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北川淪陷
第二天,太陽照常升起。
我去院子裏舀了一瓢水,蹲在門口咕嘟咕嘟地漱口,村東口的太陽恰好浮在山坳上面,一片鬱鬱蔥蔥的樹林正上面懸着一顆奶黃色的光球,不刺眼,只是和昨天一樣燥熱。
趙大姐早早起來做了幾個麵餅子,把孩子背在背上,招呼我過去吃飯。我這人這麼多年也沒養出個尊貴的胃口,屬於不算挑剔給啥吃啥的那種,看着面前的碴子粥坐下來趕緊先道了謝,捧着碗就開始呼嚕——今天我可是要去京城,想想我現在身無分文的模樣,心說今天大約就是靠這一頓過日子了,眼下可不是挑剔好吃不好吃的時候。
等到我們吃完,趙大姐抱着孩子讓我等一下,我知道她大約是回去找錢了,心裏格外有些歉疚——她在這個故事裏本就貧寒,眼下還要費心資助我這身無分文的傢伙。
想着,我走到院子裏。天氣雖然乾燥,但是夏末的炎熱還是蒸騰出一股作嘔的屍臭,那熏天的味道瀰漫在整個小小的院落里。我撿起一旁的蒲扇,掃開趙敢身上停留的蒼蠅,忍住少許不適坐在他身邊:“趙大哥,我決定進京去尋找唐將軍了。”
“再來一次就再來一次,這一次也好,下一次也好,我已經想清楚了。我從我重新活着的那段時間已經徹底想明白了。我應該做對的事情,因為我遇到的你們,我所在的世道,從沒有因為我的存在而改變……對我來說是重複的,但是對你、對小將軍、對恪己大人、對更多我在意的人來說,我每一次的選擇都是只此一次的選擇。”
“所以我要出發了,雖然不知道這次又能做到哪一步,但是我又要出發了。”
忽然,藉著太陽光一陣反射,我隱約看到趙敢胸口有什麼東西在閃爍着:“這是?”
我揮開飛蟲,想要看個仔細,就見趙敢的衣服下似乎藏着什麼,被他壓在甲片和皮革的縫隙裏面,其中一片甲片大約就是因為重新被裝了上去,所以對光照反射角度不一樣,才會被我發現:“趙大姐!大哥鎧甲下面好像藏着東西!”
趙大姐剛剛找到了錢,聽見我這麼說,愣了神小跑上前,順着我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呀,真的呢!”她也沒有多猶豫,上手便拔出一塊甲片,就看到一張被多次摺疊的紙被夾在皮革上面,大約已經有些日子,紙面都有些泛黃了。
趙大姐把紙條撿起來,剛剛想要打開,又局促地遞給我:“妹兒,妹兒你打開!我怕給弄壞了,你打開!”
我順着紙縫隙剝開,最終總算把那張紙剝了開來,上面是一封黑褐色的血書。趙大姐跟着倒吸一口冷氣,小跑到門口左右看看,又跑回來,壓低聲音忐忑問我:“妹兒,你識字不,這上面寫了啥呀?”
“這是一封血書。”我聞着已經幾乎散去的血腥氣,盯着褐色的字跡,縱使有了準備,那熟悉的字跡還是讓我不由顫抖,“這是,唐將軍的遺書——”
“啥?唐,唐將軍?”
“京城江氏夥同相國郭虞行賣國之事。某無能阻止,眼見北川盡失,該當死罪,惟願賣國之惡徒可得報應,則見黃泉而無悔。某今無名無姓無家無後,身後之事不必操辦,以馬革裹屍拋擲路邊與草木相融,才合我心意。切莫以姓名立碑,某死於姓名之下,不願再見此名,此後只願作無名之人。切記,切記。”
我愣住了,攥着那張紙的手有些發抖,我想起昨日我路過水邊,卻未曾見到那無名將軍的墓碑:“難道說……”
“妹兒,反面也有字!”趙大姐的呼喚將我思緒拉回,聞言我匆忙翻過紙張,就見到上面胡亂寫着幾個不清楚的字,大約是不怎麼寫字的人留下的筆跡:“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趙大姐聽完便茫然地拽着我:“妹兒,什麼袍子?啥意思?”
“這是一首詩,講的是在戰場上兄弟情深,意思大概是你不要說你沒有衣服,我們兄弟可以穿一件衣服……姐,趙大哥身上的衣服,鎧甲裏面的衣服,是自己的嗎?”
“你這說的,不是他的……”趙大姐低下頭下意識看去,話說到一半卻忽然哽住了,“這,這衣服不是他的?”她手裏握着一隻袖子,那衣服上因為沾染了血污而顯得格外狼狽,但是細細看過去,走線細密、紋理清晰,分明是一件頗為精緻華美的裏衣。
“這?這不是當家的衣服?這是綢緞衣服!”
我順着袖子看過去,能夠看得最清楚的袖子上綉着猛虎樣式的暗紋,我身邊有一個就偏愛這樣的風格,甚至我看過他穿一模一樣的衣服,騎着馬奔跑在草原上:“這是,唐將軍的衣服?是唐雲忠小將軍的衣服!”
“這?這為啥啊!當家的怎麼會偷小將軍的衣服啊!”
我搖搖頭,一種被觸動的情緒讓我眼眶忽然就紅了:“是趙大哥特地換的,這樣他屍首送回來的時候,大姐或許能發現,就能有衣服給小將軍立個衣冠冢了……小將軍被壓回京城,他從沒有關心他的親人,眼下又是罪臣,死後可能被拋在哪個亂葬崗。趙大哥是不忍心看這事情發生,才會在臨刑前換了小將軍的衣服。萬一他屍體被送回來,萬一他衣服沒被拿走,他就能把這件衣服送到你手裏,讓大姐幫忙,幫忙給小將軍找個歸處。”
趙大姐聽完,呆愣在原地好久,忽然哇一聲嚎啕哭起來,一邊哭一邊捶着模板:“你這個該死的!你這混賬!你不是說的你對他們沒啥感情嗎?你不是說了你就是混在裏面的小嘍啰,誰有權你就跟着誰嗎!他們唐家的隊伍,你跟着一個唐家都不要的……不要的……賣什麼命!你機靈勁是讓狗吃了嗎!”
我在旁邊默默地陪着,跟着她的嚎啕,眼眶忍不住紅了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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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走了?”趙大姐早上哭過了勁,給我準備包裹的時候,一直吸着鼻涕,嗓子都沙啞着。
“嗯,不僅要找小將軍,前朝溫賢太子目前也是生死未卜。他們都在京城,無論如何我總要去找他們。”
“對不起啊,我真的不知道溫賢太子的事情……之前當家的回來就告訴我,絕對不能提前太子的事情。眼下談前太子是要抓起來殺頭的。”
這事情並非我意料之外,周恪己的處境遠比唐雲忠更加微妙尷尬,民間能夠知道的和我所知道的幾乎是一樣的,他逼宮失敗被囚禁,至於是死是活,恐怕眼下除了進宮打探別無他法。
——之前起碼還有個女官之位,起碼能身處宮中,多多少少都能知道點消息。眼下我身無長物,仔細合計這事情只覺得每一步都彷彿難於上青天。
“……沒事,我自己去打探去。”我點點頭,伸手拍拍趙大姐的肩膀,“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每一次都是這樣,開頭總是最難的。。”
“京城裏面那麼危險,你一個女娃娃要好好保護自己,不要跟他似的傻。”說著,她彷彿反而從悲傷里復蘇了起來,望着院子裏的屍體無奈地笑了,“再停一天我就要張羅給他下葬了。如果小將軍也不幸去世了,我也能給他立個衣冠冢,就當是滿足當家的心愿吧。”
“好。”我答應了一聲,把她遞給我裝着餅和水的包袱背上,也沒有繼續說客氣的話,只是摸了摸小娃娃的腦袋,“您也多保重。”
“要是不順利就來我這兒,我一個村婦幫不上忙,但是準備些熱飯熱菜還是可以的。”
我點點頭,望着她鬢角新生的白髮:“姐姐,我問你一個問題可以嗎?”
“問吧,但是我懂啥呢?”
“姐姐,你叫什麼?”我深深凝望着面前的臉,那經歷變故、痛失所愛與依靠後的憔悴容顏是如何擠出一絲微笑看着我的,“我叫你趙大姐叫了那麼久,你叫什麼呢?”
她愣了愣,似乎陷入了回憶:“……我爹姓單,我小時候是個胖丫頭,他們就喊我圓兒。要是按你們的說法,我就叫單圓,是吧?”
說完,她不好意思地彎起紅腫的眼睛笑了。
我也笑了起來,顛了顛包袱,朝她擺擺手:“單圓,善緣……真是好名字,那單圓姐姐,這乾糧和路費我先欠着你的,他日若還有機會,我定會還你,若再無機會,也希望你不要見諒。”
“這有啥?妹兒,你要見了小將軍,要真的能見到他,你就幫我跟他說,說當家的跟了他一輩子,我覺得咱們對得起咱大越,你把這話說到了就夠了。”
我點點頭,頂着日頭走上鄉間的土路,路上的樹很少,我走了很遠回過頭,那似乎有些模糊的身影依舊停在門口,凝望着我的方向——也是京城所在的方向。
暑氣炙烤着大地,路邊偶然可以看到幾個過路人。我路過一個茶攤停下來,要了一壺涼水,就着懷裏的餅囫圇吃了幾口——我帶着路費到了驛站才知道,眼下因為北地流民太多,車馬費用滾着翻往上漲,借到的路費根本不夠。
沒辦法,只能走着回去京城,萬幸這些年我沒有生疏了勞作,腳力還是挺不錯的。
眼下茶鋪裏面魚龍混雜,來往不少行人都各自找地方坐下喝茶。我把包袱抱在懷裏,剛剛拿起餅咬了一口,就聽到背後傳來北川口音的抱怨:“你是原本就是稅高一些,倒也能活着,哪像現在,大家都成了流民了……可真是造孽。”
“噫,您這模樣是流民,那我們成啥了,臭乞丐嗎?”
“我什麼家底啊!”我側過臉偷偷看去,那侃侃而談一身窮酸破爛的男人揮舞着手臂,竟然是當年征地時候第一批見着風向就開始跟着恪己大人干,直接預捐了三千畝地的大戶。我記得我們回京城前他還帶着他的嫡長孫來給周恪己送賀禮,想要接觸接觸鬼方的人,看看能不能做些馬匹運輸之類的買賣。
我記憶里這人雖然是商戶,但是頗有些雄才大略,幾次反應都很迅速,而且是真正會看眼色聽風向的聰明人。錦衣華服的身影和眼前落魄但是還在豪爽大笑的身影逐漸重合,他放下茶碗,落寞地嘆了一口氣:“我這一條過湟水的船,可是價值千金啊!我托著兒女跑的時候,為了把他們都帶走,我花一千兩銀子包了一趟船。剩下那一點錢給他們安置在前面村子了。這不,眼下我也只能出來找找有沒有要短工的人家。地沒了,一大家子都要吃喝,眼下只能白手起家了。”
“哎喲,這天災人禍誰說得准呢?”
“我真的應該知足啦,你們是沒看到啊。那湟水北面烏泱泱的人,叫喊着過不來啊。那孩子嚎啕大哭,家裏沒辦法,一看沒轍了就想要游過來,但是湟水那麼好游的啊?水面上人的屍首就跟滾水裏的餃子一樣,不一會冒出來一個,一個浪頭來了又被拍下去。”
“哎喲,慘死了,真是造孽啊。”
“誰說不是啊?那小孩子哭得啊,他們哪裏會游泳啊?我看着就像一片一片牲口似的被爹娘趕下水,一個浪來了,這孩子就沒了。哭嚎聲叫罵聲就以湟水為界,響亮得不敢聽啊,晚上聽到都是要做噩夢的——在那邊看過之後啊,什麼富貴功名,都好像就那樣了。家裏人都還能平平安安的,我就該滿足了。”
“要我說,這就是天譴啊!”一旁戴斗笠的男人罵罵咧咧,“咱們溫賢太子不是號稱紫微大帝轉世嗎?之前對百姓也好,結果糊糊塗塗就廢了。眼下這個明昭太子,才冊封幾年啊,大大小小的怪事就沒有消停過。眼下北川都丟了,哪裏還有臉見高祖啊……”
這話一出,周圍霎時安靜了一片,但是過不久卻隱約響起一片附和聲,又混雜着嘆息聲,窸窸窣窣地響成了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