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看得見的談判
三目輝月姬和霜月的身影先後消失在紅木大廳之中。
她們顯然是去直面人類大神官去了。
自己要不要跟着去？
源宗彥心中猶豫了一下。
不過他馬上就思考清楚了。
他不能再讓那個怪異之主質疑他的忠誠度了。
否則他不止會在人類社會裏失去位置，就連在妖魔這邊也會失去利用價值。
於是他一咬牙，連額頭上的血跡都沒擦，就急忙忙跟着跑出了大廳。
然而當源宗彥推開木門進入庭院中的一剎那，他整個人都愣住了。
原本視野開闊的庭院天空，四周都被不知何時生長而出的高大樹木合圍了起來。
這些樹木以一種近乎詭異的姿態彎曲着向上合攏。
它們彼此間的枝丫交錯纏繞，最終只在中心形成了一處直刺蒼穹的碗狀洞口。
源宗彥獃獃地抬頭仰望。
透過這個狹窄的洞口，他只能窺見天空中那輪明亮如洗的月亮。
坐井觀天。
望着眼前的一幕，源宗彥下意識想起了這個成語。
不。
不對。
是樹界降誕！
林組的軍團結界！
作為神官一族四大反妖魔部隊之一的林組從不單獨行動。
那麼就是說……
一抹巨大火紅色身影猛然劃過洞口，將明月遮掩得無影無蹤。
這是一隻雄壯的火鳥，身姿威武，尾羽長而華麗，每一根羽毛都彷彿由烈焰鑄就。
它展翅飛翔，龐大的身軀一點點掠過洞口。
它身上熾熱的火焰氣息，宛如盛夏烈日炙烤大地。
讓遠在下方庭院中的源宗彥都感到一陣陣熱浪襲來，彷彿置身於火爐之中。
鳳凰火！
火組的軍團式神！
他們這是想配合林組的樹界降誕，直接發動天火焚城，把整個源家和裏面的巫女以及陰陽師全部付之一炬嗎？
面對這凡人無法抵抗的威勢，源宗彥生出深深的恐懼，他還不想死。
要不要直接…
他下意識想要伸手往懷裏摸去。
但是下一刻，一隻嘯月白狼就代替了火鳥，佔據了洞口的位置。
它的毛髮潔白如雪，脖頸間垂掛的圓盤似一輪猩紅之月。
它跺一跺腳，腳下連成一片的樹木結界就一起顫抖搖晃了起來。
它鋒利的爪子輕輕一揮，那些粗大的樹枝就如同被割斷的蘆葦，紛紛揚揚地飄落而下。
不過這些樹枝落地之後瞬間消失不見，如魔術一般又從剛剛的斷口處再次長了出來。
白狼還想要伸出爪子再去切掉這些礙事的樹枝，卻被背上的主人阻止。
“別在這種事情上消耗力氣，霜月。”
三目輝月姬站在巨大白狼的背上。
她的視線穿越枝影的紛擾，落在不遠處樹木結界之巔的大神官身上。
大神官也垂眸靜靜看着這個身姿窈窕的少女，尤其是盯着對方那雙夢幻的碧藍眼眸。
左眼【污穢盡除】！
右眼【邪魔拔祟】！
看着這雙本該是反妖魔勢力最為信賴的力量之一的眼睛，老人心中泛起由衷的可惜。
不過還好事情沒到最差的那步。
雖然這雙眼睛此刻落入了敵方手中，但是怪異之主終究不是琴子本人。
前者的靈魂本質是妖魔，根本沒辦法催動這雙為祓除妖魔而生的眼眸的真正力量。
“輝月姬大人，我來為您解決那隻火鳥和這些木棍吧。”
白狼舔了舔尖牙有些迫不及待。
“注意點。”
輝月姬並沒有阻攔請戰的霜月，把她脖子上的半月鏡摘了下來后，凌空飄然而起。
“放心吧大人，一隻妖王級別的式神，一個不會動的木棍結界。”
霜月望着頭頂上的火鳥信心滿滿，
“就算我的傷勢還沒好透，也能解決它們！”
輝月姬沒有再說什麼。
只需要看一眼，她就對於兩邊的戰力瞭然於心。
這一結界一式神是神官一族的重要底牌。
它們經過千年前戰爭洗禮和千年來無數次的優化，運轉結構已經接近完美的地步。
不過那些催動結界和式神的神官力量普遍不足，需要依賴八尺瓊勾玉仿品的加持才能施展戰陣。
如果他們的實力再提升一截，普遍達到妖將實力，再施展戰陣。
恐怕霜月此刻就不會這麼信心滿滿了。
不過就算這兩個戰陣威力沒達到頂峰。
輝月姬估計自己傷勢未愈的白狼大臣也會被拖住一會兒。
那她就利用這會兒空隙，跟那位大神官好好聊聊。
三目輝月姬飄然的身影落在了鬚髮皆白的老人面前。
然而還沒等她開口。
老人卻主動說，
“走走？”
面對這個邀請，她難得有些遲疑。
三目輝月姬打量了一下這個面容十分蒼老，但雙眼依舊閃爍着銳利的光芒的老人。
在短暫的遲疑之後，她點了點頭。
本來她就是想跟對方談判的。
於是他們便沿着樹冠鋪成的路，一左一右並肩而行。
如果忽略一人手中閃爍的金色勾玉，一人手中亮起的猩紅月盤，和遠處的狼嚎鳥啼，以及如蛇般蔓延參入戰團的樹木枝幹。
單看兩人平靜的神色，就彷彿是爺爺帶着孫女在晚飯後散步一般。
“這是我們第二次見面吧？”老人說。
“是，第一次見是一年前的那個雨夜。”
三目輝月姬想起了自己剛佔據這副身體時的那個夜晚。
就是眼前這個老人在雨夜的源家宅邸外徘徊了大概十分鐘。
那是她度過的最漫長的十分鐘。
也是她成為妖主之後第一次感受到恐懼的十分鐘。
她當時一邊痛苦地忍受着巫女之毒的猛烈侵蝕。
一邊提防着這個老人突然衝進來強行換掉她。
她害怕對方讓她的所有謀划和夢想都付諸東流。
也因為這個老人的存在。
她才打定主意循規蹈矩的扮演大巫女一年，一邊了解人類世界的情報，一邊暗暗計劃。
“當時為什麼沒有動手？”
雖然事情已經過去，但輝月姬還是問出了這個問題，
“是想等着巫女之毒把我毒死？亦或者是等待我不斷被削弱，有十足的把握后再出手？”
“都有。但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大神官輕聲說，
“最根本的原因是那時候我選定的大神官繼承人，還沒辦法繼承我的力量。
如果我也死了，那麼神官傳承和巫女傳承就會同時消失。
光靠劍宗面對妖魔入侵，根本沒有勝算。”
“你選擇的繼承人是源正秀？”
“沒錯，就是你那位未婚夫。”
老人一邊頷首，一邊隨手撥開白狼與火鳥纏鬥時掉落的火焰與冰霜。
“他是神川琴子的未婚夫，不是我的。”
三目輝月姬拿半月鏡擋掉崩碎而來的樹木尖刺后冷冷的回答。
“你現在不就佔據了琴子的身體嗎？”
老人此刻的眼神彷彿能洞察未來一樣深邃而悠遠。
他的面容上流露出一絲令三目輝月姬感到不悅的悲憫之情，
“每代大巫女都各有各的夙命。
根據神明的預言，這代大巫女的夙命就是和聖子生下拯救世界的神之子。
你取代了琴子，也會替她背負這樣的命運。”
“我不信人類世界的命運，能影響到我這個禍野世界的月亮！”
三目輝月姬眉心處那隻猩紅如月的圓眸再度睜開。
她手中的半月鏡彷彿能感受到主人的心情一樣，也亮起更加奪目的猩紅月光。
“信不信命運，命運就在那裏。”
大神官的語調依舊不急不緩，手中勾玉的顏色也未曾改變。
“如果真有命運存在的話，就不該讓禍野世界面臨毀滅的危機。”
但三目輝月姬終究沒有率先出手，
“如果禍野不面臨毀滅，我就不會冒着危險來到這個世界！
你知道嗎？在我扮演大巫女的前半段時間。
為了更快的拯救禍野世界，我還曾經想過如何規劃妖魔與人類之間的平衡。”
少女臉上露出了一絲自嘲的笑，
“我當時看了這個世界的許多資料，發現這個世界與千年前妖魔所記述的人類世界已經完全不同。
那時候的我覺得，在這個現代化人類社會裏，妖魔也未必不能找到自己的位置。”
“比如？”
大神官停下腳步，想要聽一聽這個怪異之主曾經對人與妖魔的思考。
“就以你們知道的玉藻狐狸舉例。
她們一族不吃人，只是以陽氣為食。”
三目輝月姬說，
“你們這個世界的直播業、偶像業乃至風俗業都很發達。
而她們一族的姿色正好都不錯。
只要讓她們賣弄一下自身的魅力，再隨便表演一下幻術。
她們就能吸引一大批願意為她們奉獻陽氣的男性吧？”
“聽着確實很誘人。”
大神官思忖了一秒鐘後點點頭，
“如果她們真的能老老實實出道，組成女團或者成為女優，老夫也未嘗不會心動。
也許還會在當花音粉之餘，再成為一名忠實的狐狸粉。”
三目輝月姬有些驚愕的瞥了一眼這位大神官。
對方毫不掩飾地展現自己好色的一面。
這種坦蕩之中，還帶着一絲老年人的不羈與頑皮。
她內心對這位人類大神官的敬意與畏懼，此刻變成了另一種古怪的感想——
人類大神官代代都是這個樣子嗎？
而大神官本人一如既往不在意自己的形象在別人心中是什麼模樣，只是繼續問，
“不過那其他妖魔種族呢？”
“其他國家的妖魔我暫時管不着。
但就以我月之國的三柱臣的種族特性來看，他們也不是不可以融入進人類社會中來。”
三目輝月姬壓下心中那古怪的念頭繼續說，
“雪女一族喜歡雪地環境。
南極、北極的冰原都適合她們宅居。
她們只會在孕育小雪女時，才外出尋覓合適的伴侶。
只是在東京，不就有許多適齡人類男性抱怨自己找不到真愛。
我可以辦個徵婚網站給這些人。
雪女她們就不求物質，只求真愛。
以愛情為食的她們，只要伴侶全心愛自己，就能活的很愉快。”
“你要真這麼打算，我估計東京都內的未婚男性都會舉手贊成，並且直接投降吧？”
大神官笑了笑。
三目輝月姬臉上卻沒有笑容，只是繼續說，
“至於滑頭鬼一族，跟雪女一族正好是反面。
他們更像男版的玉藻狐狸，風流成性的他們以女性愉悅的情感為食。
讓他們成為男團偶像、藝人牛郎，都是不錯的選擇。”
隨後她又看向在如蛇般樹木堆里打滾掙脫纏繞的白狼，
“霜月的白狼一族愛吃骨頭。是不是人骨都無所謂。
我大可以購買一些肉聯廠，雇傭她們宰殺牛羊豬。
剔下來的骨頭就當她們的工資，她們也會很樂意。”
“聽起來也不錯。”
老人繼續頷首，
“不過你最終還是放棄了這些打算。”
“沒錯。”
三目輝月姬的眼神如寒冰般冷冽，凝視着遠方閃爍着血紅色的天空樹，
“你們人類就算是自己同類都不放過，如果玉藻狐狸真的變為女團女優。
他們會不會藉助你們的威懾和力量，把玩弄人類女性的那一套用到她們身上？
滑頭鬼，雪女也一樣。
至於白狼一族，我很懷疑你們中有些偏愛獸型的傢伙，會打算把她們圈養成私人寵物。”
三目輝月姬最後做出了總結，
“所以我不掌握設立規矩的力量，不成為設立規矩的存在。
即使我有再多美好的計劃，最終也會走樣變形。”
然而老人聽完之後，卻輕輕嘆了口氣，
“我還以為伱真的認真考慮過妖魔與人類平衡相處。
但是你最終還是暴露了你完全以妖魔角度考慮問題的本質。”
“我有什麼錯嗎？”
“以你妖魔的角度當然沒錯。
那我如果以人類的角度這樣質問你呢？”
老人深深的注視着她，
“如果人類不保留足夠的威懾力。
那玉藻狐狸厭煩了出道成為偶像再圈粉吸陽氣的流程，直接在大街上隨便吸食陽氣呢？
除了極個別特例，陽氣流失嚴重的男性會生病或者死亡你是隻字不提。
而滑頭鬼靠外形和花言巧語矇騙人類女性。
他們玩弄並吸食女性的愉悅情緒之後，就不負責的離去，所引發的各種問題又該怎麼樣？
雪女判斷伴侶忠心不忠心，更是完全憑她們的個人感覺。
只要她們不滿意就會直接將伴侶凍成冰雕殺掉，你也是避而不談。”
三目輝月姬面色冰寒，卻一言不發。
“三目輝月姬。”
大神官第一次清楚的叫出了她的真名，
“別裝了，你從來沒有真正考慮過妖魔與人類的平衡。
你只是個純粹的利妖魔獨裁主義者罷了。
而且你在意的妖魔群體，也只有那些遵守你特殊規矩的妖魔。
你不比人類歷史上那些有名的獨裁者好到哪裏去，我也根本不覺得你能拯救禍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