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秋萩惜別淚
“誰規定老夫不能走了?”冢原卜傳瞪了兩個徒弟一眼,隨即笑道:“為師自鹿島閉關千日以來,雲遊天下追尋劍中至理,少有在一個地方超過兩年的,如今已經是為你們破例了。”
菊幢丸一臉不舍,拉住師父的袖子哀求:
“師父可否不走?父親大人許我年底前元服,我願以重臣之位聘請師父出仕,還可以向朝廷……”
“為師當年從貴家出走,就下定了此生追求劍道的決心。”冢原卜傳拍了拍他肩膀,笑着打斷道:“菊幢丸,你身份高貴但努力刻苦,天資聰穎,未來劍術必有所成。只是過剛則易折、攻有餘則守不足。望你日後出刀時能戒急戒躁。”
菊幢丸知道師父去意已決,含淚稱是。
“方才比試為何半途收招?”冢原卜傳轉過臉,瞪了一眼楓千代:“你這臭小子用心太雜,浪費了一身好天賦!日後你無論做什麼,行事少些懶散、多些果決。亂世之秋,怕是難容閑逸之人。”
楓千代此刻一改平時的嬉笑,肅然下拜,以額觸地:“師父教導之恩,弟子感銘五內!求師父帶弟子一起雲遊,路上鞍馬勞頓,也好有人照料。”
冢原卜傳撫須笑道:“此番能得爾等佳徒,為師已經再無遺憾。休作小女兒態!老夫有一劍在手,四海皆是坦途!”
說罷仰天大笑,仗劍而去,只留下餘音杳杳在山谷中回蕩。
師兄弟目送他遠去的方向,佇立良久。
最終,還是楓千代擦了擦眼角,開口道:“擇日不如撞日,師兄,我也要告辭了。”
菊幢丸瞪大了眼睛:“什麼?你也要走?”
楓千代隨手摘下一片樹葉:“原本去年實如大師圓寂時我就要走的,只是當時師父不許,說我劍術修行未成。如今也是時候了。”
菊幢丸手忙腳亂地扔下竹刀,拉住楓千代的手:“為什麼?你如果不留在安養寺,可以跟我一起回京都啊!”
“你家在京都,可我家不在呀。”楓千代笑着把葉子隨手彈飛。
“可你不是孤兒,舉目無親嗎?”菊幢丸不解地問。
“是啊……”楓千代的目光投向西方,彷彿越過了千里萬里、越過了幾個世紀。
現在的那塊土地上是大明帝國吧。
無論如何,那裏總是離家近一些的。
菊幢丸順着他的視線看了又看,卻實在沒法從那片林子裏看出什麼。乾脆扳過他的肩膀:“好好好,你想去哪都行,可總要有個武士身份吧。”
他越說越肯定:“等我元服,提拔你做武士,到時候你再想去哪都行,我可以陪伱去!”
楓千代自然知道菊幢丸的好意。此時的日本等級森嚴,武士與平民之間有天壤之別,甚至有武士在道路上隨意斬平民以試刀。一般平民若能成為武士,是足以光耀門楣的。
可他雖然穿越數載,言行舉止無差,但上一世的平等思想仍深入骨髓。對於這種身份等級不太感冒。
更何況,他是要回大明的,這武士的身份要來也沒什麼用。
他微笑着拍了拍菊幢丸的後背:“知道你是為我好。不過我雖沒有師父他老人家的氣概,卻也有些不值一提的驕傲。你就不用管我啦!”
“你是不是信不過我?”菊幢丸一臉糾結:“現在說讓你做家臣有些失禮,但我的身份其實是個天大的秘密,可……可我願意告訴你。”
“停!你父親一定不許你說。”楓千代笑着打斷:“其實我的身份也是個天大的秘密。咱倆都不說,扯平了!”
菊幢丸以為好友心意堅決,只好無奈搖頭,卻不知楓千代說的可是大實話——論起出身誰能比得過穿越者?
當晚,兩個少年跑到鎮子裏的酒館裏喝得酩酊大醉。次日天還沒亮,楓千代就祭拜了收養自己的實如大師,告別安養寺中的師兄弟,踏着晨露離開了朽木谷。
離人早行蜂伴飛
偏偏秋萩惜別淚
問君幾時歸
——《古今集》
穿過山區,楓千代沿着琵琶湖西岸向南而行。放眼望去煙波浩渺,湖光山色,令人陶醉。景物與山中大相逕庭。隨着村落逐漸稠密,路上的行人也多了起來。
儘管亂世中諸侯割據,導致沿途關卡林立,但楓千代看上去只是個秀氣的少年郎,且身上攜帶着寺院的身份證明,因此並未遭受太多麻煩。
他一路上走馬觀花少有停留,五天就到達了堺町。
近畿地區自“應仁之亂”以來飽經戰火,加上災害頻發,到處都呈現出破敗蕭條。然而,堺町卻得益於獨特的地理位置而日益興盛起來。
腳踩在被午後的暖陽曬熱的石板街道上,身邊是熙熙攘攘的人流。路邊的店鋪一間緊鄰一間,小商販們站在各式各樣的攤位后吆喝着叫賣,他們面前擺放着琳琅滿目的貨物,有的來自大明、朝鮮,有的來自東南亞甚至是歐洲。
楓千代用力吸了一口氣,享受着熟悉的氛圍——那種不會因時代和地域而改變的金錢的味道。
港區更是一派繁忙景象。兩艘降下白色橫帆的大型回船停在不遠處的深水區,一艘艘划漿的小型押送船伴着海鷗的起起落落在船和岸之間往來穿梭。岸邊停靠的壓船正在緊張地卸貨,沉重的貨物把工人們赤裸的後背壓得幾乎與地面平行。
“請問這裏有去明國的船嗎?”楓千代詢問一個背靠桅杆休息的水手,卻只得到一雙白眼作為回應。他有些困惑,只好換人再次嘗試,但對方只是擺擺手示意他離開。
直到問到第三位水手,那人才指向不遠處一家店鋪:“去那問,找馬之助。”說著還用一種怪怪的眼神上下打量了一下楓千代。
楓千代有些摸不着頭腦,事情似乎和自己想像的不一樣,只是到底是什麼情況總要去弄清楚才可以。
這是一家小酒館,沒有店名,只在門口豎了一塊寫了“酒”字的木板。楓千代掀開門帘,酒氣混着汗臭和烤魚味撲面而來。
酒館內的氛圍昏暗,天花板上懸挂着已經褪色的紙制燈籠,酒客們三三兩兩的坐了幾桌,伴着舊桌椅的咯吱聲交談着什麼。酒館的角落裏一群人正圍着一張桌子賭博,隨着骰子響起,時不時傳來興奮的大叫或沮喪的哀嘆。
酒保是個包着頭巾的中年男人,手上的抹布看起來不太乾淨:“一壺酒二十文,自己找地方坐。”
“我找馬之助。”
酒保手上頓了頓,衝著後面大聲喊道:“馬之助,有人找!”
一個腰中別刀、敞開着衣襟的男人從賭桌那邊罵罵咧咧地走過來:“什麼事?”
“就是……”楓千代看着眼前膚色黝黑,眼圈更黑的水手,有些猶豫:“我想找去明國的船。”
“就你也想去明國?”馬之助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老子憑什麼帶你?”
“我付錢。”
馬之助眼睛一轉:“五、不!十貫!”
“我只有五貫。”
“拿來!”馬之助伸出粗糙的大手。
可當他一把接過錢,卻轉身就要回去繼續賭錢:“湊夠剩下五貫再來找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