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第五章 恨來遲 1

17第五章 恨來遲 1

楊末過了十多天才輾轉回到吳營。

她跟着大叔大嬸向東走了三天走出狼山腹地,出來已到雄州地界,才知自己掉入河中后隨水飄出去了二三十里。雄州正值戰備狀態,全城封鎖閑人不得入內。農戶夫婦受了咸福重金委託,堅持要一路送她到最近的城市。她再三推辭后,向他們要回一些金銀來買了一匹馬,自己策馬西行回營。

一路上她始終覺得有人跟蹤自己,但仔細去辨別,尾隨者又不見了影跡。她心裏明白那是咸福派人暗中保護自己,便不再去想。一直到她馳入吳營,那人無法靠近,才離開回去復命。

她不在的這半個多月,兩軍數次交鋒激戰,戰況慘烈,軍隊排布早不是她之前了解的狀況,四處散落。她路上碰到不少和大部隊失散的散兵游勇,自稱是後勤雜役,大家聚在一起,又過了幾天才終於找到后軍其中一支。

因為都是散兵和后軍,消息不通,大伙兒都不知道前線戰況到底如何。但是看這種一盤散沙的狀況,顯然不是得勝的苗頭。楊末心頭有些沉重,明明魏軍的元帥一直和她一起被困在深山,吳軍卻依然沒佔到上風。

后軍損失不算嚴重,整編時她報上七郎的名號,不多久就被送回故營,但是七郎並不在軍中,只找到了靖平。

“小姐,你沒事!你終於回來了!”靖平一看到她,驚喜得眼淚都快流下來了,全忘了她囑咐的稱呼,“我們一直在找你,還以為你……你沒事就好了!讓我看看,有沒有哪裏傷着?”

他激動地拉住她的手,左右看來看去確信她全身完好,才想起自己是個下人,對小姐做這樣的舉動是僭越逾矩的,連忙放開她,兩隻手握在一起搓來搓去:“你沒事就好……我、我太高興了……”

楊末拍拍他:“靖平,你也沒事吧?有沒有碰到鮮卑軍?”

靖平道:“碰到過一次,還斬敵十餘人!就是你剛跟我們失散之後的事,當天夜裏大雨,連火把都點不起來,七郎沿着來路一直找沒找到你,第二天早上才在山澗里看到你留下的字跡。但是當時已經開戰了,七郎有軍令在身不能擅離,就派我帶了幾個人下去沿着山澗找你,走到一半碰到一小股鮮卑軍。近身打鬥他們可不是我的對手!被我們殺個片甲不留,光我自己一個人就殺了十來個!後來來了一群黑衣人,不像士兵,個個武功都很高,我們只好先撤回來了。再後來仗越打越亂,我們奉命到處轉移,沒能再去找你。七郎雖然擔心,但是跟我說你武藝好人又機靈,他相信你一定不會有事。他說得果然沒錯!小姐,你快跟我說說,這段時間你都遇到什麼了?”

楊末想起山中那段際遇,只覺得恍如隔世,笑了笑道:“我遇到的都是小事,有空再跟你慢慢說吧。你們這邊呢?仗打成什麼樣了,七哥人呢?”

靖平收起話頭,面露憂色:“七郎剛剛被司馬叫過去了,好像是有很重要的事商議,他把手頭的事情一扔直接就走了,我們那邊還等着他回來下命令呢。”

楊末有點詫異:“司馬為何越級直接找七哥?重要的事怎麼會找他商議?”七郎初次出征位階低微,只管運糧瑣事,軍中根本沒什麼決議會需要他這種低級軍官參與。他唯一與眾不同的地方也就是元帥之子這一點了……

想到此處她心頭一落,難道是和爹爹兄長們有關,所以七郎作為親屬才會被破格告知?

怎麼可能,兩軍剛剛交戰慕容籌就失蹤七八天,這時候爹爹要是還落下風吃敗仗,回去就該狠狠嘲笑他了。

雖然對爹爹有足夠的信任,但她仍覺得心裏隱隱約約似有不安,彷彿有哪個環節不對勁。尤其是回憶起她和咸福做過的那些事,總有一種自己對不起父兄家國的羞恥感。

在七郎的營帳中等了很久,她一直來來回回地踱步,心中忐忑不寧。靖平勸她:“小姐,你走來走去也不能催七郎早點回來,坐下來等吧。”

中午開飯時七郎終於回來了。看到失散的妹妹安然歸來七郎當然高興,但他眉宇間的凝重愁緒只消散了片刻,又重新凝聚鬱結:“末兒,你回來就好了,咱們家總算有了點好事。”

楊末被他說得愈發不安:“出什麼事了?司馬叫你過去,是說爹爹和哥哥們的消息么?”

七郎點點頭,看了一眼靖平:“這雖然是我們的家事,更是關乎全軍的大事,你們倆千萬不能私自泄露出去,不然定會軍心大亂。”

靖平立直點點頭。他性格沉穩少言,七郎信得過他。楊末已然心焦如焚:“爹爹怎麼了?”

七郎垂下頭:“爹爹中計被困無回嶺,已經三天了還沒能突圍出來,二哥、四哥、五哥、六哥都和他在一起。”

“爹爹中計被困?他是元帥應該坐鎮中軍指揮全局,怎麼會輕易被圍?”楊末大吃一驚,但現在顯然不是追究這個的時候,“被圍的不是主力吧?鮮卑人沒有那麼多兵力把我們全都圍住。那就趕緊發兵去救啊!”

“督軍一直在派兵全力攻打無回嶺的入口,但是慕容籌早有準備,設了重重關卡、布下重兵防守,根本攻不進去,反倒是我軍傷亡慘重。剛剛我們又截獲了慕容籌的密信,下令三處合圍,尤指如果不能活捉爹爹就將他殺了,絕不能讓他逃脫。”

楊末獃獃道:“他要殺爹爹,他居然要殺爹爹……怎麼會……”

七郎不知她心中曲折,接道:“慕容籌當然恨爹爹入骨,如果沒有爹爹,整個大吳還有誰是他的對手?這次他也是早就準備好的,放着群龍無首一盤散沙的中軍不打,反而把精兵強將都派去圍攻爹爹,他就是衝著爹爹來的!”

楊末心亂如麻。她當然早就明白慕容籌和爹爹的敵對不可化解,但沒想到來得這麼快這麼慘烈。她想起他說過的話,他說此戰他一定要贏,勝利之後魏國將與吳國言和不再征戰。他是主和一派,而爹爹極力主戰,如果爹爹活着,就算這場仗打輸了,爹爹絕不會同意喪權辱國向魏國稱臣求和。魏國尚無滅吳的實力,他日依舊可以東山再起。而如果爹爹死了,吳國本就式微的主戰派少了主心骨,更無人有能力與魏國鐵騎對抗,魏國想和便和,想戰便戰,一切主導都在他們手中。

原來他所謂的承諾,竟然是除掉爹爹……如果當時她沒有隱瞞身份,他知道她是楊令猷的女兒,還會下這樣的命令嗎?

不,不,這樣的假設疏無意義。用兒女私情去和國家利益對抗,無異於以卵擊石,妄想通過這個來挽救局面,更是幼稚可笑的痴心妄想。

但她還是保留着一絲絲妄念:“真的確定……慕容籌下了這樣的命令?對爹爹格殺勿論?”

七郎以為她質疑消息的可靠:“當然是真的,信尾落款‘智用’,慕容籌字智用,不是他還能是誰?”

楊末腦中更亂,重複道:“慕容籌,字智用?”

“對啊,你不知道嗎?”

這麼一說她有點想起來,好像是聽爹爹提過。表字只在親近的人之間稱呼,吳國當然很少有人這麼叫他。慕容智用,她有印象的,為何前幾天沒有想起來?咸福,智用,的確後者更像慕容籌的字。他說過“咸福”是母親給他起的字,父親嫌不好給改了,也許是因為這個?

七郎看她神色迷亂,喃喃自語時而搖頭,問道:“末兒,你怎麼了?”

楊末越想越亂,甩甩頭把那些迷思都甩去。當務之急是要救爹爹性命,爹爹絕不能死,尤其不能死在慕容籌手裏。

她把咸福留給她的帥字金牌拿出來:“七哥,你看看這個,能不能用得上。”

七郎眼睛一亮:“這是鮮卑人的東西!元帥的金牌!你從哪裏弄來的?”

楊末撒了個謊:“我在山溝里看到一個鮮卑斥候的屍體,從他身上翻到的,不過沒發現別的東西。”

靖平在一旁問:“有鮮卑元帥的金牌,是不是可以假冒他的命令,把大將軍放出來?”

七郎仔細觀察了一番那面金牌,又搖搖頭:“這個不像是正式的令牌。而且調兵遣將,帥印、魚符缺一不可。封鎖無回嶺入口的必是慕容籌的親信,說不定還是他本人,不會單憑這一塊金牌輕易相信陌生人。我得去請示一下司馬,看這東西到底能做什麼。”

七郎帶着金牌匆匆而去,留下楊末和靖平繼續留在帳中等候。楊末等得心焦,站起來去看七郎鋪在桌案上的地圖。地圖上被七郎畫著各種只有他自己能看懂的標記,可見他雖然只是個運糧小軍官,卻一直關注戰事動向,有自己的策略見解。

地圖中央就是如今的戰場,無回嶺在戰場西側,從西北向東南蔓延十餘里的一條山脈,是狼山丘陵最險要的部分。兩山之間夾成狹長的谷地,一旦陷入其中,兩頭被堵,駐守山口的人就形成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所以楊元帥一直無法突出重圍。

過了半個時辰七郎復又回還,面帶喜色:“末兒,這回你立了大功了,爹爹和兄長們就要靠你救回來!我給司馬看過金牌,他說這是鮮卑元帥傳遞密令、私令之用,雖不能調動兵馬,但可以偽造慕容籌的命令迷惑中低將領。我們商量了一條計策,過來我指給你們看。”

他走到地圖前,手指在無回嶺兩端和中間山坳處點了點:“我們早就派人詳細勘察過,這個山谷一共三處出口,除了兩頭就只有中間這裏略低矮可以翻山而過,其他地方都太險峻。慕容籌在三處都布兵防守,主力在東南靠我們這邊,督軍久攻不下,他本人很有可能也鎮守此處;西北出去靠近鮮卑營地,駐軍四萬餘,不宜選此道;中間這處地勢較險,只能棄馬徒手翻山,所以兵力最弱。爹爹的人馬有一萬餘困在谷中,他突不出來,慕容籌也攻不進去。司馬的計策就是向中間這處傳假令,讓他們佯裝撤退埋伏,引誘爹爹從此處突圍,另派重兵在後伏擊——當然,等爹爹出來了,被伏擊的就是他們了。”

楊末看着地圖尋思了一番,問:“爹爹可有嘗試攻打過此處?”

七郎道:“並未。”

“慕容籌不在此處布重兵,爹爹也不從此處突圍,寧可強突山口,可見地形之勢已足夠艱險。就算爹爹翻過了山,丟棄輜重下馬步行,鮮卑騎兵頃刻就能追上,爹爹如何抵抗?如果要施引誘之計,為何不選西北出口,雖然遠了十幾里,但騎馬疾行所需時間和中間相差不遠,可能還更快。”

七郎道:“西北口過去五里就是鮮卑大營,爹爹從這裏出來豈不是羊入虎口?”

楊末道:“那不是正好圓了誘敵之說,讓西北口的守軍佯敗,放爹爹出來,留待大營軍圍剿,守軍必不起疑。反倒是中間這裏,守軍只要派斥候稍一打探,接洽不到伏軍,我們的謊話就會拆穿。”

七郎仔細想了想:“末兒,你的方案雖然有風險,但確實更加合理。我這就去稟明司馬,看他如何決議。對了,我已經向司馬請命,假冒鮮卑斥候、入谷通知爹爹的任務,就由我來承擔。”

楊末立刻道:“我跟你一起去。”

七郎笑道:“這麼危險的事我如果還帶着你,爹爹回來后新帳舊賬一起算,我肯定要屁股開花半月不能下床了。”

楊末道:“就是因為太危險,所以我才要去。萬一失敗被發現了,我好歹能留一條小命。”

七郎奇道:“人家憑什麼會留你一條小命?”

“因為……”因為我認識這面金牌的主人,還和他有情私。這話她當然說不出來,“因為我運氣好,掉下山崖不死,還撿到這面金牌,這是天意要我去營救父兄。爹爹說了,戰場上除了武藝本事,運氣也很重要!”

七郎被她逗笑:“就你有理,牙尖嘴利的,一轉一個說道。”

楊末繼續道:“那我就更應該去了。難道你要一個人先傳假令再進山谷?萬一守軍那裏有變呢?不得有個信得過的人留在那兒觀察動靜。這人還得特別機靈,一轉一個說道,能唬得住鮮卑人。”

七郎無奈道:“行行行,你最有理,誰能說得過你呀。不過你說得也對,讓我眼下去找個信得過又機靈的人,還真挑不出來。靖平,你跟着末兒,如果有危險,一定要盡全力保護她。”

靖平回道:“七郎放心,靖平會用生命保護小姐。只要靖平還活着,小姐一定不會有事。”

七郎沉聲道:“死誰不會,最重要的是完成任務!就算死也得把她送到安全的地方再死!”

靖平肅容立正對七郎行了個禮:“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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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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