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一章 從軍行 4
六郎只得與新婚嬌妻溫存數日,一對連理便要被戰火相隔。九月初三,諸軍集結完畢,合京畿、河東、河北等地兵力十萬餘,由楊公挂帥,自洛陽出發北面迎敵。此外還有雄州、保州、霸州三處駐軍各兩萬,總計約十八萬之眾,會師後由楊公統一調派。楊行乾已放棄易州退守雄州,三城嚴守白溝河一線,堅壁不出,等候王師支援。鮮卑兵也並未急於南下攻城,與吳軍守兵隔水相望。
出兵當日,皇帝親自出城為眾將士踐行,洛陽百姓自發送出城外三十里,軍民一心,士氣高昂。
楊家的女眷並未去送行。六娘對六郎自然是依依不捨,恨不得跟着他一路去邊關。但楊夫人說了,身為將軍的妻子,這樣的離別遲早要習慣,往後還多的是,就和文官上朝一樣尋常,不必大張旗鼓;所以只前一天在家中設宴餞別,當日清晨楊公和六郎七郎如往常一樣,三人三騎,只帶着要一同上戰場的數名家將便出門了。
這正好給了楊末便利,倘若她和娘親嫂嫂們一起去送行,還得發愁如何從家人眼皮底下脫身,如今只需隨便找個借口溜出家去,到和七郎約定的地點等着,大軍經過時跟他走就行了。
楊公和六郎的中軍、前軍從東城門出,七郎所在的糧草押運隊伍則從北郊糧倉出發,向東併入后軍。
后軍有許多類似鐵匠、馬夫、廚子之類的雜役,並無軍階,只給木甲護身。楊末一早穿好了七郎給她準備的雜役軍服,精心喬裝改扮了一番,連七郎乍一見她,都仔細辨認了好幾眼:“你、你這臉怎麼回事?塗了鍋灰嗎?”
楊末故意粗着嗓子:“怎麼樣,像男人嗎?”
七郎瞄了一眼被她用黑炭描得比拇指還粗的眉毛和焦黑的臉色:“哪個女人要是長成這樣,這輩子是鐵定嫁不出去了。”
“這叫威武,威武懂嗎?這樣在戰場上才能震懾敵人!哪像你,一個武將長得唇紅齒白油頭粉面的,騙小姑娘還差不多!”
以往這麼說七郎肯定要生氣跟她打起來,但他最近似乎心事多了很多,只是不耐煩地丟給她一件木甲:“穿上這個,一會兒跟緊靖平。”
楊末把木甲套上,滿意地拍了拍胸脯。
七郎忽然想起一事,湊近來小聲問:“對了,你胸口綁東西了嗎?”
“當然綁了,沒看我還把脖子圍起來了嗎,用得着你提醒!”
七郎反唇相譏:“我看跟平時沒區別才問的。”
楊末還沒那個嬌羞的自覺,才不在乎這個,反而嘿嘿一笑:“七哥也開始動春心,注意姑娘家的胸脯了,是不是看六哥娶媳婦,你也跟着開竅了呀?我現在還在長身體,等過幾年長齊了,不說像六嫂那麼玲瓏窈窕,至少也不會太差吧?”
七郎臉色一沉:“你看嫂嫂們都注意些什麼了!不知羞!”
楊末道:“新嫂嫂身姿那麼美,我羨慕多看幾眼還不行?別說你沒注意到,這不還是你告訴我的嗎,說男人都是色狼,專喜歡盯着姑娘的胸脯細腰看。”
七郎騰地轉身上馬,對不遠處走過來的靖平丟下一句:“看好她!”策馬揚鞭而去。
楊末覺得奇怪。七郎跟她打鬧歸打鬧,卻從來沒給過她脾氣臉色看,最近不知怎麼了。還有兆言也是,一個兩個都古古怪怪的。
靖平走近來,認出是她,大吃一驚:“小姐,你怎麼會在這裏!大將軍和夫人知道嗎?”說完他自己就喪氣道:“肯定不知道,你一定是背着他們偷溜出來的。”
楊末問:“你怎麼一下就認出我來啦?我扮得不好么?”
靖平道:“我怎麼會認不出小姐。打仗不是鬧着玩的,趁現在還沒出發,你快回去吧。”
“我好不容易才混進來的,你說回去就回去?”她搶先堵住靖平的後路,“你也別想強送我回去,大軍即刻出發,你要是現在走了,一來一回個把時辰,脫了隊你也趕不上。再說七哥都答應了,你一個下人可別多事。”
靖平低頭道:“是,小姐。”
“還有,以後不許叫我小姐。”楊末驕傲地挺起裹着木甲的胸膛,“從今往後我也是為國捨命奮戰沙場的軍人了!我在家中排行第八,請叫我八郎!”
但是為國捨命奮戰沙場什麼的,也不是每個當兵的都有這機會,尤其是後勤裏面連編製都算不上的雜役。楊末跟着大軍走了十幾天,連根鮮卑人的馬毛都沒看見,滿腹豪情全化作生灶做飯的炊煙。
七郎負責押運並向全軍分發糧草,十幾萬人的大軍,每天光米面就要吃掉數千石,需要上百輛牛車運送。七郎從來沒管過這麼繁瑣的事務,一開始手忙腳亂出了不少紕漏。幾日之後就熟練起來,等半月後第二批糧草到達,已經能有條不紊地接送派發了,倒讓楊末對這個一向遊手好閒不務正業的哥哥刮目相看。
後勤雜役乾的都是粗活,靖平哪會讓自家嬌生慣養的小姐去做這種事,一個人把她的事情都包攬了。楊末懷着一腔報國熱血隨軍,戰場沒摸到邊,反而成了吃白飯的閑人。偏偏軍中紀律嚴格,七郎勒令她緊隨靖平不許亂跑,比她在家中更無所事事。
九月下旬,兩軍在易州和雄州之間的狼山一帶相遇,互遞戰書約戰。之前先鋒部隊偶有交戰,數千人的規模,勝負各半傷亡較輕,主力未曾出動。楊公和慕容籌都在各自試探觀察時機,利用地形排兵佈陣,以期在決戰中一舉定勝負。狼山是一片連綿的丘陵,對於擅長騎兵衝鋒的慕容籌,和擅長守城陣地戰的楊公來說都是陌生的地形,此戰勝負難以預料。
山丘也給運糧增加了不少阻礙,尤其六郎所在的前軍,已經抵達狼山腹地,和后軍相距好幾個山頭。前軍以輕騎為主,不能攜帶太多物資,每隔三天七郎便要翻山越嶺給他們送一次糧草。
每天看着那些從前軍送回來的缺胳膊少腿的傷殘士兵,楊末也有點擔心六郎。這還只是小規模交鋒,真的兩軍決戰幾十萬人對陣,不知要死傷多少。
七郎對此嗤之以鼻:“你也太小看六哥了,這點小戰事能傷到他嗎?六哥出戰數次,都是凱旋而回毫髮無傷!”
楊末還記得爹爹說過的話:“戰場上誰能確保萬無一失。後天就是約戰的時間,明日給前軍送完糧草,就要等到戰後才能見到六哥了吧?”
“是啊,所以這次要多備乾糧,一打起來不知多久才能再補給。”
楊末湊過去挽起哥哥的手臂:“七哥,明天送糧你帶我去吧,我也想看看哥哥們,瞧瞧戰場是什麼模樣。我就看看,不會叫他們認出來。”
七郎不肯:“你乖乖在後面獃著,別到前面去冒險。”
楊末搖晃他的胳膊:“你帶我去嘛,帶我去嘛。都約好後天決戰了,兩軍之間隔着那麼寬一片山谷,哪裏冒險。”
“萬一碰到敵軍偷襲呢?”
“既然約定後日決戰,明天怎麼還會來偷襲?爹爹說慕容籌是正人君子,不會做這種宵小無謂之舉。”
“兵不厭詐懂不懂,這跟是不是正人君子有什麼關係?你怎麼幫慕容籌說起話來,你又不認識他,憑什麼相信他不會來偷襲。”
楊末想了想:“我不相信慕容籌,不過我相信爹爹的眼光。兵不厭詐和背信棄義是兩回事,約定好的事又反悔,就是不守信用的小人行徑。再說偷襲當然要趁敵人沒有戒備,戰前全軍嚴陣以待,這時候能佔到什麼便宜。”
七郎還是不肯帶她。楊末嘆了口氣:“戰場兇險,爹爹和五位兄長不知能否全身而退。萬一誰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以後就再也見不到他了。四哥五哥還是過年時見過,大哥二哥就更久了,今年過年都沒回來。”
七郎被她說得有些心軟:“那說好了,就悄悄看幾眼,千萬不能露出馬腳,我是絕不會再替你背黑鍋的。”
楊末歡喜地摟住他的肩:“就知道七哥最重兄弟情誼了!”
第二天一早山裡卻下起雨來,勢頭還不小。雨天山路濕滑,車馬更難行走,但糧草不能不運。七郎增派了人手,給明日要出戰的諸軍一一送去足夠支撐三五日的糧餉。楊末跟着他轉遍了各處軍營,還見着了久未回家的二哥、四哥和五哥。她謹守約定,只遠遠地看着七郎和哥哥們敘舊,心中雖然羨慕,但並未表露身份。
運到前軍時,已是傍晚時分了,雨越下越大,天色也提前落黑。前軍佔據營地最高處,糧車走得分外辛苦。再往前就是寬逾百丈的開闊谷地,也是兩軍約戰交鋒之處。
七郎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蓑衣斗笠早就被大雨淋透,浸濕重衣。他看着遠處矗立山頭的軍營,其實只有兩三里,隔着雨簾卻顯得分外遙遠。山那邊更遠處是鮮卑人的營地,晴天裏還能看到高懸的軍旗,此刻只剩一片水霧茫茫。
“不是說北方秋冬乾旱嗎,怎麼會下這麼大的雨。”
七郎回頭看和靖平一左一右扶着糧車的楊末,她全身也早就叫雨水淋透了:“叫你別跟來吧,碰上這麼大雨,該着涼傷風了,乖乖在帳篷里獃著多好。”
楊末道:“大雨更需要人手,幸虧我跟來了。淋這點雨算什麼,行軍打仗當然有個風吹雨淋的,回去喝幾口熱薑湯發發汗就沒事了。”她自己全身濕透,卻緊緊護着車上的桐油布,不讓米面被雨水澆濕。
靖平贊道:“小姐第一次離開家,卻一點都不嬌氣。”
楊末斥責他:“叫我八郎!都過了這麼多天了還不注意點,幸好旁邊沒別人。”她用力推車,腳下泥濘處踩滑了,險些摔倒。
靖平笑着答應:“是,八郎。”
山上只有薄薄一層泥土,和着青苔,浸透雨水后更加溜滑,有的地方露出岩石,一不小心便會踩空滑倒。前面已經翻了兩輛車,有人滾下山坡擦傷了手腳。七郎命人用繩索前後牽制結成車隊,防止有車輛掉隊損失。末了還是不放心妹妹,回到她身邊幫她護送同一輛車,又在自己腰上系了一條布帶,帶尾遞給她說:“抓好了,跟緊我。”
楊末覺得好笑:“七哥,你當我幾歲啊?”
“叫你抓好就抓好,啰嗦什麼。”
楊末心裏感動,笑着抓住七郎的帶子,遇到陡坡難爬還能借把力。
雨越下越大,等車隊爬到山頂,已經是瓢潑傾盆。途中又有幾輛車翻倒,數十石米糧滾落山澗深溝,白白浪費了幾千人的口糧,但也只能眼睜睜看着。
七郎爬到最高處,長舒了一口氣:“這雨明天不知道能不能停,要是一直下下去,明天就是一場苦戰了。”
身後有人問:“將軍,天這麼晚了,我們還來得及趕回去么?”
七郎答道:“不回去難道留在這兒?明天這裏可是要打仗的……”說著覺得不對,回頭一看,身後緊跟着一名少年士兵,只有十七八歲年紀,身量單薄瘦弱,見他回頭看自己,咧嘴一笑:“將軍!”
七郎左右一看,不見楊末蹤影,腰上那跟布帶正握在他手中。“怎麼是你?你一直跟着我?”
少年道:“半路上我爬不動了,將軍叫我握着這根帶子,幸虧有將軍拉我一把才勉力爬上來。將軍真是體貼下屬的好頭領!”
七郎繞開他向後尋找,在人群里找了好一會兒沒發現楊末,倒是在後面找到了靖平:“你怎麼落後面去了?末兒呢?”
靖平道:“不是將軍自己走到前面去的么?末兒一直跟着你呀!”
所有的糧車都送到山頂,七郎把送糧的幾百號人全找了一遍,仍然沒有楊末的蹤跡。他想起半路經過深澗時那幾輛翻入溝中的糧車,涼意隨着雨水一絲絲從心底透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