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第七章 憶王孫 2

83第七章 憶王孫 2

穎坤從行宮裏出來,門外長街衛士次序往來巡邏,戰後的燕州城仍帶着戰火硝煙的緊張氣息。她站在門口高處向南眺望,深吸了兩口氣,心情漸漸平靜下來。

聖恩寺的住持果真還在門口等着,穎坤告知他陛下的決定,許諾明日一早就會派人把藥品送到寺內,住持謝過她走了。

靖平默默地從後頭跟上來,穎坤沒說話,等七郎也到了,才跟他一起回東面住處。七郎安排她住在自己隔壁,進到房中,靖平退下,穎坤道:“七哥,靖平勇武機智,你把他安排到前軍去吧。”

七郎問:“你不想見到他?”

穎坤道:“我是不想他見到我,也免得他跟着你在陛下跟前晃蕩,再觸怒龍顏。”

七郎嘆道:“我原以為你只對陛下一個人絕情,沒想到你是對所有人都這樣。靖平所求不過是留在你身邊,這麼多年他也沒有妨礙過你,何必把事做絕?”

穎坤道:“以前他是無所求,現在就不一定了。明知不可能的事情,何必給別人無謂的希望?還是怪我心思魯鈍思慮不周,如果我早些知道,絕不會留他在雄州。他在洛陽父母大人身邊,如今福叔福嬸說不定已經孫兒繞膝了。”

七郎語帶苦意:“靖平的心意我最能感同身受,聽從父母之命娶妻生子,那樣對他未必就好。”

穎坤道:“那樣對他好不好我不知道,但現在這樣肯定不好。”

七郎見她說一不二,簡直是鐵板一塊油鹽不進,毫無轉圜餘地。“末兒,哥哥問你個私事。”

“什麼?”

“你先前那樁婚事並非自願,從鮮卑回來也有八|九年了,以你的身份和咱們家的地位,你有沒有想過再蘸另嫁?”

穎坤沉默片刻才答:“沒有。”

七郎笑了笑:“靖平從小和我們一起長大,熟稔堪信,如今又在戰場上嶄露頭角,將來青雲直上也大有可能。更難得的是對你一片真心經年不改,撇去出身不談,未必不是良配。”

穎坤反詰道:“那魯將軍的女兒還秀外慧中賢良淑德未必不是良配呢,怎不見你娶她們?”

魯將軍是雄州同伍,家中有好幾個女兒,從十年前就看中七郎想要他做女婿,大女兒嫁了就繼續給二女兒說媒,二女兒嫁了接著說三女兒,現在已經說到最小的女兒了,還不死心,七郎對他避之唯恐不及。

七郎見她把靖平和魯將軍之女作比,看來確實從未對靖平有過半點男女情思,不由暗暗替靖平嘆息,又問:“那陛下呢?”

這回穎坤又過了很久才開口:“不可能的事,就別去想了。”

七郎心想:她對這兩個人的態度,到底還是有些差異的。如果換作他是陛下,一定會覺得高興。不過這點差異還是不要向陛下提了,他鐵定領會不了,還會更生氣。

想到這裏七郎又覺得,陛下還真是不值得同情。

第二天穎坤就從府庫里點檢了夠聖恩寺傷員使用的藥品,命士兵裝車送過去。她還故意支開旁人去府庫深處找阿回,發現她留下的胡餅水囊被人拿走,阿回人也不見了。向守衛打聽,並沒有宇文徊被俘的消息,大約是找着機會逃掉了吧。

聖恩寺所需藥品數量較少,穎坤並未親自押運。消息傳開后,果然有新增的傷員到聖恩寺求治,6續又補發了幾車。

近日天色陰寒恐將下雪,穎坤忙着轉運分發冬季被服。過了兩天,聽說聖恩寺的難民越來越多,除了受傷求醫,還有不少去領施捨湯粥、求借宿收留的。她放心不下,待手頭鬆快些后,就微服去寺里察探。

出門時守衛招呼她:“楊校尉,這是要去哪兒呢?頭一回見您這麼打扮。”

穎坤為了不引人注意,穿的是女裝便服,她在軍中很少這樣穿。她笑着回道:“隨便出去轉轉。”

守衛道:“那您可得小心一點,城裏現在還有不少流竄的鮮卑人沒抓到呢。”

穎坤獨自策馬到聖恩寺,時值中午,寺門前搭起粥棚,僧人向流離難民施捨粥飯,門口排起了長隊。寺內僧人居住的地方則被闢作傷民醫治之所,鋪上地下坐卧着上百名被戰火連累受傷的百姓,有些輕傷的只能院中臨時搭起的棚子裏休息。

穎坤混在人群中轉了一圈,聖恩寺的僧人做事很有條理,在當地也頗具聲望,內外秩序井然。傷員所用的傷葯湯藥繃帶等也確實是軍中撥出的物資,並無騷亂異樣,她也就放下了心。燕州城破后守城的魏軍盡數投降,並未經歷嚴酷的巷戰,所以城中平民受傷的不多,算是不幸中之萬幸。

鮮卑人信奉薩滿和佛教,宣帝、景帝尤為推崇佛法,大興土木建造佛寺石窟,聖恩寺就是景帝敕造親題。穎坤想起咸福在南京時,也曾到聖恩寺參拜過,出門時就猶豫了一下,回身忘了一眼寺中巍峨壯麗鱗次櫛比的寶殿,決定到裏頭去走一走。

寺中請香求願者絡繹不絕,剛剛經歷過戰亂的燕州民眾,身心都企望佛祖的平息庇佑。她也跟着請了一支香,到了佛前,發現自己心中並沒有什麼祈求,就許了個囫圇願望,願天下太平百姓安寧。

佛祖能讓天下太平嗎?當然不能。

爹爹在世時,因為主戰征伐,有洛陽寺廟的高僧來勸誡他,讓他放下屠刀勿造殺孽。爹爹也未與高僧爭辯,只是笑着說:聖僧令人們的心靈安寧免墮地獄,而我令他們的家國安寧免受入侵,其實都是一樣的。

她當然也是不信佛的。戰場拼殺屍橫遍野,雙手不知沾了多少敵人的鮮血。敵人當然也是人,在家也會父慈子孝兄友弟恭,說不定還是佛祖的虔誠信徒,心裏存了慈悲,還怎麼下得去手?佛主出世,為官為將者求的是當世功業,超脫物外何來鬥志?

這些事,似乎也曾和咸福爭論過。

她沒有再想下去,把香併入香爐內,步出殿外。

繞過大殿再往後去時,忽然有個小沙彌來叫住她,低頭合十問:“女施主可是姓楊?”

穎坤看那小沙彌眼生得很:“小師父找我有事?”

小沙彌低聲道:“女施主請隨我來,偏院有人等候。”

穎坤覺得疑惑,聖恩寺中怎會有人找她。但是佛門聖地,燕州也已經被吳軍佔領,她並不懼怕,跟着小沙彌往偏院去。

小沙彌帶她到一處僻靜院落中,道:“女施主請在此稍等片刻。”轉身離去。

院子雖然偏僻,但雅緻靜謐,屋舍精巧,看得出不是一般的僧人住所。院中有一方水池,奇石為沿,形態樸質別有意趣。她走過去一看,池子裏卻沒有水,中央有一泉眼,已經不出水了。

走近可見池邊石頭上磨平刻字,名曰“涸泉”。乾涸之泉,還特意圍池立碑,倒是有幾分佛家的禪意。穎坤覺得石上題字風骨遒勁,不似常人手筆,湊近去看落款,原來是魏景帝御筆。

題字的石頭狀如石碑,屹立池畔。她繞到石頭背後,果然另一面也有題字。她看到背後左右並列的四個字和後面的署名,臉色就慢慢沉下去了。

他的字跡她並不熟悉,日常他讀書的地方她幾乎沒有去過,但是石碑上的那四個字,“相忘、相濡”,卻是見過的。

似乎是她卧病在床的時候,他到聖恩寺來禮佛,還在寺中留宿了兩晚。回去之後去看她,她已經好些了,正在書案前練字,猛然間被他撞見,滿桌滿案的宣紙上大大小小寫滿了“福”字。她心中尷尬,把寫滿字的紙團成一團,此地無銀地搶先解釋:“快過年了,我先把字練練好,回頭寫在紅紙上到處貼一貼。”

“是不是還要倒過來貼?”

她十分意外:“你怎麼知道?”

他沒有回答,走到案前來握她的筆,她把手一松,筆就到了他手裏。他先寫了一個“福”字,又在旁邊寫了一個“末”字,然後在“末”旁邊加了三點水變成“沫”。

他提着筆問:“涸轍之鮒、相濡以沫,是不是典出莊子的言論?”

她點點頭,反問道:“你看過那麼多漢人的典籍,難道沒讀過《莊子》?”

他說:“宮中的藏書到底不如你們漢人多,諸子百家未能一一讀全。幼時初讀《逍遙遊》,意出塵外、自在優遊,十分仰慕書中意趣,被父親知道后痛斥,從此不許我讀老莊之學,就沒有再接觸了。”

莊子主張無為而治,說“竊鉤者誅,竊國者侯”,皇帝不許幼年的皇儲讀他的書倒也正常。

他把“相濡以沫”四字補全,搖頭道:“我竟然用道家始祖的言論和高僧辯論,今日真是出了大丑了。”

那時她正和他不對付,看見他本已不耐煩,聽他隨口閑扯不知所謂,心中更加煩躁,攏起外衣道:“我累了,殿下自便。”丟下他自回卧房去。

第二天早上起來,看到書案上還留着昨日的筆墨宣紙,紙上是那句莊子的名句: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原來他就是從那時起,有了送她歸國的想法。

“這座石刻立於景初六年,景帝為之題字命名;雍和九年十月太子哥哥來寺中禮佛參拜,與當時的老方丈在此議論佛法,背面的字就是他留下的。阿嫂,當時你也在燕州,是不是也跟他一起來過這裏?”

穎坤回過頭,看到身穿僧袍、扮作沙彌模樣的宇文徊從院門外走進來。

“哦,不對,”他又改口說,“住持說太子哥哥那回來是為生病的太子妃祈福禱告,所以阿嫂並未來過?”

少年身量尚小,五官稚嫩,神態卻已有了帝王家的從容深沉。十四歲的少年,面容和五歲時大不相同,唯一的標誌性紅髮也為了偽裝剃去。如果不說,她真的認不出來面前的少年是當年那個天真軟善的幼稚孩童了。

“阿回,是你。”

阿回垂下眼扁了扁嘴,這是他小時候常見的表情:“自從太子哥哥和阿嫂離開上京,這些年再也沒有人這麼叫我了。”

穎坤問:“你怎麼會在這裏?”

阿回道:“我躲在運送藥材的車裏到這兒來的,住持和太子哥哥有故交,他看我年紀小可憐我才勉強收留的。阿嫂,看在太子哥哥面上,你千萬不要告訴別人來抓住持呀!”

穎坤不語,阿回又道:“原來除了我和阿嫂,還有別人記得太子哥哥,他真是一個好人……我登基之後,想追贈他為承天順聖皇帝,可是拓跋辛那老賊不肯。朝政大權都在老賊手裏,我的話根本沒人聽……阿嫂,你等着,等我長大了,一定把老賊正法,為太子哥哥正名,追贈他皇帝之號!我這個位子,本來就應該是他的!”

穎坤問:“那些都太遠了,眼下你困在燕州城中,打算如何脫身?”

阿回低頭道:“住持還在想辦法,你們的守軍查得太嚴了,連只麻雀都飛出不去……”

“你今天找我來,就是為了這個罷?”

阿回抬頭看了她一眼,扁着嘴懇求道:“阿嫂,你救救我,我現在只有你能指望了……如果我被抓了,你們吳國的皇帝肯定不會放過我。可是我也是被逼上皇位的,從來沒有做過對不起你們吳國人的事!”

穎坤不動聲色:“我又能怎麼救你呢?”

阿回以為她答應了,湊近她道:“阿嫂,你不是經常運送後勤物資出入城門嗎?你只需把我藏在車裏,軍士們用的東西,守軍不會嚴查的。只要出了燕州城,自會有……我自會想辦法,這對阿嫂來說只是舉手之勞……”

“阿回,”穎坤打斷他,“你有沒有聽說過我爹?”

阿回正說得滔滔不絕,不由一愣:“啊?”

“我爹是誰,你知道嗎?”

阿回答不上來,穎坤道:“我爹十年前就過世了,你可能沒怎麼聽過,不過你隨便去問問從軍十年以上的鮮卑將士,他們肯定都知道吳國大將軍楊令猷的威名。我爹一生戎馬,最後戰死疆場馬革裹屍,先帝賜謚‘忠武’。包括我四個哥哥,也都是在與你們鮮卑的戰役中為國捐軀。”

阿回看着她,穎坤接著說:“阿回,我曾經是你的嫂嫂,但我更是吳國人,如今我的身份是大吳軍中一員。我和我的父兄、祖上一樣,忠於我們吳國的皇帝,守衛我們吳國的疆土和百姓。不管你是不是被迫、有沒有實權,你終歸是魏國皇帝,我見而不報已經愧對陛下和三軍將士,不能再出手助你,這是叛國之舉。”

阿回愣住,皺起眉頭眨了眨眼,眼中泛出淚光:“阿嫂,你是女子,怎能如此狠心?難道你要眼睜睜看着我去送死?難道你忘了當年我們和太子哥哥……”

“不要再跟我提你的太子哥哥了,”穎坤語氣凌厲,“你既然不知道我爹是誰,大概更不知道,我父親和四位兄長都是被你的太子哥哥下令剿殺。阿回,國家大事,不能為私情讓道,今天就算是你太子哥哥本人在這裏,我也不能幫他逃走,你明白了嗎?”

阿回嘴巴一癟,兩道淚水直落而下:“我明白了,是我太傻,居然指望你顧念舊情……我就知道,太子哥哥已經死了九年了,你肯定早就把他忘了,什麼一日夫妻百日恩都是假的……”

穎坤本不想跟他把話說絕,聽到這些也不免心煩意亂。她長嘆了口氣:“阿回,你這些年獨自在宮中生活,過得很不容易罷?”

阿回抹了一把淚水:“沒什麼,反正都過來了。但是誰在我艱難的時候對我好過,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穎坤道:“宮中波譎雲詭水深火熱,你沒有母親依靠教導,自然要學些自保的手段,你變成什麼樣我都不會責怪你。但是請你不要把那些辦法用在我身上了,我在軍中多年,心腸硬得很,不吃這一套。”

阿回的眼淚猛然收住,瞥一眼她冷硬的目光,把臉別向一邊,臉上閃過尷尬、懊惱、狠戾的神色,最終變為冷淡漠然。

穎坤又道:“你既然有本事逃過全城搜捕,和住持接上頭躲進寺中,出了城也有人接應,想必瞞天過海混出城外也不是難事,完全沒必要冒險來找我。還有,我們吳國的皇帝也不像你想的那麼心胸狹窄,他已經下令停止……”

話音未落,大殿方向就傳來喧嘩聲,門口的小沙彌慌張跑進來報信:“陛下大事不好,吳軍搜進來了,您快從後門走吧!”

阿回抬頭又望了穎坤一眼,穎坤負手而立巋然不動。他明白是指望不上她了,舉袖狠狠擦去臉上涕淚,和小沙彌一道往院外逃跑。

剛跑出去沒幾步,迎面就有大批吳軍士兵手持刀槍湧進來,將他和小沙彌團團圍住。當先一人身穿金黃罩甲,問身側一名投降的原南京官員:“認得這兩個人嗎?”

降官道:“回陛下,右邊那個就是宇文徊。”

宇文徊望向中間那人,很年輕,二十多歲年紀,原來他就是吳國皇帝。同樣是皇帝,同樣挂帥親征,運途卻是迥異,他才登基三個月就成了敵國的階下囚。如果他不是這麼幼小,如果他也能長到二十多歲,一定不會是這樣的結果。

他眼角一掃,瞥見穎坤從偏院中出來,心中憤恨,哭着向她喊道:“阿嫂!阿嫂救我呀!”

兆言立刻命令:“帶下去,先送府衙大牢嚴加看管,留朕處置。”士兵立即領命把又哭又叫的宇文徊帶走。

即便如此,在場數十人,那幾聲“阿嫂救我”都聽得清清楚楚。穎坤見皇帝看向自己的目光冷厲肅殺,急忙跪下欲辯,兆言卻先道:“今日多虧愛卿深入虎穴冒險刺探才將宇文徊俘獲,愛卿快快請起,可有被歹人傷着?”上前扶她起身。

穎坤道:“蒙陛下聖蔭,臣安然無恙。”

近在咫尺,起身時她抬眸看了他一眼,他的目光依然凌厲如刺,與他口中的切切關懷極不相稱。她不敢細看,退後一步站起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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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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