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二章 雨霖鈴 1
楊末被糧袋撞下山溝,立刻揚聲呼救,但雨勢過大,打在山脊上轟然作響,崖上的人毫不知覺,只停留片刻,扶起翻倒的車輛和散落的米糧,重新綁緊便又出發。
她被數袋糧食壓在底下,費了半天勁才一一推開脫身。所幸和她一起滾下來的是白面,麵粉柔軟,護着她沒有摔傷。
天色已經斷黑了,按她滾下來的時間估算,這條山澗應有三四丈深,崖壁陡峭,爬是鐵定爬不上去的。溝底長滿雜草灌木,黑黢黢一片不知延伸到何處。她心想七哥發現她不見了定當回頭尋找,就留在原處沒亂走,找了崖下一片凹陷可避雨的地方獃著,又拖了兩袋白面回來墊在身下。
一個人落在陌生的山林,她也不覺得害怕。一時想着七哥不見了她該如何着急,就算他不來尋找,明日天亮了也要自己找到出路回去;一時想着明日就是決戰了,大雨不知對爹爹有利還是不利;身下枕着麵粉袋,忍不住又想假如運氣不好一時半會兒無法得救,有這麼多糧食也不至於餓死,可惜自己不懂炊事,難道要生吃麵糊?想得自己都笑起來,迷迷糊糊地便睡了過去。
醒來天已亮了,雨卻還沒停,陰沉沉地無法辨別時辰。大雨下了一夜,山澗里已聚成溪流,水深盈尺,順着山勢一路向下流淌。
這是兩座山脊之間的深溝,前後都不見盡頭。往上去,山脊愈見高聳,溝壑更深,想必比這裏更難爬上去;往下看,水流湍急,雨霧迷濛,草木蔥蘢不知通往何處。
楊末曾聽爹爹說山中跟着溪流走必有通路,決定往下游去。她拾起隨糧袋一起摔下來的桐油布披着,撕開一袋麵粉倒去大半,留了一二十斤,夠自己吃好幾天了,紮好系在腰上。
她隨身攜帶的短劍還挎在腰間,一般的蛇蟲野獸奈何不了她。她把米袋都聚集到山崖同一處,在崖壁上刻下留言,整飭一番便沿着溪流往下遊走去。
山澗彎彎曲曲,雨天也辨別不出方向,楊末走了約兩個時辰,已經走出去頭二十里,仍然找不到明顯的路標。倒是溪水匯聚,已然匯成一條丈余寬的河流。她心想自己走了這麼遠,萬一運氣不好走到鮮卑人的營地,小命就玩完了;又想天亮了這麼久,兩軍早該開戰了,數十萬大軍對陣,路上卻除了雨聲一點聲響都沒聽到,應當離戰場很遠了罷。
正如此想着,前方卻突然砰砰兩聲,有兩道黑影從山崖上摔下,先後落入河中,濺起巨大水花。
楊末嚇了一跳,閃身躲到灌木叢后。掉入水中的原來是一人一馬,落水后未見動靜,浮在水面上被樹枝卡住,半邊河水盡被染紅。看死者的服色是鮮卑人,頭帶翎盔鋼甲錚亮,似乎還是個軍階不低的將領;馬鞍上珠玉琳琅八寶為嵌,不像一般人所有。人和馬身上都中了數箭,又從高處跌落,顯見是活不成了。
這裏居然有鮮卑將領的屍首,或許離戰場不遠。她抬頭向人馬摔落的山崖上望去,猛然間發現半山腰竟還有一個人,下落時抓住了崖上樹榦僥倖逃得一命。那人身穿黃金甲胄,十分醒目,那匹裝飾華麗的馬應為此人所有。
黃金甲可不是常人能穿。楊公屢立戰功,皇帝欲將先帝傳下的黃金甲賞賜給他,楊公堅辭不受。這人居然身穿金甲,定是鮮卑軍中舉足輕重的人物。此刻他懸在半空,腳下只有寸許立足之地,只能抓緊樹榦站立,不上不下動彈不得。
楊末心道:此乃天賜良機,不管這人是誰,以她雜役的身份將他擒回去都是大功一件,看爹爹還有什麼理由不讓她從軍。她拔出腰間短劍,踩着崖壁上突起的石塊和灌木樹根,上下飛縱向那名鮮卑將軍靠攏過去。
那人也發現了她,拔出腰上佩劍。劍鞘上一樣嵌滿珠寶,是個中看不中用的貨色。楊末手裏的劍雖短,卻是楊公戰場上繳獲的珍品,吹毛可斷,近身搏擊尤其靈巧。
她虛晃一招避開那人刺來的第一劍,腳蹬崖壁躍到他身後一臂遠處。那人腳下不穩,回身就慢了須臾,長劍施展不開,被她乾脆勁辣的一劍刺在手腕上。金甲韌固,這一劍未能刺傷他,卻震得他虎口發麻,長劍脫手掉下崖去。
楊末心下暗喜,第一次上戰場就讓她碰上這等好事。此人不但身居高位,而且武藝稀鬆平常,內力虛淺,完全不是她的對手。她反手上挑,揭去金甲頭盔,短劍順勢壓在那人頸中。
黃金鑄就的頭盔沿着山壁骨碌碌滾落下去,露出其下一張年輕俊秀的面龐。
鮮卑人眉目深雋,膚色白皙,與漢人大不相同。乍一眼看去,只覺得眉眼彷彿墨筆畫在白絹上似的分明,黑白相耀,容色逼人。楊末不由愣了一下,旋即回神,手中劍刃更進一分,厲聲喝道:“你是何人?報上名來!”
那人側過臉,閉口不答。從側面看去愈發顯出他高鼻深目,是與漢人截然不同的、飛揚炫目的俊朗。
楊末見他如此反應,更加確信他是個大人物,刀刃豎起逼得他把臉轉回來:“我刀下不殺無名之人,你留下姓名,好歹還能給你家人去個音訊,好過在這荒山野嶺變成孤魂野鬼。”
那人被利刃架在脖子上,神色卻絲毫不見慌張,還有心思笑出來:“姑娘不必再逼問了,我不會說的。”
楊末聽他稱自己“姑娘”,心下一慌,不禁低下頭去檢視,胸前木甲平坦,脖子也遮得嚴實。她往下一掃便將視線收回來,見他含笑盯着自己面龐,目帶審視,想起淋了一場大雨,臉上的化裝早就被洗刷乾淨,難怪被他識破,索性不再掩藏:“姑娘又怎樣,還不是一樣拿你?死到臨頭還有心思笑,看我一劍斬下你的首級,你還笑不笑得出來!”
那人仍是微笑道:“拿我的人頭回去固然能換不少賞金,但我奉勸姑娘,將我生擒回營,功勞或許更大。”
楊末追問道:“你是何方神聖,敢如此託大?”
那人昂首而立,又不答話了。
楊末打量他面容衣着,冷笑道:“就算你不說,我也能猜到你的身份。確實擒你回營是大功一件,但途中變數為未可知,我可不敢妄自尊大保證一定能製得住你,不如現在將你殺了永絕後患,也算替我大吳百姓做了一件好事。”
楊末初見他便在猜度他的身份,年輕、相貌英俊、身居高位、武藝稀鬆,這些特徵讓她第一時間就想到一個人——慕容籌。
他比他實際的年齡要顯得更年輕一些,看上去彷彿只有二十五六歲。不過長得好看的人都顯年輕,像同樣三十歲的貴妃,面容也仿若二十齣頭的少婦。誠然他的確是個如傳聞中一般令無數少女為之心折的美男子,楊末第一眼看他也覺得心跳驟停,但她分得清公私輕重。
她想起爹爹說過的話,嘆道:“倘若是平素偶遇,兩國相安無事,或許我還會請你喝一杯酒;但如今是在戰場上,家國為重,你死在我的劍下,只能怪自己學藝不精。”
慕容籌聽她說出這番言語,略感意外,斂起笑容喊了一聲:“姑娘……”
對着這樣一張漂亮的臉,卻要把他的頭砍下來,確實有些於心不忍。楊末略一遲疑,別開視線,手下使力刀刃切進他肌膚中。
他又喊了一聲:“姑娘!”
楊末閉起眼,短劍揚起向他頸中劃下。這一劍下去,即使不砍了他的頭顱,起碼也要頸斷血噴而死。
兩人都是站在崖壁突起處,一手扣住崖上樹枝才得立穩。楊末未發現她抓的灌木根部已松,右手揚起,那叢矮樹便被她連根拔起。猛然間失了着力,她兩手連晃數下也未能平衡,仰面就向崖下栽去。
千鈞一髮間,面前那險些成為她劍下亡魂的人,卻突然伸手抓住了她的右手。
但兩個人重力太大,這一抓也只緩了片刻,他未能止住她下落,反而被她拽得一同跌下山崖。楊末在下,從兩三丈高處跌落,身上還壓了一個身穿沉重金甲的魁梧男子,正好跌在崖底山石縫隙的樹叢上,一根劈斷的尖利木刺扎進她後背,直從前胸穿透出來,她整個人就被釘在了山石上。
楊末疼得差點昏死過去,五臟六腑像被震碎,腦子裏也嗡嗡作響,右肩更是撕裂一般的疼痛。她勉強側過臉去,只看到自己右側肩胛處有一根血淋淋的劈開的樹枝從皮肉里戳出來,稍稍動一下都痛如刀絞。
慕容籌也和她一起跌下,有她在下面墊着,他似乎沒受傷。此刻他正壓在她身上,一手扣住她完好的左肩,另一手高高揚起,手中正握着她的短劍。
情勢逆轉,一轉眼她就成了別人的俎上魚肉,任人宰割毫無還手之力。方才就差一點點,如果她不是有那一霎的猶豫,此刻就是她提着慕容籌的人頭凱旋而歸了。
慕容籌高舉劍尖對着她,似乎也猶豫起來。
楊末咳出一口血,屏住氣道:“要殺便殺,戰場上還對敵人心存婦人之仁么?”心中想:我就是對你存了那麼一點婦人之仁,才落到這步田地。
慕容籌道:“可這裏不是戰場,你還是個女子。”
楊末慘笑道:“女子又如何?你忘了剛剛差點死在這個女子手裏?你現在不殺我,以後再落到我手中,我可不會再對你手下留情。”
“所以你剛剛確實對我手下留情了是嗎?”
楊末語塞,側過臉去閉眼道:“戰場上死生由命,今日我死於你手,只怪自己臨陣猶疑色迷心竅,你只管動手罷!”
慕容籌卻放下短劍:“你現在傷重不能動彈,我殺一個無力還手的姑娘,豈是大丈夫所為。但是你我既為敵對,我也不能救你,姑娘的生死,還是交由老天決定吧。就此別過,後會無期。”他把劍插回她腰間的劍鞘,越過她獨自往下遊走去。
走出去不過數丈遠,忽聞上游傳來轟然巨響。楊末右肩被地上的樹枝刺透,想抬頭起來,傷口與木刺摩擦,比刺進去更疼數倍。她抬到一半就痛得頭暈眼花,渾身骨骼都像被震碎般使不出力氣來,又頹然跌倒回去。
這麼一動,傷口愈發血流如注。她望着遠處被雨水沖泡塌方的山岩,泥土碎石落入河中,混着一路被沖斷的雜草灌木,濁流順澗而下,隆隆作響。
就算慕容籌不殺她,她身受重傷,還被樹枝釘在地上動彈不得,遲早也要葬身山洪泥石之中,還不如直接一刀來得痛快。
正要閉目等死,頭頂上方卻被陰影遮擋。她睜眼一看,正看到他去而復返,臉就在頭上尺許,向她俯下身來。
“你怎麼……”她疑惑道,聲音虛軟,神思也有些不清楚,只覺得他伸手到自己身下,抄手將她抱了起來。
刺透肩膀的樹枝猛然間拔出,鮮血噴濺,她痛得大叫一聲,徹底暈厥過去。而上游的泥石流已到面前,他跑出去不過幾步,就被身後洪流追及,瞬間將兩人捲入河中,滾滾騰騰向山下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