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回百川東到海
那女人看着我,大約也陷入了茫然和無措,片刻后孩子先打破我們之間的沉默,嚎啕大哭起來。這哭聲彷彿是烏鴉嚎叫一樣,聽得我心裏毛毛的。倒是女人溫柔地顛了顛孩子:“哦哦,不要哭哦!莫事的,莫事的,等哈給你餵奶……”
她就這麼哄了一會,那孩子才靜下來,吮着手指砸吧砸吧嘴又睡了過去。女人鬆了一口氣,再看向我的時候神態似乎是和藹不少,這一串動靜也算是打破了相互的忌憚,她上下打量我一番:“姑娘,你是誰啊?”
我有些瞠目結舌,眼前人分明就是趙大姐,但是她疲倦的雙眼看向我的時候,卻彷彿絲毫不記得我了:“趙大姐?”
她愣了愣,遲疑了片刻才猶豫地又一次打量起我:“你是?”
“我是,我是唐雲忠唐小將軍身邊的人,後來就認識了趙大哥。”我移開視線,望向身後那喪帷,“這段時間流落在外,總算逃出來后就近想到先來這裏探探情況——我來得大約不是時候,還請嫂嫂見諒。”
說罷,我恭恭敬敬一拱手:眼下這裏說不通,那就要先找到唐雲忠或者周恪己才是。我心想着無論如何,先要到些情報在手裏,才能定下一步計劃。
“你說,你是唐將軍的人?”趙大姐忽然像是聽見什麼不得了的話一般,指着我聲音發顫,“你認識我家男人,還是唐將軍身邊的人?”
我一片茫然,瞧着她忽然掉了眼淚,也是嚇了一跳:“您這是怎麼了?您別哭!你先告訴我這裏到底是什麼情況?”
我剛想上前安慰她,卻被趙大姐一把拽住手腕,她紅着眼四下看了一圈,忽然拽住我,山一般的力氣托得我只能跟着她一路小跑起來:“你莫要出聲,跟我來。”
我心中一陣驚疑,乖乖跟着她進了那還在辦喪事的屋子,趙大姐在我進屋後轉身去門口左右看了看,警惕地把門關上了。
從前我也曾在這裏住下過,那是一段頗為閑適輕鬆的回憶,當時趙義在土炕上爬來爬去,咿咿呀呀地不知道發出什麼怪動靜,而我在旁邊幫忙幹些擇菜之類的輕鬆活,和趙大姐坐在炕兩頭嘮着家長里短。
然而今日,那土炕上鋪着白紙,院子裏兩張桌子拼起來,上面躺着一具沒了腦袋的屍體,穿着朴着的兵士戰甲,脖頸的位置只留下了一個乾涸的裸露白骨的血肉切面。
趙大姐看我愣神,低下頭麻木地嘆息一聲:“當家的是犯了軍法,被砍了腦袋送回來的,村裡那些人平日多麼親近,此刻躲着我們,就好像躲避蛇蠍一般。”
“……怎麼會?”
“他們說,是看守乾門關不利,合該受死罪。但是他一個伍長能管着唐家軍?我心裏是清楚的,那些人都壞透了,他們就是想拿他來定罪。唐將軍不在了,沒人再壓抑着這些人,他們自然要弄死當家的。”說罷,那樸實的臉上從糊塗的麻木里生去幾分憤怒,“我恨不得把那些人剝皮抽筋了!那些天殺的東西,他們害死了小將軍,又害死了當家的。”
這突兀的變化讓我好一會都沒緩過神來,再看向橫陳在木桌上的屍體,只覺趙大哥往日爽朗笑聲依舊在耳邊,怎麼那麼魁梧而豪爽的人轉頭便成了一具無頭的屍首:“趙大哥死了,唐雲忠也死了?但是趙大姐和阿義年紀卻彷彿回到了過去……”
——莫非,這就是我曾經經歷過的,另一個我對一切無知無查的世界?
我看着找大家年輕許多卻又因為變故而突然憔悴的臉,心裏一點點似乎弄清楚了眼下的情況。
趙大姐雖然顧念有外客來訪,但是似乎也沒有多餘的閑心去照顧我,只是默不作聲地走到一旁坐下,擦着眼淚小聲嘟囔:“當家的,有人來祭拜你了,眼下你頭也沒了,看不着人,我讓姑娘和你說。”
趙大姐說這話的時候臉上已經帶着悲傷過度的麻木,就好像她丈夫生來就是沒有頭的,就是看不見的,就是躺在這裏不會動的那樣。她扭頭對我招手:“妹妹,你跟他說說——你是第一個來看他的人,旁的人都嫌棄他是犯了死罪,我點了兩天的蠟燭,卻沒有一個人來看。你們過去相識一場,你來他一定高興呢。”
我走近了一些,雖然還茫然着,卻也順着情況恭恭敬敬三鞠躬:“趙大哥,我是許梨,是宮中司葯監女官……”一種茫然而不知說些什麼的心情忽然湧上心頭,我一時間居然只能啞然語塞,低頭獃獃地望着慘白中透着青灰色的肌膚。
真是糟心,真是煩悶,我明明已經即將迎來一個美好的結局了,怎麼回到了這個最為不堪的時刻?這時候“我”在做什麼?是不是還在思考着如何討好三皇子?一想到這裏,一股油然而生的壓抑便湧上心頭。
“姐姐,趙大哥是為什麼而死的?乾門關失守又是怎麼回事?”
趙大姐晃着懷裏的孩子,彷彿說家常似的:“具體的我也不知道,之前乾門關本來是小將軍坐鎮的,但是唐家也不知道怎麼想的,老國公跑去聖上面前請旨說小將軍軍功卓着,希望皇上能賜他姓氏。”
“小將軍眼下是連姓氏也改換了嗎?”
趙大姐點點頭,晃着懷裏的孩子:“這都是前幾年的事情了:當時小將軍被賜姓‘白’更名為武,隨後被安排娶了他原本的堂妹,唐竹蘭。當時當家的就和我說,今後小將軍難做了——我想也是,原來他姓唐,統領唐家軍理所當然,眼下他卻不姓唐,成了外人,以孫女婿的身份暫管唐家軍。你說這能一樣嗎?”
“我們這樣尋常百姓都能看透的事情,後來果然應驗了。去年唐家以小將軍居功自傲為由,逼迫他與唐竹蘭和離,他也被降成了左將軍還是什麼……然後前些日子,京城派了不少人跟隨唐家那個少爺一起去接手唐家軍,也不知道稀里糊塗怎麼弄的,最後傳回來就說小將軍管理不力,發生了嘩變。當家的被斬首示眾,小將軍前幾天被押回來了,如今大約被關在京城呢。這些日子跑來了許多北川難民,我總給他們一口水喝,但是他們喝了水就罵唐家軍是廢物,我心裏聽着多難過啊……妹妹啊,你說怎麼會這個樣子呢?”
我聽着,心中凜然,不由得喃喃自語:“……北川,失守了?”
趙大姐嘆了一口氣:“似乎是的吧?不然幾個人真的想要背井離鄉呢?我聽他們說匈奴在北面燒殺搶掠,再不跑就沒命了,真是天見可憐的。當年小將軍一個人做主帥的時候,哪裏有這些糊塗事情呢?到最後反而要我丈夫的命!”
說及此事,那遲鈍的眼裏忽然閃過一絲恨意:“當家的跟着將軍在邊關守了這麼多年沒有出過問題,那些人一去北川就丟了——明眼人誰看不出是誰的問題!這幫老爺就是官官相護欺負咱們這些小老百姓呢。”
我凝神聽着,北川的每一條街道,北川每一片風景,隆山上每一株草藥都在我眼裏劃過。越想我越心痛,越想越是惱怒,再看着趙大哥只剩下死氣的屍首。我吸了一口氣,對着那個方向一拜:“大哥,若您泉下有知,眼下給我指個明路吧!”
“咱們明明和鬼方已經合作了,咱們明明一起守住了北川,小將軍明明也脫離了危險……眼下是要我再來一次嗎?又重新走一次嗎?這麼多年的心血,這麼多年的努力,又是要重頭再來嗎?千萬人中,為什麼偏偏是我?為什麼偏偏是我一次又一次反反覆復地來來回回?”
趙大姐大約是有點被我嚇到了,聽着我的胡話,她半晌沒出聲,復才拽了拽我的袖子:“妹妹,你在說什麼啊?”
可是我忍不住——那是我親手選擇的未來,那是我認定了一切之後總算走出的道路,那是我不斷反思的結果,可就差一條地道,就差那麼一條百米的地道,我又被拋回了最初的起點,就好像我好不容易終於把東西搬上山,就在最後一刻,忽然又回到山腳下:“悠悠蒼天,為何要如此對我?從前,我以為我要忌憚同僚姊妹,超過她們才能有好生活,我才能當上六監管事;後來,我以為我要對付的是天子,因為他,恪己大人才會落得那麼凄慘的地步……但是眼下你又要說什麼?我要對付的,難不成是你這無影無蹤的命嗎?”
我深吸了一口氣,再看向面前的趙敢,心裏不由得生出彷徨和無助,黑衣人替代教主所傳的話忽而又出現在耳邊:“只要把十年過去……只要十年過去,就是嶄新的未來。可是,為什麼是我被困在這十年裏面了?”
這樣想着,我不由得難過起來,甚至面前在風中微微飄起的白布也讓我陷入更深的絕望,那彷彿是一面招搖的降幡,透過白色的麻布,只能看見一片逐漸昏沉的天空。降幡就這麼在風中烈烈作響,隔閡在我和天之間:“為什麼?明明就差一點了……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暮靄沉沉的夜色逐漸籠罩大地,無論勝利還是失敗,無論是夜不閉戶還是白骨露於野,天總會黑,明日又會亮起來。這光陰的變化彷彿是給了人希望的,彷彿無論如何,只要我們還能看着這輪太陽如何落下,我們就還能期待它明日如何升起。
然而,就在方才,我忽然看見川流不息的江水從汪洋倒流,它不再是不舍晝夜地朝着大海奔去,而在某個只有我知道的時刻,它又會悄無聲息地回溯,回溯回到伊始的源頭:“……不能這樣的,不能這樣的。”我摸摸捂住臉,小聲地抽泣起來。
“皇天在上,倘若你當真以萬物為芻狗,為何要獨獨愚弄我?還是我們的努力,我們的反思,在你看來就像是在皇帝身邊抬起頭的奴才一般可惡呢?”
“你不能這樣……不能這樣,十年就要到了,明明就差那麼一點點了。您為何要愚弄我這微末之身呢?”
忽然,我被人從身側抱住,趙大姐熱乎乎的懷抱就這樣把我整個抱在裏面,那一股鮮活的溫暖的氣息瞬間籠罩了我:“妹妹,妹妹咱們不哭啊!不哭了!再把身體哭壞了!”
她碎碎叨叨地說著,像拍孩子一樣拍着我的背脊,好一會才把我鬆開,粗紅的手背囫圇在臉上擦了擦,露出一對通紅的眼睛:“我這鄉野婦人也弄不清你在說什麼,但是咱們不用哭,無論怎麼樣日子要過啊,是不是?”
“姐姐……”我啞着嗓子喊了她一聲。
她點點頭,轉頭又擦擦眼角:“哎,我知道你心裏覺得跟做噩夢似的,覺得這天彷彿都塌了一樣。我知道,我都知道的,當家的剛剛送回來的時候我也是這樣。我都想不起來哭,我覺得我是做了噩夢呢。等到第二天早上起來,別人問我喪事怎麼辦,我才回過神來,那眼淚水是再也憋不住了。”
趙大姐鼻尖通紅的,又嗚咽了一會,她才紅着眼睛繼續說下去:“我到現在都覺得,這老天爺不公平啊,我知道你在罵什麼。咱們這苦楚說不出,除了老天爺還能怪誰呢?是不是?姐心裏都清楚的——但是妹妹啊,罵歸罵,但是活着還得活着,還得想辦法啊。”
我癟癟嘴,把頭靠在她結實的懷抱里,那感覺彷彿回到我小時候,玩累了就躺在草垛子上面,麥香混着泥土的腥氣,還有白天麥秸被曬得暖呼呼的溫度。我靠在她肩上很久,久到我覺得自己彷彿重新回到那個現在熱熱鬧鬧的下野村。
再抬頭看去,眼前憔悴的臉和記憶里那總是爽朗大笑的臉就這麼重合起來,他們還是他們,在我認識他們之前是他們,我認識他們以後,還是他們:“姐姐,我能求你幫個忙嗎?”
趙大姐愣了愣,接着點點頭:“妹兒,你有什麼就說,我們能幫上的一定幫。”
“能,能借我點車費嗎?我要去京城,我要想辦法見到唐將軍!”
她愣了愣,一種特殊的神采忽然在她眼裏亮了起來:“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