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牽情處

23牽情處

慕君頡暗道不好,竭力調整呼吸,什麼也不敢再想,閉着眼一隻只數羊。慕君頡的身體不能喝酒,加上又折騰了這麼大半天,漸漸的全身都開始難受,胸口鈍痛一陣一陣綿延不絕,讓他忍不住又睜開眼。

這麼一睜,就睜着眼數羊數到了天亮。

外面破曉的一聲雞鳴,讓慕君頡渾渾噩噩了整夜的神智稍微多了一分清醒,這才發現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又起了燒。同樣渾渾噩噩了一夜的並不止慕君頡一個,甚至也不止兩個,而一共是三個。

在書房裏發了瘋似的批了一夜庄內事務的蘇琅琛自不用說,此刻本來應該好好安睡的趙宗治,卻也發了瘋似的輾轉反側的倒騰了一夜,怎麼也睡不着。

趙宗治也是喝不醉的體質,但醉生夢死畢竟非同小可,他回房之後酒效開始慢慢發揮,讓人想起心中最深的記憶來。趙宗治見多識廣,老早就聽聞過醉生夢死的功效,卻壓根兒沒把其當做一回事。一則是因為不信,二則是因為他實在沒有什麼深的回憶,不管是美好的還是恐怖的。趙宗治天生皇室貴渭,母親只是父親的眾妻妾之一,父母間感情平淡、兄弟間相處平淡,沒有過什麼美好回憶;他性情冷漠又地位尊貴,親眼見過死人也親手殺死過人,都沒什麼感覺,更不可能有什麼恐怖回憶。

所以趙宗治雖然感覺有幾分酒勁上涌,但毫不在意,照常脫了衣上了床,閉上眼準備睡覺。可正當要昏昏欲睡的時候,腦海中卻慢慢浮現出一雙眼睛來。

是一雙極為明亮好看的眼睛,在落日的餘輝下,好像漾着波光。眼睛的主人是個擁有動人笑容的少年,眉目似畫,漂亮的不像是凡人,出現在趙宗治眼前的那一刻,趙宗治幾乎以為他是山中的精靈。少年笑着問:“請問你知道棲霞山莊怎麼走嗎?我好像又迷路了。”

趙宗治不由自主放任思緒,想起那個少年豐富多變的表情來。耍賴的樣子,裝可憐的樣子,壞笑的樣子,皺眉的樣子……每種表情都能牽動他的心。趙宗治猛然間心頭一驚,睜開眼來。

活了那麼多年來,最深最美好的記憶,竟是和慕君頡的初見嗎?

一時間趙宗治心頭又煩又亂,再也睡不着了。慕君頡明明就是個沒心沒肺騙死人不償命的妖孽,遇上他怎麼會和美好掛鈎。趙宗治運功把體內僅剩的一點酒全逼了出來,然後閉上眼控制自己不再亂想,繼續睡覺。

可是人心豈是能控制的東西?越是控制着不去想就越是會想。趙宗治閉着眼,耳側甚至依稀迴響起慕君頡軟糯低聲、或者清亮大聲的一句句叫自己木頭。可他身上的酒已經全被逼出來了,不可能再是酒效作祟。趙宗治翻來覆去的苦惱了一夜,整夜都渾渾噩噩的。

黎明破開了沉沉的夜幕,迎來了冬日初生的太陽,天色漸漸放亮,窗欞上流轉着淡淡的曙光,早起麻雀開始在樹枝上嘰嘰喳喳的叫起來。

蘇琅琛看着窗外,疲憊的揉了揉太陽穴,只覺得這一夜是如此漫長。外面有僮僕輕輕敲門,端着水來伺候蘇琅琛梳洗。蘇琅琛洗了把臉,覺得神智清醒多了,專門負責給蘇琅琛梳頭的蘇才一邊為蘇琅琛束髮一邊小心翼翼的問:“莊主,您早膳準備在哪用?是照常回琅閣,還是……”

蘇琅琛微愣片刻,然後點頭道:“回琅閣。”

這三個字一說出口,心裏便愈加急切,蘇琅琛緊接着站起身,大步向琅閣方向走。

慕君頡此刻發燒燒的身上皮膚都是滾燙的,卻又覺得冷的要命,所以全身始終蒙在被子裏,連頭都不露。模模糊糊中聽到開門的聲音,接着有腳步聲慢慢臨近,有人站到了他床前。又過了許久,聽到一聲低嘆,蘇琅琛熟悉的嗓音響起:“慕慕,慕慕?”

慕君頡身上難受心裏更難受,在被子底下動了動。蘇琅琛見狀,輕聲問:“睡醒了嗎?睡醒就起來吧。”

慕君頡始終不吭聲,把自己蒙的更緊了。蘇琅琛擰着眉,伸出手去拉慕君頡的被子,“慕慕,起來吃飯了。”

慕君頡拽着被子,在被子底下故意悶聲道:“我才不要你管。”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蘇琅琛拉着被子的手一下子僵住了。昨晚慕君頡說過的‘你憑什麼管我’和‘不待在山莊裏也不做少主’的話還猶言在耳,此刻這一句再次勾起蘇琅琛的心頭痛。這種話對蘇琅琛的打擊頗大,以至於蘇琅琛沒聽出小孩聲音里的委屈和沙啞。

蘇琅琛先是沒骨氣的惦念後悔了一個晚上,又大清早便跑來主動示好,小孩卻跟他慪氣慪到連頭都不露,看都不看他一眼,剛才一句話更讓他心頭雪上加霜。蘇琅琛胸口憋着滿腔鬱悶和難受無處發泄,轉身道:“好,我不管你,以後再也不管你。”

蘇琅琛大步走出房間,冷聲朝蘇良丟下一句‘把少主給我看好了’便穿過廳堂離開琅閣,隨後叫人去牽了馬來。翻身上馬,抬手一鞭用力甩下去,馬立刻撒腿狂奔,速度飛快。漫無目的的策馬下山,一路飛奔,耳邊的風嘩嘩作響。

慕君頡只聽到蘇琅琛丟了一句狠話便走了,繼而碰的一聲房門響,門再次被鎖上。生病的人的情感本來就會變得脆弱,慕君頡怔怔的大睜着眼,心裏莫名難受的厲害,眼淚不受控制的湧出來,順着眼角滴入被子裏。

蘇琅琛奔至山腳,正巧碰上從金陵城回來的蘇青,稟報說莫家布莊併入百裳坊的事出了一點問題。蘇琅琛便徑直離開山莊,前往城內。合併莫家布莊的事一直都很順利,只除了製作流程上不太統一,須得建立一個新的管理體制。蘇琅琛刻意讓自己忙碌起來,解決完莫家布莊的事,又跑去將商行和武行挨個巡視了個遍,連帶得每個分行的掌管人都跟着忙忙碌碌誠惶誠恐,不知道是自己做錯了什麼還是發生了什麼事,竟令莊主突然親自前來。等蘇琅琛忙完,天已經黑下來了,天上星光稀疏,月色清淡。

而自從早上蘇琅琛離開山莊后,慕君頡發燒越來越嚴重,難受的躺在床上動也不想動,一整天滴水不進,頭和胸口疼的像要裂開,連聞着蘇良從窗口送進來的飯菜的味道都覺得作嘔。慕君頡對身體上的病痛卻渾然不覺,只覺得心裏難過的厲害,一直保持着同一個姿勢獃獃看着床頂的帳花,不知道在想什麼。

慕君擷覺得自己當初不該跟着蘇琅琛來到棲霞山莊。當年他從林府逃出來,獨自一人從汴京趕往洛陽老家,按照父親的遺囑回洛陽找慕家的親信和屬下,幾經險境才抵達洛陽,剛進入城內主幹道,就在官道上差點撞到一個馬車。他記得自己一身狼狽,從馬車裏走出來的陌生男人卻很溫和的把他扶起來,問他願不願意跟他走。他抬頭就看到男人脖子上掛的玉佩,正是他娘親留給他、又被他送給他在汴京救過的人的那塊。那個時候,他太討厭一個人孤零零的感覺,太害怕孤單,所以點點頭什麼也不說就跟蘇琅琛走。可現在才發現,原來兩個人越是相處,越是親近,就越會害怕孤單。而一個人無牽無掛,才可以無所畏懼,沒有牽挂才沒有害怕。

蘇婉和蘇燕見送到窗口的飯菜沒有人動,透過窗子又看不到屋內的情形,不知道慕君頡現在怎麼樣了,在外面急的要命。蘇良每隔一個時辰就命人將冷了的飯菜從窗口撤掉,再送新的熱飯熱菜進去。慕君頡卻根本不理會外面的動靜,意識昏昏沉沉,時而清醒時而模糊。

就這樣一直到了晚上,夜幕再次降臨,像一張網撒落下來,籠罩了整個棲霞山莊。慕君頡睜着眼面對着空蕩蕩的黑暗,把自己裹的更緊,整個身體蜷成一小團。意識朦朧中,慕君頡似乎看到了死去的父母還有林家父子,對他輕輕微笑。他們所有人都對他很好,可最後全都走了,只丟下他一個人。蘇琅琛也對他很好,卻也同樣丟下他一個人,逕自離開了。

夜漸漸深了,彷彿無邊的濃墨重重地塗抹在天際,越是夜晚,金陵城卻越是熱鬧。城內街道兩邊的酒樓屋檐上早早就亮起明角燈,每條街都有數千盞,照的道路明亮如晝。秦淮河上有細彈細唱的樂舫悠悠駛過,曲子在岸邊飄蕩,凄清委婉,唱的正是柳永的詞牌,對月臨風,空恁無眠耿耿,暗想牽情處1。蘇琅琛聽着曲子,心裏更加不舒服。

自古來,便多情總被無情惱。一個的若無其事,連累另一個的全心全意,一個的漫不經心,勾去另一個的千愁萬緒。如果說不公,那這便是了。

棲霞山莊在金陵城內有兩處宅子,一處是一年前蘇琅琛專門為慕君頡買的,既靠近夜市又臨秦淮河畔,比較繁華熱鬧,另一座是蘇家老宅,雖也在城中心,但地處幽靜。巡視完所有的鋪子,蘇琅琛徑直回了老宅,彷彿還不覺得累似地,又叫蘇遠把山莊各地分堂的賬冊都拿來給他看,一直看到夜半快天明,蘇琅琛終於累到什麼都沒辦法想,回房倒頭就睡。

備註:

1、對月臨風,空恁無眠耿耿,暗想舊日牽情處。……因循忍便睽阻。相思不得長相聚。好天良夜,無端惹起,千愁萬緒。——宋仁宗時柳永的詞牌《女冠子》,柳永的詞在當時市井間流播極廣,並為歌妓傳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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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我風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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