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毫無意義
當午日明,碧空如洗。高照的艷陽透過斑駁的枝葉向山道間灑下片片光影,山林間樹木鬱鬱蔥蔥,清澈的溪水自山澗溝道中潺潺流過,遠處偶爾傳來一兩聲高亢的鳥鳴。
若不是念到方才所發生的那幕血腥變故,這般的景色倒也真能讓人感到舒緩且寧靜。
猗薇心下如是念着……目光卻止不住地打量起了身前不遠處的幾人。
和她想像中的不同,此間的主事者竟然是個看起來相當年輕的弱冠兒郎。
只見方才領她過來白胖男人此時正站立在那兒郎身後。兒郎好像沒看到自己,正側着身子和另一個面容清矍的中年男人交流着什麼,聲音很小,傳到自己這裏就有些聽不清了。但從她這個位置還是可以隱約的看到兒郎頦下那淺淺不明顯的胡茬……猗薇也不知道自己為甚會注意到那處。
不過那種感覺就是很奇怪。
兒郎衣着不顯,健碩的身材把那件灰色束腰的窄袖深衣微微撐起,個子很高,烏黑的長發沒有束冠、而是用銅箍扎了個簡單馬尾披在身後、形態看起來頗為隨意,給人整體的感覺就好似市井間的爛漫少年、完全沒有大人物該有的嬌貴。
……趙章自然早就注意到了陳忠帶過來的猗薇,但他現在卻沒空理會對方,他此刻正一臉認真地聽着樓緩審訊的結果。
這場變故似乎和他所想的有些出入,原本以為是場有所針對的襲擊,內里或許有着什麼陰謀。
卻沒想到這些匪寇,皆是從韓地逃役而來的隸農。而且是從南陽境內一路流竄過來的。
“今年夏季多雨,大河中下游不少地界都遭了災,五穀欠收,又逢秦人出兵宜陽,韓之全境徵兵吏稅不止,眾賊人遂不附籍,方至太行、行此賊事。”樓緩就剛剛的審訊情況緩緩敘述道。
趙章微微頷首,又問:“這般說來,賊眾並非知曉我等?”
樓緩回道:“正是,賊眾初以為我等皆是商旅,才行此歹事,卻不曾想到觸了逆鱗。”
方才得知賊言,樓緩也是暗暗鬆了口氣。這次大王使他隨太子盟燕,那不僅是對他的信任,亦是對他能力的一種考校。若此途一切順利,回朝自會得獲殊榮,然若中途生變,他此生恐難在朝堂再有立錐之地。
趙章聽着,心下不禁瞭然,他之前不是沒有想過這一層,但問題是太過巧合了。
而且在這個亂糟糟的年代,其實比之於後世各朝,入山為匪、落草為寇的反而不多。
倒也並非是說這個時代的農民就要比後世過得幸福了,造成這一現象的主要原因、還是要依賴於列國所實行的強大附(傅)籍制度。
在古代一個國家強盛的關鍵就是人口,尤其是在這個年年皆征的亂世,那就更是如此。所以列國諸侯們為了防止逃役的情況發生,對犯刑的黔戶們(平民)基本都是施以重刑。
以趙國舉例,一個黔首逃役或者犯刑,不僅僅是三代以內的血親皆要淪為奴隸,就連你的鄰居也得遭難。
這就是連坐制度。
這等看似不合人情的刑律,卻是最符合這個時代的,因此列國皆是效法。
其實這個年代的刑罰都是很殘酷的,列國比於秦國尤為重之。
只不過吏治沒有前者清明罷了。
正所謂“千金不死,百金不刑。”並非是所有的國家都有像商君那般大魄力的人物,敢於拿太子的師傅開刀的。
當然,賄賂這種事情基本都是小資中產階級的特權了。
對於無產自耕農來說,老老實實守着自己的一畝三分地、讓你幹啥就幹啥,才是常態。在這等重刑重罰面前,別說逃役,敢於小偷小摸的都是少數。
然而萬事都有個例。碰到內憂外患的年份,人一旦活不下去,自然就只能鋌而走險。
“剩下賊眾當如何處置,還請太子定奪。”樓緩揖道。
“大夫意之如何?”趙章問道。
樓緩如實道:“依我趙國律法,刺殺卿氏宗臣當黜於五族,梟首示眾。”語氣冷冽。但樓緩沒說賊人逃役之罪,因為這些不是趙人。
趙章瞥了眼山道間正俯首在地上瑟瑟發抖的賊眾。看模樣活着的也就剩下三十來個人,其中夾雜着不少女人和孩童,這些人都是甲士在幾百米外的山坳中發現的。
這些人身上的衣服已是渾身破破爛爛的,那模樣就好似被一張破抹布包裹着,幾個女人在被拖拽的過程中甚至早已衣不蔽體,裸露出的那一坨肉混雜着山間泥濘的土泥,蓬頭垢面的模樣讓人看着不禁有些可怖。
眾賊蜷縮在一塊,和負責看押的他們護衛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人群中不時發出幾聲低沉的痛吟聲,卻是不敢大聲的叫喚,就像是一群被逼入絕境、只能默默舔舐傷口的野獸。
他們似乎已經知道了自己最終的結果,也不求饒、也不呼喊。但從他們無神的雙目中,還是能看出對生的渴望、以及說不出的絕望。
身邊的眾臣皆是冷冽無言。
趙章沉默半晌,還是淡淡地開口道:“放了吧。”
眾臣好似沒有聽清。
趙章重複道:“放了吧,給他們寫個路引,分些糧食,告訴他們,想要活命就去代地,去那裏耕作可免五年的勞役,在趙國好好活着吧。”
並非是趙章仁慈心泛濫了,只是再殺掉這些婦幼毫無意義。不說這些人會不會生出那微乎其微的報仇心思,趙章也不並怕被報復,殺人者人恆殺之,這是這個時代的規矩。
至於免除勞役,這本來就是君父為了向代地移民而推行的國策。既然他們逃到了代地,那當然就是趙人了。
眾臣聞言不禁多看了趙章兩眼。
樓緩暗暗思道,在邯鄲曾聽聞東宮太子循規蹈矩、不得王意,但這幾日共處下來,他卻覺得太子做事非常有章程,且頗有決斷,遇險而臨危不懼。現在看來朝中傳聞不盡如是,甚者言及王上欲行廢立,現在思來更是不可輕信。
樓緩心下暗暗點了點頭,隨即恭敬一揖:“喏。”
……就在猗薇愣愣地站在原地、暗暗地猜測那兒郎身份的之時,同兒郎一直交談的清矍男人突然指揮着一眾漢子將賊眾手上緊縛的麻繩解了開來。
然後,她就看到,那一眾賊人竟然向著兒郎俯身叩拜起來。
正待猗薇疑惑,兒郎已經側身、目光也朝她緩緩望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