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小兒日常
午時更聲悠悠響起。
隨着門栓的緩緩抬起,臨安城新開坊的一所蒙學裏,一群身着對襟直綴、頭戴垂髫帽的孩童有序地走出了學堂。
儘管他們大都還未滿七歲,口中吐出的字句仍帶着稚嫩的奶音,但家世背景無一不是顯赫非凡。
要麼出身於有修士庇佑的世家大族,要麼來自與修士有着緊密聯繫的商賈豪門。
故而,每當放學時分,蒙學之外便早早地候着群穿着體面的僕人。
住所遠離蒙學的那些,手中往往提着製作精巧的食盒,為自家的小少爺呈上精心準備的午膳;
而住所較近的,則與車夫幾人駕着馬車,將小公子們匆匆帶回登平坊、懷信坊的深宅大院,待午休過後再送他們返回學堂。
在這群孩子中,有一個格外引人注目的身影。
他年約五歲,面容稚嫩,雙唇紅潤如櫻桃,牙齒潔白整齊,透露出一股天真無邪的氣息。
與眾不同的是,他沒有家僕的陪伴,完全依靠自己的那雙小手,緊緊地抓住肩上的鬆緊帶,邁着大步朝保和坊走去。
背上沉甸甸的書箱,隨着他的步伐有節奏地晃動。
一路上,他不時地抬起頭,那張稚嫩的臉龐上,總是掛着純真而燦爛的笑容。
“明天見!”
他清脆悅耳的聲音,一次次地向馬車上的同窗們打着招呼。
然而,大多數同窗只是匆匆瞥了他一眼,目光落在他樸素的學服上,便沒有再多加理會。
正當他習以為常地準備繼續前行時,一架驢車緩緩駛近。
車簾輕輕掀起,露出一個胖乎乎的小腦袋,頭上戴着一頂垂髫帽,看上去頗為可愛。
那孩子友善地喊道:
“舟六,你上來吧,我順路送你回家!”
舟六聽了,立刻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一般,拒絕道:
“不啦,六子喜歡用腿走。”
他說完,還特意大步邁了幾下,炫耀似的拍打着膝蓋。
那胖墩墩的孩子似乎並不介意,只是嘻嘻一笑,提醒道:
“那你今天下午可不許逃課哦。”
“六子從來不逃課的。”舟六一本正經地回答道。
“瞎說!”
那孩子反駁道,
“前天,大前天,大前天的昨天你都沒來。”
“我請了假的。”
舟六微微蹙起眉頭,似乎在努力思考該如何向這位小夥伴解釋。
他嘟囔道:
“虎子哥說,等太陽從西邊出來,先生們遲早會給我批。”
“那我也要提前放假——”
聽到這番對話,牽驢的家僕臉色驟變,急忙催促驢子加快速度,生怕自家公子被這平民小孩帶壞了。
同時,他口中忍不住低聲咒罵:
“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哪個鄉下來的土包子,居然敢把自家的野孩子送到新開坊的蒙學裏來。”
然而,這番話語並未傳到舟六的耳朵里。
就算他聽到了,恐怕也不會太過在意。
只因從他記事起,就一直在街頭乞討,什麼樣的冷嘲熱諷沒經歷過?
於是,舟六依然興高采烈地舉起手,朝着漸行漸遠的驢車大聲喊道:
“蔣乎乎,明早六子請你吃小籠包!”
他的聲音清脆而響亮,回蕩在空曠的街道上。
-
回劇院的途中,舟六背着書箱,走了足足半個時辰,卻絲毫不覺得疲憊。
他不時地低下頭,注視着自己的雙腿,嘴角總是掛着難以掩飾的笑意。
這一切的喜悅,都源於兩個多月前。
當時,他們剛剛抵達臨安,才剛在客棧里住下,大掌柜便神秘地從身上的某個袋子裏取出了一雙腳,擱在六子懷中。
“給你做了雙義肢,自己穿上……另外,明日落戶,你們往後便是臨安人士,不可無名無姓。各自取一個吧。”
經過短暫的商議,他們五人一致決定,以“舟”作為共同的姓氏。
老大舟湖,老二舟次,老三舟散,老五舟武。
舟自渡並無不可,轉身便出了客房。
帶他離開后,幾個哥哥笑嘻嘻地轉向六子,逗他道:
“六子,輪到你啦,你想叫什麼名字呀?”
舟六眨着大眼睛,小手緊緊地抱着那對骨白色的義肢,彷彿抱着最心愛的玩具。
但因為他從未有過玩具,這個比喻仍然顯得不夠貼切。
總之,舟六先抬頭看了看幾個哥哥,又低頭看了看懷裏的義肢,最後小嘴一撇,在哭與不哭的邊緣徘徊。
舟次見狀,趕緊安慰他:
“好啦好啦,六子別哭,我們給你取個好聽的名字好不好?”
舟散靈光一閃,也可能是懶得給小孩想名字,說:
“就叫‘舟六’吧!簡單好記,還跟我們原來的名字很配呢。”
其他哥哥也紛紛點頭表示贊同。
至此,“舟六”就成了他的新名字。
不久之後,舟自渡帶他們搬到了一間偏僻的劇院裏,還給他們五人全部找了學堂。
白天,他們的任務便是去學堂,寫寫不會的字,看看不懂的書,聽聽了睡的課。
待到申時放學,再回劇院裏打掃清潔,為戌時的開門迎客做準備。
亥時送客打烊,洗腳漱口,上床歇息。
每天如此,周而復始。
然而,這種幸福與快樂的時光,在舟六的生活中並未持續太久。
他很快就面臨了兩個令他頗為苦惱的問題。
首先,是自渡劇院的生意非常差。
儘管從最初開業時幾天才迎來一位客人,到如今夜晚時分最多能有兩排觀眾入座,看似生意有了些許起色。
實則進展緩慢得令孩子心急。
舟六與哥哥們都在擔心,大掌柜這生意再做下去,這家劇院恐怕遲早會步仙仁堂的後塵,落得個賠本倒閉的下場。
於是,四個哥哥一合計,果斷決定白天翹課,到城裏看能不能找些活做,多存些錢好貼補掌柜的生意。
舟六則因為年紀太小,學堂也不在一處,被他們選擇性忽略掉了。
但他並不覺氣餒。
年紀小,也有年紀小能幹的活。
想到這裏,舟六偷偷在劇院門口擱下書箱,而後輕手輕腳地走上了二樓,在床底下鼓搗了一陣。
待他再出來時,原本整潔的對襟直綴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身破破爛爛的麻衣,和一頂用蘆葦編織的、四處漏風的帽子。
左手還抓着個髒兮兮的碗,右手還抱着一塊灰撲撲的手推車,整個人看上去與乞兒無異。
收拾妥當后,他悄悄地往劇院後巷溜去,以免驚動在前邊書房裏撰寫戲本的掌柜。
當舟六從馬廄旁邊經過時,那匹黑馬和白馬都齊刷刷地轉過頭來,目光如炬地盯着他。
他趕緊抓起藏在草垛里的麻袋,對着它們輕聲說道:
“噓——好馬兒,別出聲啊。我已經跟先生請了假,現在得出去討飯掙錢。”
黑馬似乎聽懂了他的話,默默地低下了頭,重新回到了那種宛如木雕泥塑般靜止的狀態中。
而白馬則輕輕地打了個響鼻,這聲音讓舟六不禁懷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問題。
他今天早上被幾個同窗擰得有些難受,這馬兒的聲音現在聽起來,就好像有大人在竊笑一般。
不過,他很快就搖了搖頭,把這個奇怪的念頭拋到了腦後。
儘管舟六來臨安的時間並不長,但他在學堂里的同窗們,幾乎個個都是吃喝玩樂的明日之星。
在課間休息的時候,舟六常常通過旁聽他們的閑聊,來了解有錢人都喜歡去哪裏消遣。
他便能知道,哪些地方最適合乞討。
眼下,舟六一邊從懷裏掏出個白面窩窩頭啃着,一邊朝着城內最繁華的區域走去。
當快要到達目的地時,他找了一個偏僻的角落,迅速將自己的手推車平放在地上。
接着,舟六忍痛將自己的義肢雙腿取下來,小心翼翼地裝進麻袋裏,提跨到背上。
最後,舟六整個人坐到手推車上,露出兩截空蕩蕩的褲管。
“啊,又得用手走路了……”
自從有了這雙義肢之後,舟六內心其實並不願意在人前,展示自己殘疾的樣子。
只是掙錢的壓力,迫使他不得不這樣做。
無論是在成都還是在臨安,四肢健全的乞兒,明顯不如有問題的乞兒討到的錢多。
那些老爺和夫人們的善心,往往是眼瞅乞兒的殘缺程度來賞錢的。
缺的越多,看起來越可憐,他們出手也就越大方。
為了生存,賺錢貼補掌柜和哥哥們,舟六不得不鼓勵自己,裝成一個更加可憐的乞兒。
他將臟碗擱在車上,爾後以手撐地,像用槳划船那樣,推着車子朝人多的地方前進。
眼前滿是高大的身影來來去去,他劃劃停停,睜着大眼睛望着路過的每一個人,不多時,碗裏便多了幾張模樣很新的紙。
舟六看完,認出這種紙叫交子,是一種不值錢的錢,是大人們給小人們發月例時,最愛用的東西。
他心中略感失望,但還是將這些紙幣塞進了衣服里。
隨後,他繼續推着手推車前行,最終抵達了今天的目的地——
豐樂樓左近的牆角。
那裏有一塊約莫兩輛馬車大小的空地,原來是做什麼用的不知道,現在已經完全淪為乞兒扎堆的地方。
舟六到了之後,對每個乞兒都笑着喊了聲哥哥。
這些缺胳膊少腿的前輩們,紛紛以冷漠的目光望着他,沒有人主動給他讓個空位。
直到從豐樂樓西近的一間普通茶室里,走來一個中年大漢,最前面的兩個乞兒,才不情不願地挪了個身位出來。
中年大漢過來后,一邊剔牙,一邊拿手比了個數。
舟六數學不好,但他知道這個手勢所表示的用意,是指今日碗裏的錢物,會比平日多收走一部分。
他咬了下嘴唇,忍不住問道:
“彪爺,不是已經抽一半了嗎,為什麼還要漲?”
“朝廷入不敷出,仙人們又漲稅了。”
“跟我有什麼關係?”
“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懂嗎?”
舟六攥着碗的小手不禁握緊,幼稚的嗓音有些顫抖:
“可六子是人,不是蝦米啊。”
“恨,你就別來。”
中年大漢一口吐掉嘴裏的竹籤,不耐煩道:
“吃人的世道,人就是蝦。老子不管你哪個幫派流轉過來的,反正你要在這討飯,就得按這的規矩。”
舟六心中雖然不甘,但他膽子還沒大到惹怒大人的程度,只能低着腦袋默認了大漢的抽成。
在接下來的一個多時辰里,儘管他的碗裏陸續收到了不少善心老爺的施捨,他的心情卻並沒有因此變得輕鬆愉悅。
舟六清楚地知道,這些錢中只有十分之三是彪哥留給他的。
而更讓他感到無奈的是,即便是這十分之三,他也不能全部帶走。
因為身邊的那群前輩們,還要再分走一半。
最終,他能夠帶回劇院的,只有那可憐的一點點。
他年幼的心靈不禁萌生出一個念頭:
“要是六子成了仙人,一定不讓天下的乞兒再受欺負,不讓本來有手有腳的乞兒再缺胳膊斷腿——還能保護掌柜跟哥哥們。”
舟六將麻袋抱到身前,下巴擱在膝關節上,傻笑着暢想了一番十幾二十年後的事情。
待到飯點時分,他望着街上影影綽綽的晃動,一顆童心又涼了下來。
“可是六子不知道,該去找誰成仙……”
舟六強打精神,對路過的行人說些乞討的吉祥話,好把這難受的情緒消磨掉。
正當他準備提前收工,回去邊吃飯邊聽舟掌柜講故事時,對面豐樂樓二層的牆板,忽然炸裂開來。
一道人影從中倒射而出,正好撞進西近的那間普通茶室里。
緊接着,舟六看見又有四個大人——不對,是四個仙人,從二樓飛出,落在茶室前面。
領先之人,身形魁梧,體型脹大,不斷有白色霧氣從他身上冒出,很快便覆蓋了豐樂樓周邊的視野。
身邊乞兒紛紛跑路,只有六子坐在車上,抱着雙腿認真聽道:
“蘇秦林,你瘋了?我是天子近衛,留家嫡孫,你怎敢當街殺我?”
“林哥,聽我們三人一句勸吧,”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我不是君子……我們四家都是待宰的羔羊。”
“好,要干就干,我陪你一起殺!”
“哎呀,你們都別衝動呀。”
“不要!呃啊……”
“——蘇兄,你真把他殺了?”
“……”
“一人做事一人當,我這便北渡齊魯,尋艘船東渡扶桑,找我爹去。”
“那我們呢?”
“王璟山的船就停在渡口,去投靠他吧。他是劍仙,世間第一修士,比我更能護住你們全家。”
“蘇兄,蘇兄,蘇兄!”
隨着某人施展燕雀行離去,白色霧氣飛快消散在舟六的視野中。
站着的三人,在打出消音訣,小聲商量了一陣之後,同時朝某個方向疾跑而去。
此刻,“他是劍仙,世間第一修士”這十個字,對年幼的舟六來說,可謂是振聾發聵。
他咬着手指,歪着腦袋沉思了好一會兒,總算在官差趕到前,想出了名堂:
“只要去找劍仙拜師學藝,六子不就能成仙了嗎?”
想到這裏,舟六興奮得臉頰通紅,連忙用手推着車子,離開了豐樂樓這片是非之地。
在眾人未曾留意的角落,留明達那剛剛逝去的軀體上,悄然出現了一團指甲蓋大小的淡黃色凝脂。
它宛如具備生命力的生靈,在成型之後,瞬間飛越了大半個臨安城區,出現在一名白衣青年面前。
舟自渡放下手中的戲本,目光平靜地注視着這團突如其來的淡黃色凝脂。
他伸出手指,輕輕地將它捏在案上,語氣淡然地吐出了兩個字:
“命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