命令,東路也已散亂不成隊伍,他便將麾下兩萬餘眾屯於燕州城東,自己還歸城內復命。
七郎那天並未見着穎坤,只聽信使傳遞消息說她被救回去了,之後與窮寇鏖戰信息斷隔,他心中擔憂妹妹安危,卻也無可奈何。回到燕州,他立刻就去救治傷兵的醫署尋找,沒見着穎坤,卻碰見腿上打了夾板躺着無法動彈的薛亮,告訴他穎坤已經脫險,被陛下接進離宮去療養了。
七郎這時才知曉其中原委,又氣又憐,立即打馬趕赴行宮求見。在宮門口遇到靖平,靖平坐在門外圍牆下的石墩上,似乎在那兒等了很久了。七郎問他:“靖平,你怎麼在這兒?”
靖平的嗓子剛好,聲音還乾枯嘶啞:“我聽醫署的大夫說小姐已經不要緊了,這兩天就會醒過來,於是在此等候。”
七郎道:“行宮這麼大,你在門口等有什麼用,為何不到裏面去?”轉念一想,頓時氣上心頭:“是不是陛下不許你進去?”
靖平忙道:“那倒沒有。我身份卑微,怎好貿然覲見逗留離宮,不如等小姐醒了再求見。”
七郎道:“你已經是伙長了,這回又誅殺拓跋竑立了大功,以後有的是你飛黃騰達的機會。走,跟我一起進去吧。”
七郎的名頭報進去,過了好一會兒才通傳召見。二人隨黃門步行入內,從大門一直走到離宮最北面半山腰上背靠山壁的盡頭,走了半刻多鐘才到。此處是溫泉源頭,地下暗流環繞,不必燒地龍也比別處溫暖,庭中草木都還青翠未凋,宮室也較南面更精巧華美。皇帝因為嫌離宮廣闊通傳不便,自己都住在南端,卻把穎坤安排在此養傷。
兩人來到穎坤居住的宮殿前,正好撞見皇帝急匆匆地從裏面趕出來,面色慌張。七郎不由心生擔憂,上前問道:“陛下,穎坤怎麼樣了?裏面發生何事?”
兆言指着背後宮殿道:“她、她醒了……”
七郎鬆了口氣:“既然醒了,陛下為何還要跑出來?”
兆言停住腳步,低聲道:“她剛醒過來,想見的人應該不是我……”
七郎往殿中看了幾眼,屋內宮女和大夫來來去去,他上前兩步被宮女阻住:“大夫先替校尉換藥,將軍再稍待片刻,馬上就可入內探視了。”
七郎聽說穎坤沒事就放心了,回過頭來看到兆言落寞地站在門前石階下,他心中氣憤消了大半,又有點哀其不幸怒其不爭,譏諷道:“陛下也知道自己做的事對她不起,不好意思見她了?”
兆言低頭不語。七郎又道:“陛下該慶幸此事未釀成惡果,反而助我軍大勝,皆大歡喜,否則……”他想到在醫署聽薛亮說的那些話還心有餘悸,“哼,穎坤若是有什麼三長兩短,臣恐怕都要對陛下不敬,不能盡忠了!”
“我是該慶幸……”兆言往側面趔趄退了兩步,正好撞到石階邊沿,他順勢就在石頭上坐了下來。
穎坤傷重力竭,這幾天一直昏迷不醒,七郎看他憔悴疲倦的模樣,應是在她病榻前守了好幾天沒合眼,氣惱之餘又有點可憐他:“陛下保重龍體,穎坤既然已經醒了,有臣和大夫宮人在,陛下先回去歇息吧。”
兆言熬了好幾天,兩眼佈滿血絲,但還是撐住坐直道:“你進去看看她吧,我等你出來……告訴我……再回去……”
七郎嘆了口氣:“陛下,恕臣多言一句,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已經亡去的故人,生者就不該與他較勁,怎麼可能較得過?”
兆言神色恍惚:“你說得沒錯,可嘆我沒有你的胸襟度量,今時才明白過來。”
七郎本對他懷了一肚子的怨氣責備,聽他這麼一說,便也發作不出來了。六郎是自己的孿生兄長,他尚且用了那麼多年時間才解開心結敞放心胸,何況仁懷太子與兆言是敵非友?
七郎對他拜了一拜,轉身舉步進殿看望穎坤。兆言就坐在門口石階上,石座冰涼,齊進趕過來跪在他面前道:“陛下,地下這麼涼,您怎麼……”
兆言卻忽然舉起一隻手,示意他不要出聲:“別吵,讓朕聽聽他們兄妹倆說話。”
齊進側耳細聽,大殿門半開着,似乎是能聽見裏面有語聲傳出來,但聲音細弱,哪裏聽得清說什麼。他張大口型,用最低的聲音問:“陛下想知道什麼?要不要小人去探聽?”
兆言搖頭道:“不想知道什麼,只要能聽見她的聲音就好。”
齊進還能說什麼,從旁取來羊毛褥墊讓他墊着,陪他坐在門口聽那細細碎碎不成句的輕微聲響。
七郎與穎坤說了一會兒話,走到殿門前來,兆言立刻從地上站起迎上去。七郎無奈地看他一眼,轉向階下等候的靖平道:“靖平,你進來吧,末兒有話想跟你講。”
兆言心中失望,退回階沿想繼續坐下,七郎又嘆氣道:“陛下,外頭寒冷,您也到屋裏來坐着吧,不然着涼受寒龍體受損,就是臣等的罪過了。”
兆言遲疑道:“可是她……”
七郎低聲道:“末兒怎麼會忍心讓陛下受罪呢。”
兆言不禁面露笑意,雖然明知她的不忍心只是因為他是皇帝她是臣子,仍然覺得由衷地歡喜。與她九死一生鬼門關口搶回一命相比,其他似乎都變得不再重要。
步入殿內坐定,隔着一道門牆,這回能聽清內室說話了。兩人不知先說了什麼,靖平啞聲道:“小姐就這麼不想看見靖平嗎?”
穎坤傷重未愈,語調氣若遊絲:“靖平,不是我不想看到你,是我不想你一直看到我。”
這話有點繞,兆言在外殿卻一下就聽明白了。靖平一廂情願,無謂的痴心即使別無所求,也只會讓人徒增煩惱,他自己是不是也是如此?他甚至都做不到像靖平一樣不求回報。
靖平道:“之前是靖平一時得意忘形痴心妄想,以後再不會了。只要小姐不嫌靖平礙眼,我還像以前一樣跟隨小姐、服侍小姐,小姐只當我是一般的下人……”
“你不應該只做一個下人。”穎坤打斷他道,“靖平,你說我不近人情也好,自私狠心也罷,人活在世上有那麼多責任負擔,父母兒女、親眷友朋、上峰下屬、家國百姓,實在太多太重,我不想再背負別人的人生了。有好幾回我就快撐不住要倒下去了,但是一想我這一倒,對得起陛下、對得起父老、對得起薛元帥父子,本無掛礙,到頭卻還要欠你一世的債。我最怕欠別人債了,死了都安生不了,還是活着回來把債先結清了的好。”
靖平苦笑道:“我就知道小姐是這樣的脾氣,所以才那麼激你。大丈夫一言九鼎,斷不會言而無信死纏爛打。其實我當時就想過了,如果小姐能安然脫險保全性命,即使我以後再也見不到,靖平也是願意的,總比陰陽相隔要好。”
兆言隔牆聽他們對話,心有戚戚。難得靖平和他想到一起,見不到她、得不到她、她心裏只有別人,那都比陰陽相隔要好。
穎坤笑道:“靖平,你有雄心壯志,日後得機會施展抱負、馳騁四方,心眼開闊了,這點兒女j□j的煩惱,不過都是過眼雲煙。”又對七郎道:“七哥,靖平就拜託你了,他這回又立了大功,你一定得在陛下面前多多美言求賞,可不能再讓他屈居伙長之職了。”
七郎還沒回答,兆言卻先在外頭應道:“好。”
他一開口,裏面的人都不說話了。靖平打開房門退出來,從門內正好看見穎坤躺在榻上,臉朝外望與他視線對到一處。兆言本想避走,看到她步子就挪不開了,反而向內室慢慢移過去。
穎坤全身纏滿繃帶,裹得像個粽子,連頭頂都有數道傷口,紗布一圈圈纏在腦門上,只露出眼鼻五官。大夫剛給她換了葯,免不了牽動傷口,繃帶上星星點點滲出血跡。兆言向她伸出手,五指微顫,卻不知該往何處下手,最後只能扣在床榻邊沿。
他毫無形象地坐在榻前踏床上,穎坤側過臉,正好與他平視:“陛下……”
她的右手從錦被中露出來,握刀的手傷勢不重,只有手背上劃了一道口子用紗布包裹,五指完好尚能動作。他把她的手拿過來握在掌心裏:“你想跟我說什麼?也像勸靖平那樣勸我死心嗎?”
不等她開口,他又自顧着說:“我已經是皇帝了,雄心壯志、宏圖偉業我也都有,我的心裏眼裏裝的自然是天下四海。但是,”他悄悄收緊了手指,不敢用力怕牽到她的傷處,輕輕拈住她一點指尖,“我卻依然不能當它只是過眼雲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