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盤根錯節
風馳雨驟,驚雷咆哮,密集的雨珠仿若道道銀簾懸挂蒼穹。
窗外潺潺不休,昏暗的宮室內卻顯得異常死寂。周遭偶爾傳來幾道的喃喃低語,但聲音很快伴隨着窸窣的腳步消逝遠去。
搖曳的燭光下映照出一個少年的身影。
趙章此刻只覺得自己正身處在一片混沌之中,四周沒有一點光亮、漆黑一片。他想大聲吼叫,嘴裏卻發不出一絲聲音,甚至感覺不到口舌的存在。
身體和靈魂似乎正處於一種奇妙的狀態,它們彷彿都不屬於自己,但又能清晰地通過它們感受到四周時時發生的微妙變化:夜風劃過臉頰帶來的涼意,木屐偶爾走過發出的噠噠之聲,蘭燼燃香滴落而飄來的刺鼻氣味。
腦海中偶爾閃過一些莫名無序的畫面,就好像在做了一個亘長的夢……
“太子……太子……”
這種亦夢亦幻、亦真亦假的狀態不知道持續了多久,渾渾噩噩的少年突然感覺身體一陣酥麻,緊接着失聰之感開始快速消退,耳畔也傳來斷斷續續的呼喊。
趙章慢慢睜開雙眼。
檀香燃燒飄起縷縷青煙、芬芳自然,寢殿內古香古色的器具、典雅別緻。
微弱的燭光下,浮現出一雙殷切的眸子、眸中佈滿血絲的瞳孔仿若一團跳動的火焰,而火焰中正映照着一張熟悉但又陌生的面孔。
“太子,時辰到了。”
細竹輕紗的屏風后,一個身材豐腴的女人走了進來。
女人年紀約三十齣頭,臉型圓潤飽滿、一襲曲裾深衣輕綰在腰間做仕女打扮,手中捧着一件貼身外袍和一條泛着熱氣的絲巾。
“稚奴……”趙章下意識地轉過頭,輕喚出了對方的名字。
“嗯。”女人輕嗯一聲做出了回應。但手上的動作卻沒有停下來,她先是將趙章從卧榻上扶起,然後又從身旁的宦者手上接過衣物、佩帶、飾品,一一服侍着趙章穿好,最後又細心的將衣物上的褶皺整理平順。
做完這些又拿起那張冒熱氣的絲巾,認真地替他擦拭起手掌和臉龐。
“稚奴,以後穿衣、洗漱讓我自己來便可。”
正在忙活的女人聞言不禁一愣,但當看到太子身體發生的細微變化后,忽然恍然大悟。
她這個年紀的女人,雖然長於宮闈沒有行過那事,但從宮外流傳進來的靡靡之言可是聽過不少。
不過她雖然明白了少年話中的意思,但手上的動作卻沒有停下來,並且嘴裏不時還發出‘噗嗤’地輕笑聲。
“額……”
看着女人類似‘嘲弄’的笑容,趙章心下不禁生出些許怒意,但他剛想要發作,轉念又想到了自己這具身體,似乎就是對方從小看到大的。
想來想去也就任由對方擺弄了。
不過手間不時觸碰到的那一抹柔軟,溫潤的觸感還是讓他心下生出幾分窘迫。
盞茶功夫后,趙章看着銅鏡中那張眉峰上揚、頗具英氣的面孔,心下不禁生出些許彷徨。
回想起一年前,他還是那個躺在病床上身患晚癌的小學教師……
驟然來到這個戰爭不斷的年代,心情可謂是五味雜陳,雖然也有重活一世的喜悅,但更多的還是對未來生活的擔憂。
雖然最初也有着強烈、想干出一番大事的衝動,但隨着時間的推移,也漸漸被現實所帶來的衝擊而磨平了稜角。
戰國、戰國。這不是一個好時代,這是一個殺人盈野、兵燹四起的大亂世。與後世他所熟悉的大一統王朝有所不同,爭、殺才是這時代的主題。對於這個時代的人們而言,殺人和被殺早已是家常便飯,庶民們每天不是在參與戰爭,便是在前往戰爭的路上。就算是那些看似高高在上的王公貴族們,也早就被權利的本身所束縛,身不由己。
就算是趙章這個萬萬人之上的大國太子看似風光又如何?實則也是岌岌可危。
昨日的朝堂爭辯,上卿肥義所言及的秦國的黨派之爭,在趙國又何嘗不是如此。
親韓、親秦、親魏、親楚,各個派系盤根錯節。
自母后薨逝后,他的隱性地位便再一次發生了微妙變化。他謹言慎行,不敢表露自己的政治主張,實非無奈。
但現在想來,這一切問題的根源,其實並不全在他的父親身上。
歸根結底還是國際形式的變化。
觀之現今諸國,雖時有征伐,但仍以七大戰國為最,而七國之中又以秦、齊為首,以韓國最末。
韓國在近年的對外戰爭中,因地緣、國策等一系列問題幾乎連戰連敗,函谷、修魚兩戰更是折戟沉沙十數萬,這也就造成了韓國國土不斷縮水,國力一日不如一日。
落後就要挨打,國力弱自然要受他國的欺辱,韓國今日雖也可稱為戰國,然其心卻早已不復哀侯滅鄭時的魄力。
而趙國的先王后、趙章的生母乃是韓國的公主,在外交上趙國和韓國天然親近。
就個人而言,韓國強,趙章這個趙太子的地位就更穩,反之韓國弱,趙章就沒了外援。
單看現在韓國自身都難保的境地,又如何為他人助力?
再就國家而言,趙國無法指望盟國的助力,國際聲勢自然要遜色一籌,而若想改變國家的外交方針,最好的辦法其實就是廢舊后而立新后。
現在看來,他的父親就是這麼乾的。
但這麼乾的後果就是趙章的隱性助力再度下降。他無疑成了此次政治鬥爭最大的受害者。
但從國家的角度而言,此舉或許是最好、最簡單的手段。
至於那位在民間故事中的女主角,孟姚的上位歷程,似乎也並不像是故事中傳頌的那般、什麼夢中騎白馬會美人的故事。
或許這只是一個粗俗卑劣的借口,為趙國變法,平衡國內的各方勢力,做出的妥協罷了。
若是國際形勢發了變化,他的父親甚至可以立一個齊女,燕女為後。
個中的曲折與利害,若非趙章有着前世的閱歷和知識,恐怕根本理不順。
“太子,該去請安了。”溫柔的聲音將他從紛亂的回憶中拉回了現實。
趙章盯着銅鏡中的面孔,眼神不由得又堅毅了幾分。
將手中一直把玩的玉佩放下,站起身子朝着寢殿外走去。
屋外雨還沒有停,細碎的雨霧洋洋洒洒地飄落而下,廊台兩側的宮人們執手掌燈,明亮的燭光一直延伸到路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