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第五章 恨來遲 2
七郎請示過了司馬,司馬同意改從西北山口入手,又將掌握的消息都詳細告訴他,另派了一小隊人馬供他驅使。七郎要了三匹快馬,和楊末、靖平扮作魏軍斥候的模樣,天黑后輕騎馳向無回嶺北面山口。到了近處,留士兵們藏在山林中接應,只有他們三人獨自進關卡駐地。
楊末扮作三人的頭領,懷中揣着主簿模仿慕容籌筆跡口吻偽造的密信和那塊帥字金牌。金牌沉甸甸地壓在心口,她想起咸福將這塊金牌放進她手中的情景,想起它負載的誓約。她知道自己這樣做有失信義,但是爹爹和哥哥們性命,比她和一個男人私定終身的信誓更重要。
防守西北山口的將領名叫拓跋竑,按照司馬掌握的情報,他不算慕容籌的親信下屬,只是拓跋部落象徵性地出兵一萬援助而已。
鮮卑四大部落,宇文、慕容、賀蘭、拓跋,百年前宇文氏統一四部稱帝,四部合力進而一統漠北。其餘三部中,慕容氏與皇族關係最近,憑藉盤根錯節的聯姻把命運榮辱與皇族緊密連結在一起,魏國歷代皇后和高品級的妃嬪大半出自慕容氏;賀蘭部地處魏國南方,與漢人交接,多出文官,近年來也不甘落後努力往皇帝的後宮塞各式美女;北方的拓跋部則略顯高傲,也是三部中武力最強的部落,敗於宇文氏手下后雖然俯首稱臣,但並不像其他二部那麼馴服,尤其不滿魏帝重用漢官,認為這是違反鮮卑祖制傳統的忘本之舉,其本質當然是漢人地位提升后對鮮卑貴族利益的損害。而其他兩部鮮少聽到這種抱怨,多少可以看出皇族對拓跋部的壓制。
楊末三人馳入拓跋竑駐地,一路亮出金牌即可暢行無阻。入營後下馬被領到主將營帳前,等了許久才得到拓跋竑接見。
拓跋竑是個中年虯髯大漢,身穿皮衣,一碰面蹦出一長串鮮卑土話。鮮卑人原本只有土語,沒有完整的文字,文帝改制后採用漢人的文字語言,土語只有少數鮮卑人私下才會使用。楊公常年與鮮卑人作戰,熟知鮮卑語言,楊末有志保家衛國,也自己學了一些,但完全無法應付拓跋竑這種又快又急還有口音的土語。
拓跋竑看他們不回答,鼻子裏哼了一聲,冒出一句短語。這次楊末聽懂了,是一句罵人的話,大意是“蝗蟲一樣的漢人蠢驢”。她只當沒聽明白,恭敬地把偽造的密信呈遞上去。
拓跋竑接過去看完,皺起眉頭問:“元帥真的要我等楊令猷過來的時候……”
楊末打斷他道:“拓跋將軍,元帥說這是絕密命令,小人只是傳遞消息的斥候,不敢窺聽密令內容。元帥還說,其他關節他都已安排佈置好,請將軍依計行事便可。”
拓跋竑聽她這麼說便不疑有他,哼了一聲:“要我放跑楊令猷,倒讓他那個軟蛋漢人小舅子撿個便宜立功勞,當我是傻子嗎?”揮揮手道:“知道了!你下去吧。等我這邊完成了,你再回去向元帥復命,反正也沒我啥事!”
楊末愣了一下,漢人小舅子?咸福何時有個小舅子?那豈不是……
她心中轉了一彎,自己還未覺察時,酸澀苦味已經泛上心頭。像他這樣的貴胄子弟,即使老大不小仍未娶妻,但並不表示他不能納姬妾。他自己也說過,母親教導他對女人們一視同仁不要偏愛投入感情,他二十幾年來確實是這麼做的。那說明他不但有姬妾,很有可能也像他的父親一樣,有一大群……
七郎在背後悄悄拉了拉她:“末兒!”
她回過神來,跟着拓跋竑的侍衛退出主帳。侍衛帶他們到一處閑置的營帳中,態度也如拓跋竑一般倨傲:“你們在這裏休息、等將軍的命令,乖乖獃著不許亂跑,知道嗎?”
三人唯唯應諾。等侍衛走了,楊末問:“七哥,接下來就靠你了,你怎麼溜出去?”
七郎道:“這還不簡單,我就說我內急,找個偏僻的地方一鑽,然後從旁邊的山坡上翻過去即可。我這就去了,你們倆也小心!”
靖平道:“我看小姐機靈得很,而且有我在,七郎只管放心去吧。”
七郎握了握妹妹的手,轉身走出帳篷,聽見他用諂媚的語氣跟門口的守衛說了幾句話,然後便走遠了。
楊末留在鮮卑軍的營帳中等待,只覺得度日如年。她心裏盤算:這條峽谷一共長十餘里,就算爹爹在最南頭,七哥沒弄到馬,大約要多久能傳到信息,爹爹又要多久才能到達這裏;這麼長的時間,慕容籌會不會發現,他到底在東南山口督戰,還是氣定神閑地留在鮮卑大營駐守……
拓跋竑駐地在山坡高地,向北五里就是鮮卑大營,憑高望遠還能清楚地看到營地里篝火星星點點。他也許就在那裏,離得這樣近,快馬只需片刻就能抵達;但即使他就在面前,她又以何種面目身份和他相見。
她很想念他,但是又害怕再見他。
靖平看她一直在掀開帳簾眺望遠處,似有心事,小心地問:“小姐,外面有什麼動靜嗎?”
楊末把帘子放下:“沒有,一切正常。靖平,你留意好遠處的動靜,等爹爹過來了,咱倆也得趁亂脫身。”
靖平耳力過人,學過循跡刺探之術。他用一個喇叭形下大上小的銅圈扣在地上,能聽到數裡外的響動。七郎走了約半個時辰,靖平聽到了聲音:“小姐,東南向有馬蹄聲,大約在三裡外。”
楊末喜道:“那一定是爹爹的人馬!爹爹很快就要到了!”
靖平擺擺手示意她噤聲,又仔細聽了片刻:“東面好像也有,大約五六里;東南面遠處還有一撥,大概……不行,近處的聲音太大了,把遠處都蓋住了,我分辨不出來。”
如果近處那撥是爹爹的人馬,遠處的很可能是慕容籌發現爹爹向北突圍的意圖而跟上的追兵,而東面的則可能是包抄圍堵的第三路人馬。“只要他們都比爹爹遠,爹爹先過了這個山口勝算就大了!”
縱馬疾馳,三里路不過須臾。很快楊末也能聽見隆隆的馬蹄聲,營地內的士兵們紛紛拿起武器準備攔截。她跑出帳外,拓跋竑早有準備,士兵們早已就位等候,劍拔弩張;臨時調動的軍士也有條不紊,聽他的命令往各處增援。
靖平道:“這個拓跋竑,做得還挺像那麼回事。如果不是早有消息,大將軍也看不出來他會詐敗吧?”
楊末卻覺得不對,如果只是虛晃一槍把對方讓過去,拓跋竑未免也太認真了些。
楊公的隊伍已到關口。山口僅三四丈寬,佈滿各種陷阱路障。兩邊山坡上早已準備好投石、火油、弓箭手,一時滾石巨木箭雨橫發,齊向山下撲去。好在楊公料到拓跋竑就算佯敗也必有當頭一擊,只派少數人馬在前,遇襲立刻撤退,傷亡不大。後有追兵,情勢危急,待拓跋竑的第一波陣勢過去,谷下人馬立刻向山口發起進攻。
楊末只能留在營地中觀望,山頭火光熊熊囂聲震天,可見戰況激烈。她心急如焚:“拓跋竑怎麼還不撤退放人?後面的追兵還有多遠?”
靖平回道:“現在太吵了,我也聽不出來。”
山谷一共只有十多里,追兵就算後知後覺,最多也只需要半刻鐘就能從東南馳援西北。何況北面還有鮮卑大營,這麼近的距離,兩軍交戰很快就會驚動大營里的人,屆時前後夾擊,爹爹的一萬人馬如何抵擋?
正自心焦,山坡上發出一聲銳嘯,有人向空中發了信號彈。這下就算大營事先未覺,看到信號也會立刻派兵增援。爹爹突圍的希望,就寄托在這短短五里路拖延的時間上。
楊末顧不了那麼多,衝上山坡去找拓跋竑。拓跋竑親自在山頭督戰,正殺得熱血沸騰,毫無撤退的意思。她衝過去質問:“拓跋將軍!元帥的命令你為何不執行?已經抵擋很久可以撤了,吳軍必不起疑!”
拓跋竑嗤道:“我又不是打不過楊令猷,為什麼要放他過去讓後面的人撿便宜?我這就把他解決了,這個頭功就是我拓跋竑的!看到時候太子和慕容籌還有何話好說!”
楊末沒想到他居然敢違抗慕容籌的命令,急道:“元帥的軍令何敢不從?萬一吳軍退回谷中,今日計策就要功虧一簣!”
拓跋竑道:“軍令是軍令,臨場作戰當然要隨機應變。本將軍自有主張,要你一個小小斥候指手畫腳?”
楊末還想再辯,被拓跋竑一腳踹開。拓跋竑出腳迅捷如電,她竟然沒能避開,一直滾到坡下被靖平接住才停下。拓跋竑脫去上衣,坦胸擂響戰鼓,看樣子是不準備放過楊公了。
靖平怒上心頭:“我這就上去把拓跋竑殺了,他們沒了主將,大將軍或許能突過來!”
楊末攔住他道:“拓跋竑武藝非凡,一時半會兒殺不了他,就算殺了還有副將,反而讓他們知道我們是姦細,更不會放爹爹過來。”她飛快地掃了一眼被火光照亮的戰場,“靖平,我看將士多在山上遠攻,最下面人最少,柵欄那裏只有幾十個人。你敢不敢跟我下去偷襲,打開柵欄讓爹爹衝過來?”
靖平拍胸脯道:“小姐敢做的事,靖平有什麼不敢?上次我一個人殺了十幾個鮮卑兵,毫髮無傷!咱們兩人加起來,殺他二三十個不在話下!”
楊末豪情滿腹:“好!靖平,你我雖不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今日卻要同年同月同日死了。”
靖平的聲音卻低下去:“能與小姐同死……是靖平的福分。”
楊末從鮮卑軍的兵器架上取了盾牌、長槍、闊刀等物,兩人各帶了數件兵器。靖平道:“小姐,你輕功好,你先衝到前面去開柵欄,我在後頭掩護你。”
兩人潛行至山口柵欄處,吳軍離此尚有一段距離,守衛柵欄的幾十個人等了很久未見敵軍,已有些懈怠。靖平突入人群,長刀過處,頓時有三四人身首異處。山上囂聲正隆,一時沒有人注意到這裏的變故,被靖平和楊末一直突到柵欄邊。
阻截的柵欄用整棵樟樹做成,上端削尖,又硬又沉,平時也要好幾個壯漢才能抬起挪動。而山口這樣的柵欄,一共有十層二三十架。楊末試了試,她一個人根本沒法抬起來。後面靖平一人擋住十幾個鮮卑士兵,也無暇分|身來幫她。
有這些柵欄在,爹爹的馬根本無法過來。她咬一咬牙,蹲下身硬推柵欄。地面一層浮土,柵欄竟被她推動,緩緩移開空出一條通道來。她把第一層兩架柵欄推到兩邊,背後已經出了一層汗,雙臂是用力過度的酸疼,但還剩下九層。
必須推開,必須救爹爹和哥哥們出來。
推到第五層,身後響起隆隆的馬蹄聲,大營的援軍越來越近了。山上也發現了柵欄處的異變,派人下來圍攻。靖平的長刀砍卷了刀口,他從鮮卑兵屍體上重新撿了一把,繼續沖入人群奮戰。
推到第七層,靖平已經無力抵擋潮水般湧來的鮮卑士兵。他掃開最前面幾人,退到楊末身後:“小姐,大營的援軍來了,我估計前鋒有騎兵兩千,後面步兵五千以上,大將軍就算過了這個口也未必能逃出去。”
楊末咬牙道:“你已經完全撐不住了嗎?撐得住就繼續幫我擋着!”
靖平點頭:“是!”左手持槍,右手持刀,迎着新一波的鮮卑兵衝上去。
推到第九層,她已經能聽見身後步兵前進那整齊劃一的步伐聲。援軍點亮火把,旗幟獵獵飄展,延伸出去的開闊山口完全被堵住。她無暇回頭去觀望,也不能回頭,只怕自己一回頭,這屏住的一口氣就要鬆懈。
最後一層了,推開這層柵欄,爹爹和哥哥們就能躍馬過來了。
火光把山口照得亮如白晝。透過山口燃燒的火油和柴堆,她看到沖在最前面的吳軍士兵。一騎白馬當先,銀甲已被鮮血染透,是她最熟悉的身影。她奮力推開最後一層柵欄,衝上去用盡全力喊:“六——哥——”
但是六郎沒有聽見,白馬被韁繩勒得人立而起,轉身一躍離開了她的視線。其後的士兵紛紛跟上,迅速退入幽暗的山谷中。
背後有人撲上來將她踹倒在地,又拖拽起來,無數把鋼刀架在她頸中。
拓跋竑沒有下山追擊,穿好衣服退下來向援軍走去。他從她面前經過,他低着頭神色有些張皇,快步走到援軍騎兵陣前,單膝跪下。
那是誰?讓拓跋竑如此害怕,又如此恭敬?
一片耀眼的火光,馬上騎兵們的面容都掩在亮光下,只看到一幅幅招展的軍旗,黑底綉着金黃的“慕”字。
慕容籌,是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