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兩問未解

第一百二十一章 兩問未解

言及此處,余樵與趙孟頫相視一笑,目光齊齊投向了王璟山。

王璟山微愣片刻,隨即恍然,此事於他而言並不難辦到,於是拱手回應道:

“既然崖山諸君有此需要,在下願以御劍之術相助。只是我能力有限,即便在劍下懸挂平台,每次也只能搭載兩名工匠,且在高空停留的時間不過小半個時辰。”

“如此已是極好!”

趙孟頫聞言大喜,伸出羽扇輕輕拍了拍王璟山的肩膀,

“只需在二月初六之前完成雕刻,我等便感激不盡。接下來幾十日,就要勞煩劍仙,在錢塘與紹興府之間來回奔波了。”

紹興府即為越州,當地百姓仍習慣以古稱呼之。

自孔府被查抄后,王氏一族昔日在越州被侵佔的產業,已由大理寺孔少卿親手奉還。

於是,王璟山便攜同伴重歸王氏祖宅,定居安頓。

這些日子裏,他一直坐鎮越州,直至崖山派再次傳訊,才又飛掠至此。

雖說言談間似有大費周章之意,然越州與錢塘相距甚近,對於能御劍而行的王璟山而言,連半盞茶的功夫都用不到。

三人交談許久,不知不覺間已至飯點。

王璟山暗忖着,如何婉拒晚宴,以避免共用餐食。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余樵僅將他引至江邊停靠的漁船上,手中遞來一根釣竿,微笑道:

“佳肴美味,自有時日讓松雪道人在豐樂樓款待於你。今晚,還望二位與我一同品嘗些新鮮之物。”

王璟山心中一動,新釣的食材在他的靈目訣下烹飪,確實難以暗藏毒物。

‘余樵此舉,似乎也是察覺我並未全然信任他們,故而提出此議……倒是不好再作推辭。’

於是,他接過釣竿,仿照二人的模樣,坐在船頭佯作靜心垂釣。

余樵見狀,不禁哈哈大笑:

“劍仙,看來你是初次嘗試吧?這魚竿的握法可有些講究呢。”

說罷,便熱心地指導起來。

而趙孟頫則顯得意興闌珊,簡單固定好釣竿后,便取出畫筆,對着天邊的晚霞陷入了沉思。

此時,結束祭典的人群也陸續歸來,他們或手捧飯碗,或肩扛長凳,站在離江岸不遠不近的地方,對着船頭那位鮮衣少年評頭論足。

這些崖山修士大多是農民、漁民和樵夫出身,他們在圍觀這件事情上,向來沒有什麼講究,爭論起來也是聲音洪亮、毫無顧忌。

因此,船上的三人雖與他們有段距離,但依然能清晰地聽到岸上的議論聲。

余樵微微一笑,打出兩記火苗,將船側的油燈點燃,為這漸暗的江面增添了一抹暖黃的光亮。

“劍仙那日錢塘顯聖,身姿之飄逸,劍意之凌厲,已然讓無數人為之傾倒。而後更是單槍匹馬,獨闖孔家,以一劍之威,力挫二百族修,震撼四方。”

他頓了頓,目光灼灼地望向王璟山,繼續道:

“如今,不僅是本道子民翹首以盼,想要一睹劍仙的風采,就連我與松雪道人,同樣按捺不住好奇。”

余樵微微傾身,向王璟山探詢道:

“不知劍仙能否告知,那日是如何御劍克敵,打倒孔家的呢?”

王璟山不曾斜視,只是輕輕調整了一下魚竿的位置,淡然道:

“璟山不過是僥倖得勝,並無什麼值得誇耀之處。”

余樵聞言,並未露出失望之色,似乎早已料到他會如此回答。

畢竟,若王璟山果真心思淺薄,輕易便會透露看家本領,恐怕早已被各方勢力吃干抹凈了。

他嘆息兩聲,語氣中透露出幾分感慨:

“想我年少之時,也曾夢想着成為讀書人,奈何家境貧寒,連最基本的學費都難以承擔。

“好在孔家開設了鄉下善學,不分貴賤,廣納門徒。我這才得以入學識字,略通文墨。”

王璟山聞言,心頭微震,以為余樵要因孔家之事向他發難。

頓時手臂緊繃,隨時準備甩開釣竿,拔出身上的木劍。

然而,余樵接下來的話,卻讓他稍稍放鬆了警惕。

“可惜啊,如今的孔家卻已背離了初衷。”

言罷,余樵手法嫻熟地提起釣竿,一條銀鱗閃爍的鮮魚隨之躍出水面。

“那些陳年舊事,不提也罷。”

他看也不看,隨手將魚拋入桶中,

“更何況,當年興辦義學的孔家,乃是衢州南宗,與孔崇君一脈並無瓜葛。劍仙無須因此對我抱有敵意。”

余樵的語氣平和,彷彿在訴說一件與自己無關的往事。

王璟山聞言,眉頭微挑,沉聲道:

“余老若有高見,但說無妨。”

“我只是閑言碎語,提醒劍仙一句。”

余樵頓了頓,繼續說道,

“衍聖公與孔家,畢竟是天下儒林的領袖。雖然科舉制已廢,文人地位大不如前,但他們依然掌握着話語權。眾口一詞,足以顛倒黑白,劍仙還需小心應對才是。”

王璟山聽后,泰然自定道:

“‘道足以忘物之得喪,志足以一氣之盛衰。’璟山今生行事,但求無愧於心,何懼他人蜚短流長?”

“劍仙既對流言無所畏懼,那麼暗箭呢?是否也能同樣泰然處之?”

說著,他手法嫻熟地為釣鉤裝上新魚餌,動作中透露出幾分深意:

“自修真司叛變之後,如今宮城之中的內侍們,多半都是那些家境貧寒、生計維艱的文人。甚至,其中還不乏昔日曾就讀於太學的學子。”

內侍都知郭慶,便是這些文人內侍中的典型代表。

“他們身處宮廷,離二聖最近。倘若對孔家的遭遇心生同情,雖然不能直接傷及劍仙,但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在二聖耳邊煽風點火,難免會對你的親近之人,比如文家,構成潛在的威脅。”

王璟山心中微動,總覺得余樵這番話有些邏輯不通。

畢竟,趙昺並非昏聵無能、毫無城府的君主,而楊太后更是歷經風雨,心志堅定,豈會輕易被內侍所左右?

更別說,經歷了當年的修真司叛變,他們理應變得更加警惕,決無可能重蹈覆轍、回頭繼續徵詢內侍集團的政見……

好在余樵並未打算讓他過多揣測。稍作停頓后,這老人便接着之前的話題道:

“孤身一人,縱有通天徹地之能,也難護得身邊人周全。劍仙雖然修為超群,但若想真正無後顧之憂,還需尋得一座更為堅實的靠山。”

聽到這裏,王璟山心中頓時豁然:

‘這般生硬的轉折,不過是在暗示我加入崖山民修。’

他瞥了瞥旁邊的趙孟頫,只見此人正藉著微弱的火光,在衣袍下擺處專心致志地勾畫剛才的晚霞盛景,貌似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藝術世界中,對於身旁的對話毫不在意。

‘余樵在邀請我時,並沒有特意避開趙孟頫,這說明他早已知曉了某些內情。而我並非崖山出身,想要融入崖山民修,顯然缺乏了一層必要的名義。除非……’

王璟山心中暗自琢磨着,忽然想起了離開吳府的那個傍晚,與文升、商開影的猜想:

‘……他們當真計劃脫離朝廷體制,另起爐灶,開創首個修真宗門。’

如此一來,出身這層名義,便顯得無足輕重了。

“余老的意思,璟山懂了——”

王璟山沉吟片刻,想着余樵既已近乎明示,那他也沒有繼續繞彎的必要,坦言問道:

“只是璟山心中仍有兩問未解——

“民修諸君實力如此強大,緣何至今仍要依附於大宋仙朝之下,遲遲未能自立?

“又為何對江北的修真司聽之任之,不加約束?”

余樵對於王璟山的敏銳,似乎感到了一絲意外。

但他並未立即回應,而是從容地起身提了提水桶。

感覺到份量已經足夠,他輕盈地跳到了另一艘船上,沒過多久便拿來了一套燒烤用具,毫無顧忌地在甲板上點燃了火堆。

“那就先從劍仙的第二個問題開始吧。”

余樵一邊說著,一邊從綁腿處拔出把短刀,開始熟練地削去魚鱗。

然而,王璟山的目光卻在不經意間發現,余樵的綁腿並非普通的紗布,而是繪製着特殊符號的黃色紙張。

‘這些,難道是符籙?’

余樵自顧自地繼續道:

“我們對於宦修之流的不聞不問,其實與對吳、程、陳等士家,暗中抱團的態度是一樣的——

“那就是包容。”

且聽這讀過幾年詩書的老民修,將朱熹的《春日》改了改,念道:

“等閑識得真君面,萬紫千紅才是春。

“二十年前,真君囑託我等堯舜子民重建修真界,然而,重建的終點何在?何時才算完成使命?

“有些人認為,大宋仙朝建立已十八年,修真界早已恢復往昔榮光。”

余樵輕輕搖頭,否定了這種淺薄的看法。

趙孟頫冷哼一聲,卻也沒有當場反駁。

老人接著說道:

“其實,僅需翻閱《小術通曉》便能洞悉真相。

“只因當中的法術源自眾多宗門、流派和修士之手,卻未見任何仙朝的註腳。

“這說明,在遙遠的過去,朝代制度並非主流;應有盡有、各具特色的宗門,才是構成修真界的根基。

“而如今,這所謂的大宋仙朝,卻如孤峰突起,獨佔鰲頭。

“試想,若遼闊的花園之中,長此以往僅有此花獨綻,那修真界的復興豈非成了鏡花水月?

“所以,無論是修真司沿江裂宋,還是吳、程、陳三家暗流涌動、圖謀合縱,都是在為這片荒蕪的花園增添新的色彩與生機。

“我崖山民修,胸懷坦蕩,不僅對他們寬容以待,更會在往後的日子裏,激勵他們、扶持他們,讓更多的修士能夠開宗立派,自成一家!

“一切的一切,都只為使新的修真界,能夠儘早重現往日百花齊放的盛景。

“到那時……”

言畢,余樵手中的短刀緩緩垂下。

他抬頭仰望着夜空中,那朦朧難辨的法像,神色莊重而虔誠,深深地彎下腰身,行了一個大禮:

“……真君必定會再度撥冗,垂青我崖山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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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南宋開始重建修真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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