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第八章 破陣子 1
鮮卑軍東進被風雪所阻,凌晨雪停后又繼續向燕州城下靠近,一直行進到燕州西南五里處安營紮寨。鮮卑騎兵勇猛,長於野戰衝鋒,先前一直遞書挑釁約戰於野地;吳軍將帥當然不會再像薛純一樣以己之短攻彼之長,城戰攻防才是吳軍強項,尤其楊公傳下的戰術軍械多為此道,據守燕州城池不出。鮮卑軍從蔚州繞行至燕州西面,戰線過長,補給困難,降雪后愈發加劇,無法和城內的吳軍長久對峙消耗。拓跋竑又認為天氣嚴寒令南方將士戰力大減,於是率先出兵,屯軍城下。
鮮卑營門與燕州城牆相隔不過三四里,晴天互相都能看到對方的旗幟哨兵。攻城並非鮮卑兵所長,人數上也不佔優勢,拓跋竑派口才伶俐的士兵成天在城下叫罵,想引誘吳軍出城應戰。
這種挑釁激將的手段還當真有點效用,薛純的兒子薛亮駐守南門,就被拓跋竑激怒,差點打開城門衝出去和拓跋竑拚命。兆言恐他衝動誤事,將他調回後方,改派七郎去守南門。
穎坤清早送走七郎,回到住處時就看見行宮大門外跪了一群人,各個盔甲之外披着麻布縞素,走近一看,果然是薛亮和薛純的親信下屬。薛亮身披重孝,雙目赤紅,手中未持兵器只拄了一根苴杖,其他人也是涕淚交錯悲痛不已。穎坤看他們的模樣,就能猜到拓跋竑是用什麼方法激怒薛亮的了。
薛純是楊公的舊部,穎坤與他交情也不淺,幼時親密地稱他為“薛大哥”,想到薛純的遺骸還在拓跋竑手中遭受凌|辱,她心中也悲憤哀痛。薛亮的心情她當然能理解,楊公臨陣自刎,她也是這樣氣急攻心奮不顧身地闖入敵陣中奪回父親骨骸。但拓跋竑不同於咸福和慕容籌,沒有尊重敵人的胸襟氣度,楊公死後屍身妥善殮入棺槨,薛純卻身首異處,首級至今還在鮮卑軍中傳示。
一名薛純的老部下認出她來,泣道:“八小姐,你也來了,你幫我們向陛下求求情吧!”
穎坤走到他們身邊問:“諸位所求何事?如果是請求出城迎戰,那就中了拓跋竑的奸計。戰術策略還是應聽陛下統一部署,莫要被憤怒迷惑因小失大呀。”
部下道:“我們並不是……”
薛亮卻打斷他道:“多謝楊校尉關懷,我等身為將領,大局為重還是懂的,不勞校尉費心。”
穎坤見他態度冷淡,語氣中似乎對自己還略有敵意,心想他大概是被父親屍首刺激太過悲痛,也沒有多想。這時行宮內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她透過大門瞥見打頭似乎正是身穿金甲的兆言,便轉身避開回旁邊配院。
薛亮如此裝束來行宮求見,皇帝當然立刻出來接見,親手將他扶起,問道:“眾卿這是何苦?並非朕膽怯畏敵,只是眼下鮮卑士氣正盛,不宜正面迎其鋒銳。薛將軍的仇一定會報,定要叫拓跋竑血債血償。”
薛亮道:“臣等並非逼迫陛下出兵,昨日臣魯莽行事,先向陛下請罪。鮮卑兵士氣鼎盛,正是因為拓跋竑將我父親首級綁縛旗杆之上傳示三軍,城中將士見者無不悲愴泣下,士氣受挫。此等卑劣暴虐之舉,毫無仁心道義可言,臣認為我們也不能以德報怨,必須以牙還牙、以眼還眼,才能振奮我軍士氣,與鮮卑決一死戰。”
兆言掃了一眼階下眾人,緩緩道:“你們到行宮來請命,是向朕索要宇文徊了?”
穎坤一聽宇文徊的名字,不由停下腳步轉回身來。拓跋竑俘虜了薛純將之斬首,吳軍俘虜了宇文徊,薛亮所說的“以牙還牙以眼還眼”,就是要殺宇文徊來給鮮卑人下馬威了?
想到阿回她心中一凜,忙調轉回頭勸諫道:“宇文徊只是黃口小兒,拓跋辛扶持登基,現在帝位也不保,鮮卑軍中認識他的人恐怕都沒幾個,拓跋竑更是目中無人不把皇帝放在眼裏,殺之如何能挫敵銳氣?恐怕反而要讓燕州百姓以為陛下不仁,連婦孺幼兒都不放過。”
兆言立於階上瞥了她一眼,沒有說話。
薛亮冷笑道:“俗話說長嫂如母,楊校尉果然還惦記着這個小叔子,要幫宇文徊說話。至於我爹以前叫了你那麼久的妹子,年歲已久,校尉大概早就不記得了。”
原來他的敵意是因為這個。穎坤道:“少將軍,我是就事論事,並非徇私。兩軍對陣如能傷其將帥,自然可大挫敵方士氣漲己聲威,將帥越有名望則效果越顯著,鮮卑如今士氣大振正是因為薛將軍在軍中的威望隆盛。反觀宇文徊,年幼弱質養於深宮,登基僅數月,毫無權勢威信,俘虜他時就未見鮮卑受挫,如今鮮卑已另立新帝,殺之更無助益。如果是聲望顯赫的統帥,我也一定支持少將軍殺之壯我軍聲威。”
薛亮道:“楊校尉說得沒錯,宇文徊乳臭小兒,拓跋辛的傀儡棋子而已,要動也得拿有威信有名望有人擁戴的開刀。”
兆言站在行宮門前,面無表情:“眼下我們手裏哪有這樣的人呢?”
“活人是沒有,死人倒有一個。”薛亮跪下道,“陛下,臣請發仁懷太子墓,開棺戮屍,曝於陣前,叫鮮卑人也嘗一嘗威風掃地的滋味!”
穎坤腦中“嗡”地一聲,如同這三九天裏一盆冰水當頭澆下,腦子裏什麼都沒有了。她張了張口,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嗓子裏枯啞乾澀,連着咽了三口唾沫都沒有咽下去。
她只能抬頭去看兆言,他站在石階上,居高臨下俾睨看她,雙眼眯起眼瞼低垂,眼角漏出來的一點神光也是冰冷的。他當然不會阻止,他嫉恨咸福,說不定自己早就想這麼做了,只是礙於皇帝的仁義之名不能為之,薛亮提出來正中他下懷。
聽不清兆言說了聲什麼,薛亮等人伏地叩首,領命而去。穎坤追上去拉住薛亮的袖子,跟着他跑了一段,才勉強能斷斷續續地開口:“少將軍,你、你真的要……你不能、不能做這種喪德殘虐之事……”
薛亮停下來看着她冷笑道:“楊校尉真是方寸大亂呢,說話都語無倫次了。我差點忘了,仁懷太子是校尉的前夫。你嫁給一個鮮卑人,他都死了那麼多年了,把屍骨挖出來震懾敵人你都捨不得,我爹的頭顱叫鮮卑人綁在旗杆上四處傳遞、凌|辱取樂,你現在能明白我的心情了嗎?你還要跟我說就事論事嗎?”
穎坤極力穩住心神勸道:“少將軍,你的心情我當然能體會,我爹也是為國捐軀戰場陣亡……”
薛亮目眥欲裂:“你爹留得全屍厚棺收殮運回來,和我爹身首異處屍骨零落受盡羞辱能一樣嗎!”
穎坤道:“我爹能留得全屍,那也是因為仁懷太子和慕容籌尊敬他,如果現在……現在……那不是以直報怨,而是以怨報德……”
“報德報怨我不管,我只知道我爹的屍骸還在鮮卑營前掛着,不能為他報仇我枉為人子!我可不像校尉,對殺父仇人還能以身相許、袒護求情!”薛亮忿而甩開她,拂袖而去。
穎坤被他推得踉蹌後退數步,心中如一團亂麻,主意全無。她回頭看向宮門,兆言也已掉頭踏入門內,她病急亂投醫,跌跌撞撞地追上去:“陛下,陛下……”
兆言停步回過身來,向左右看了看,內侍守衛主動退開。穎坤追到他面前,左搖右晃站立不穩,顫聲道:“陛下,仁懷太子在燕薊一帶素有名望,漢人尤其擁戴,陛下如果想將燕地長久納入版圖……”
兆言面沉如水,絲毫不為所動,只是目色冰冷地盯着她。她說不下去了,那些理由對他有什麼用,他根本不在乎。
“開棺戮屍,挫骨揚灰,永世不得超生,我看你來生怎麼再跟他做夫妻。”他俯下臉湊近她,臉上露出殘忍的笑意,“你跟他的下輩子也泡湯了,你心痛絕望嗎?”
穎坤慌亂不能成言。兆言又道:“你想我放過他,也可以,你求我啊。趁薛亮還沒出發,現在求我還來得及。”
穎坤卻抓住了他話中另外一句:“對,沒出發……還來得及……”喃喃自語着,一邊就邁開步子向宮外追去,兆言在後頭恨聲叫她:“站住!”她也全然充耳不聞。
追出宮門,薛亮等人當然早已不見了。穎坤先回到自己住處,把身上外裳脫下,換上利落的勁裝,頭髮束起,帶上一把匕首、一把短劍、一把彎刀、暗器數件。做完這些手仍有些抖,她看到桌上還有昨晚留下的冷茶殘酒,把茶酒全都灌進嘴裏,鎮定心神,外出去營中找薛亮。
出門正好撞見靖平,看她這番裝束疑惑道:“小姐,你如此打扮是要去做什麼?”
穎坤根本無心理會他,跨上馬就走,靖平急忙催馬跟上。
穎坤一路策馬闖進薛亮軍營,守衛都攔她不住。她在薛亮營帳前飛身下馬,掀帳沖了進去。薛亮也剛剛回營,看到她沉下臉道:“楊校尉還想來為仁懷太子說情?我主意已定,你不必白費唇舌了。”
穎坤此時心情還在翻覆,頭腦卻已冷靜下來,冷笑道:“殺你父親、辱他屍骨的是拓跋竑,少將軍不去找他尋仇,卻拿已經死了多年、不會反抗的前人遺骸出氣,你爹在泉下知道你這麼替他報仇,恐怕在其他死在戰場上的敵酋同袍面前都要抬不起頭來吧?”
薛亮也不像在行宮前那麼氣沖頭頂了,別過臉道:“校尉不用激我,發完仁懷太子墓,照樣可以殺拓跋竑!”
穎坤道:“你掘墓是為了振奮士氣、泄你父親死於鮮卑人手中之憤,如果我替你殺了拓跋竑,你父親的仇報了,鮮卑士氣也將大受挫折,你能不能放棄毀墓之念?”
薛亮道:“要殺拓跋竑談何容易?他身後有數萬大軍,本人也武藝高強……”
“這個你不用管,”穎坤打斷他道,“你只需答應我,我取來拓跋竑項上人頭,你就放棄掘墓。你答不答應?”
薛亮吃驚地望着她:“楊校尉,你連個軍職都沒有,難道要單槍匹馬闖進鮮卑軍營去殺拓跋竑?那豈不是去送死?就算你對亡夫再深的情義,也不能如此冒險……”
穎坤上前一步怒瞪他:“畏首畏尾婆婆媽媽,難怪想出掘人墳墓這種下三濫的陰損招數來!你就說答應還是不答應!”
薛亮被她罵得臉色漲紅:“仁懷太子和我往日無冤近日無仇,拓跋竑如果死了,我當然不會再去擾他!不過,如果你要去殺拓跋竑,必須帶上我,我要親手為我爹報仇!”
穎坤一口回絕:“你要是死在鮮卑人手裏,你們薛家絕後的帳還得算在我頭上,我對你爹不好交代。”
薛亮見她語氣輕蔑瞧不起自己,昂首挺胸道:“我家裏有三個弟弟,何懼無後?我敢追隨陛下上戰場做前鋒,就沒擔心過會戰死。再說多一個人總多一份力,我的武藝可不比楊校尉差!”
靖平也上前道:“小姐,我跟你一起去。”
自從行宮請功一事後,穎坤便一直避着靖平,有好久沒和他見面說過話了。她瞥了靖平一眼:“不行,你回自己營去吧。”
靖平道:“小姐在哪裏,靖平就在哪裏。”
穎坤正當激憤,不想和他浪費口舌:“我說不行就是不行!該回哪兒就回哪兒去,別在我面前晃悠!”
靖平臉色果毅堅決,不為所動:“小姐,我武功比你好,你阻止不了我跟着你。”
薛亮看他倆為這事爭執,勸止道:“先別吵了。楊校尉,你能不能先跟我說說,你要如何在三軍陣中取拓跋竑的人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