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第七章 憶王孫 3
吳軍俘虜了宇文徊,確如兆言所料,並未佔到多大便宜。上京的拓跋辛奸詐得很,送小皇帝過來親征就是把他往虎口裏推,一聽說宇文徊被俘,立馬改立另一位比他小半歲的皇子宇文徟為新帝,遙尊宇文徊為太上皇,下令但凡吳軍矯傳太上皇的命令,或者以太上皇為要挾,鮮卑將士都不得理會。總之就是耍賴到底,你們要殺要剮悉聽尊便,我是不會為個十四歲的小娃娃犧牲任何利益的。
吳軍有宇文徊在手,起初還令檀州等地的守軍忌憚,打了幾場勝仗,等上京的命令一下來,宇文徊就徹底成了拓跋辛的一枚棄子,再無人顧忌他。吳軍把這位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太上皇攥在手裏,殺也不是,放也不是,還得好吃好喝地供着。
太上皇“南狩”、新帝登基的消息傳開后,各地原先輕視吳軍的鮮卑勁旅也意識到南朝這回出兵不是鬧着玩的,6續趕赴燕薊,戰局形勢反而比之前更嚴峻。
其中就有當今鮮卑的第一勇將拓跋竑。拓跋竑是拓跋辛的嫡系,之前拓跋辛命他率軍討伐黑水女直。拓跋竑這人脾氣暴戾古怪,尤其看不起漢人,聽說小皇帝被俘暴跳如雷,公然放話說“我們鮮卑的皇帝要欺負也只能鮮卑人自己欺負,被吳人踩到頭上怎麼行”,發誓這口氣一定得掙回來,撇下已經平定泰半的黑水女直,揮軍南下反攻吳軍。
慕容籌之後,拓跋竑就是鮮卑武將第一人,尤得拓跋辛信賴看重,這些年南征北戰,手下騎兵是鮮卑最精銳的勁旅,與燕地守軍不可同日而語。拓跋竑對燕薊一帶了如指掌,明白燕州易守難攻,吳帝親率十萬雄師鎮守居庸關內,鮮卑鐵騎也發揮不了優勢,於是留少量羸軍佯攻居庸關,自己調轉鋒銳繞道聖州,先向蔚州的西路軍下手。如果蔚州攻克,魏軍就能從西面繞過居庸關和燕北群山,兵臨燕州城下。
蔚州之戰是吳軍北伐吃的第一場敗仗。拓跋竑避燕州而取蔚州,令西路軍統帥薛純措手不及。薛純又犯了自大輕敵的毛病,如果他退回蔚州城內堅守不出等待燕州王師救援,未必會敗給拓跋竑,但他卻以己之短擊敵之長,在野外迎擊鮮卑精騎,被拓跋竑打得大敗,死傷上萬人,自己也不幸被魏軍俘虜。
薛純身陷敵營,誓死不降。拓跋竑可不是當年的慕容籌和仁懷太子,他性情暴虐手段殘忍,曾在遼東一次坑殺女直降兵三千人。對待降兵尚且如此,何況薛純不肯投降?拓跋竑二話不說將他斬首示眾,還把薛純的首級裝在匣中傳示三軍,宣稱這就是吳軍的元帥,鮮卑將士因此士氣大振,僅用了七天就接連攻克蔚州、涿州,直逼燕州城下。
薛純戰敗殉國的消息傳回燕州這一天,天降大雪,薛純之子薛亮肝膽俱裂,當即請命出兵討伐拓跋竑,皇帝拒不授命、七郎等人連番勸解才把他勸住。
大雪連下數日,厚積過踝,雖然鮮卑兵的腳步因此略緩,但往後去卻對吳軍更加不利。許多南方的士兵抵擋不住燕地突變嚴寒,手足生瘡腫裂,疼痛難忍,連弓箭兵器都握不住。
穎坤從聖恩寺回來就自請解除軍中職務,以避通敵叛國之嫌疑,摺子遞上去第二天就批下來了。她看着奏摺上的硃批,只有一個“准”字,心中不知為何有些不是滋味。
七郎也只能搖頭嘆息:“嚴冬臨近,後勤正是需要人手的時候,你何必現在請辭呢?那些事你辦得最熟,換了別人肯定弄不好,又要添亂了。”
穎坤道:“為人臣下首要是忠誠,是否能幹在其次。”
七郎道:“陛下並不希望你這樣向他示忠。他既然幫你開脫,就是信任你的忠誠。”
“信任我?”穎坤苦笑道,“陛下已經對我起疑了,否則何必派人跟蹤?我去聖恩寺是臨時起意,不出半個時辰就搜了進來,不是早就懷疑我去和宇文徊接頭嗎?幫我開脫圓場,是看在兩位兄長的面子上,也為了息事寧人穩定軍心。七哥,我心裏明白得很。”
宇文徊落網時他看她的那一眼,利刃一般的目光,隱而未發的怒意,她看得很清楚。
七郎猶疑道:“我覺得……陛下可能不是那個意思……”
“七哥,我知道你的意思,你覺得陛下對我是私怨。”穎坤道,“於公我問心無愧,自認對大吳、對陛下一片忠心天地可鑒,所以即使陛下懷疑我也不懼;但是於私,我確實和宇文徊牽扯不清,也曾對他有過惻隱之心欲放他一馬,正是因此覺得愧對陛下,他怨怒我也認了。公私夾雜,情理不分,不如索性理一理乾淨。我只是個後勤押運官,軍中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不少,現在這樣分個清清楚楚,於公於私都好。”
七郎搖頭不止:“分得還真清楚,你覺得好就好吧。那宇文徊……”
“七哥放心,我連軍職都沒了,更不會進離宮和他接觸。”穎坤笑道,“正好靖平要去前軍,這段時間我就跟着你做你的勤務,接替靖平伺候你吧!”
宇文徊和聖恩寺相關人等先收押燕州府衙大牢,審訊之後發現這位小皇帝的人脈着實可憐,就只有聖恩寺里幾位受過鮮卑皇室恩惠的僧人幫助他而已。不久將他移至溫泉行宮軟禁,以禮相待,一直到吳軍從燕州撤軍才離開。
七郎也笑道:“那我可能趁機好好使喚你了!你放心,等這陣風聲過去了,我自會向陛下請求,讓你官復原職。”
天氣越來越冷,大雪下過一場還未全融,另一場又接着下來。穎坤看將士們為嚴寒所苦,心中也憂慮焦急,但皇帝一直沒有起用她的意思,她只好留在七郎住處耐心等候。
偶爾出門碰見那名叮囑她外出小心的侍衛,他大概也明白自己的身份為她知曉,看見她總是尷尬地賠笑。穎坤並未刁難,皇帝有令,誰也不敢違抗。只是,宇文徊都抓住了,他幹嗎還派人監視她?
冬月初,拓跋竑的軍隊距離燕州只有幾十里,兩軍對峙,年前一場大戰不可避免。這日軍中將帥齊聚離宮正殿商議約戰之事,七郎覺得是時候為穎坤請求復職了,散會後單獨留下準備向皇帝求情。
兆言卻先開口問他:“穎坤最近可好?”
七郎謹慎回答:“還好。”
兆言又問:“她把職務辭了,成天都忙些什麼?”
七郎趁機道:“不忙,就是發愁報國無門,一心只盼着陛下的旨意。”
這個回答似乎讓他還算滿意:“既然一心報國,為何還要請辭?朕就住在她一牆之隔,想求旨復用,就不能來開個口嗎?”
七郎道:“她說宇文徊也在離宮,為避嫌疑不應靠近,所以一直不敢擅自入宮。”
兆言道:“她有求於朕,自己不來,難道要朕去遷就她?”
七郎低頭謝罪。兆言停了片刻,又道:“方才所議城周佈防一事,圖冊還是不如實地詳實。朕好幾天沒出過離宮了,七郎,你陪我去外頭轉一轉吧。”
七郎覺得好笑,也不揭穿他,與他一同帶了數十名侍衛騎馬出宮。出宮門左拐沒走幾步,就是七郎居住的偏院,兆言勒住馬問:“不如叫上穎坤一起,朕正好問問她的意見,如果見解獨到答得精妙,自當復職起用。”
門口守衛是兆言指派,時常向他回稟,今日見了他卻露出驚恐之色,戰戰兢兢地低頭行禮。七郎在馬上吩咐道:“校尉可在屋內?去請她出來,就說陛下召見。”
守衛回答:“校尉……不在、不在裏面……”
七郎問:“不在裏面?她去哪兒了?”
守衛道:“小人不知……”
七郎正要詢問,兆言卻突然厲聲喝問:“不知去向?怎麼也沒有人向朕稟報?”
守衛嚇得撲通一聲跪倒:“陛下饒命!校尉今天忽然跟小人說,她想繞開我有的是辦法,只是不想我難為被陛下懲罰;但是她今天確實有事必須離開,如果小人向陛下稟報,她以後都不會再照顧我,讓我今天先不急上報,明天一早她就會回來……陛下,小人也是左右為難,以為一晚上而已,校尉都和小人打過招呼了,應當不會有事的……”
兆言容色愈厲:“什麼叫應當不會有事,在朕眼皮底下也敢串通欺瞞?她要是有什麼三長兩短朕唯你是問!”
七郎卻皺起眉:“陛下,您派人監視穎坤?”
兆言話語一滯:“不是監視,只是怕她……”想到自己這般行為也與監視無異,解釋也說不清,問七郎:“你知不知道她會去哪裏?”
七郎略一思索,想到今天日期已經明白,回道:“陛下放心,穎坤忠心不二,手中也沒有實權。臣敢以父兄名義發誓,她絕不會做對我軍不利之事。”
兆言道:“我不是懷疑她,只是擔心……如果就在城內,何必耽擱一夜明日才回?城外鮮卑人隨時都會發動襲擊,她怎麼會這個時候出城?”
七郎道:“穎坤不會貿然涉險,她也有武藝防身,明日一早就會回來的,陛下不必擔憂。”
兆言卻聽出他話外之意:“你知道她去哪兒了?”
七郎不想對他說謊,那是欺君,遂低頭不語。
“不能告訴我?又是跟姓宇文的那一家子有關?”兆言看他神色就猜到幾分,語氣變冷,“七郎,你最好實話實說,與鮮卑人有關的事可大可小,非得逼我拿出皇帝的架子來逼迫你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