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皆是困獸

第51章 皆是困獸

第51章皆是困獸

又是在那個雨季,雨下了三日了,天還未透亮,女子提着集市裏帶回來的糕點,看了看內院的方向,正猶豫着要不要送去,正巧遇見飛奔回來的女孩,她腳上踏着的都是泥,一雙繡鞋已經看不出來本來的樣貌。

女孩提着裙擺,略有些馬虎地見了見禮,便要往自己的院子跑,還未踏出一步,后脖領子便被人領住。她抬頭,望向比自己高許多的女子,一雙眼睛充滿了困惑。

女子眉目如畫,膚白如瓷,在彼時的天光下,仿似有光氤氳在周身。

“阿寧,將這個給瓷兒送去。”

女孩看了看她手裏的東西,微微蹙眉,道:“他不喜歡甜膩的東西。”

聞此,女子卻不氣餒,又說了幾句什麼,她的笑容有些恍惚,在她的堅持下,女孩還是去送了糕點。許久,女孩才從內院走了出來,女子在廊下等着她,復又牽上她的手往靠里的院子走去。

“阿寧,若是瓷兒日後有自己想做的事了,你一定要幫他逃離這囹圄。”

“夫人,你在說什麼?”

女子笑了笑,道:“你日後就會明白了。”

……

夜半寂靜,阿寧忽然醒來,卻怎麼都沒了困意。她坐起身來,忽而想到了那副白歆蕊的畫像,這幅畫一直被她藏在妝枱的暗閣之內,自那之後再無人見過。

阿寧將裹着畫的絨布緩緩取下,又將那副畫掛了起來。畫中,少女淺笑如嫣,回首間幾分嬌媚,尚未舒展開的眉眼還帶着稚嫩之感。阿寧細細地看着那雙眉眼,與蘇瓷何其相似。但不同的是,少女眼中的笑帶着純真的感觸,而蘇瓷雖也時常帶笑,卻難進眼底。

蘇瓷自小按照白歆蕊的計劃成長,每一步都那麼準確,就連阿寧都從未聽他抱怨過一句,可從來無人問過他,這一切是他想要的么?

“今日才去了山裡,便會夢到你,是想要提醒我別忘了我們之間還有一件事么?”

小時候,阿寧印象中的白歆蕊對蘇瓷更算是苛刻,他母子二人幾無私話可談,白歆蕊與蘇瓷說過的話還不如與阿寧說得多。從前阿寧只當她性情如此,如今才懂或許只有這樣,她才能狠得下心以親子為棋,去尋白氏滿門的血債。

但她畢竟是為人母,哪有母親不愛子的……

眾人皆知阿寧事事以蘇瓷為先,卻不知那是從前白歆蕊與阿寧交換的三件事,白歆蕊護阿寧長大,而阿寧要守着蘇瓷,直到他不再需要自己,這是第一件。第二件是阿寧要幫蘇瓷回到父親的身邊,而對價就是明錦院。

原本這第三件,阿寧是不懂的,也沒當作一回事。直至今日的深潭之上,蘇瓷的那句話,“上京城裏的人心都是冷的。”

只要是活物哪裏能在刺骨的死水之中耽溺,蘇瓷亦然。

這權力固化的上京城,便如那深潭的死水,但凡有一顆活着的心,便不會沉溺其中。蘇瓷早已將權勢看透,將人心看透,他才會說出那番話來,既已看透,又談何留戀。

阿寧微微嘆了口氣,看向畫中白歆蕊的眼,彷彿還能看到那時流轉的眼眸,靜夜之中,只聽她輕聲道:“夫人,這最後的一件,有些為難我了。”

上京這詭譎之局,前有虎豹,後有豺狼,若是蘇瓷抽身,君主無後嗣,天下之亂便近在眼前。或許白歆蕊當年也預料到了如今的局勢,但她心中還是存在那麼一個希冀,希望能有那麼一個萬一。

定下計劃的是十三歲的白家嫡女,卻是花蕊夫人想要還她兒子一個自由。但萬事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縱是阿寧又如何攔得住。

次日,阿寧一早便隻身離開,前往城南的郊外。這裏多閑居,靠近南山,倒是清凈的很。清晨的炊煙一縷,倒讓人好辯認這裏哪處還居住着人家。阿寧尋着方向而去,便在南山腳下見到了那一院子的鐘離花。

“婆婆。”

阿寧輕喚一聲,卻不見人應,復又喚了一聲。

門房緩緩開啟,一個發色花白的婦人自內走出,她身姿挺拔,絲毫不見老態,一雙眉目正如這園中的鐘離花一般清澈而柔軟。

婦人看着阿寧,笑道:“今日怎麼得空來我這。”

婦人便是曾經的大淵第一國手,曾為兩朝帝君縫製皇袍的綉娘,晚晴。也是明錦院綉品能發展至今的奠基人。

阿寧推開了院子的柴門走了進去,嗅了嗅,道:“我走了這許久,肚子餓了,可有吃的?”

婦人取笑她便是聞着味來的。

婦人給阿寧乘了一碗蔬菜粥,軟軟糯糯的口感,很好入口。見她並不說今日來意,婦人便也沒有催促,待她吃飽后,方開口道:“說吧,究竟今日為何來我這?”

阿寧看向婦人,唇邊是淡淡的笑意,道:“還記得小時候夫人讓你在我身上留的東西么?”

那是白歆蕊留下的最後的手段。

大淵西南曾經有一個蠱族,他們有一種名為人皮繡的技法,便是在幼女的身上綉下圖案,待幼女長大,隨着肌膚的生長,至十八歲前後,圖案方才真正成型。而阿寧身上也有一個,便是當年晚晴親自所綉。

婦人心中似乎早就猜到阿寧的目的,復問道:“想好了?”

阿寧點了點頭,“本來兩年前就該來了,當時我尚未明白這東西的用處,便拖到了今日。”

想來那時蘇瓷放她離開,若阿寧再未出現,恐怕此物便要隨着她一同從此再不見天日了。

屋內,婦人拿出了一直如珍寶般保養的器具,這些年,她一直在等,但其實她並不知會不會有今日。當年白歆蕊曾說過,若阿寧來日沒有來找她,便權當此事從未發生過。但終究阿寧還是來了。

阿寧緩緩解開衣帶,這些年,她從不讓人伺候沐浴,便是為了腰間的那個秘密。

婦人將屋內的帘子盡數放下,用唯一點燃的燭火照亮了女子雪白的肌膚,在她僅堪盈盈一握的腰間,有一個緋色的印記。細看之,那印記身上有着深淺不一的紋路,共同組成了一隻三尾的青鳥。

“能拓下來了么?”阿寧問道。

婦人點了點頭,拿起一旁準備好的墨,細細圖在那印記之上,而後又用宣紙將其完整地拓了下來。

阿寧結果紙張,透過火光看着那一方細小的印記,道:“我記得小時候您綉上去的是一隻簡單的蝴蝶?”

聞此,婦人淺笑着點了點頭,“為了讓圖案日後成型,原本能選的也不多,姑娘說女孩子總是愛美的,所以為你選了蝴蝶的圖樣。”

阿寧看着那副圖,三尾的青鳥,它到底有何用?

“能幫我改個圖樣么?”

婦人聞此微微一愣,卻聽阿寧繼續道:“這東西既然現世,便不能再留在我身上。”

說著阿寧笑開,“婆婆你記性那麼差,當是記不住的。所以我一個人守着這個秘密就好。”

說著便將那張拓下來的圖案收進了自己的袖中。

婦人知阿寧此話是想要留她的性命,白家嫡女最後留於世的秘密,若東宮知曉自己見過,她這條命便留不得了。

見婦人不回應,阿寧回頭看了她一眼,淺笑道:“婆婆,換吧。”

“你如今已然成年,這綉法怕是你會受不住。”

“無妨,婆婆,綉吧。”

半響,婦人方才問道:“你想綉什麼?”

“龍雀。”阿寧淺笑道:“改成一隻翱翔的龍雀吧”

龍雀是鳳凰的一種,成年之後的龍雀羽翼能如垂天之雲,遮蓋星辰日月。這種鳥一生孤傲,傳言它一旦高飛便永不再落地。

燭火搖曳之中有淡淡的血味,婦人先是破掉原圖格局,再延展出去,將一隻孤傲的龍雀綉制的栩栩如生。待婦人完工,見阿寧已經面色慘白,額頭上浸出了薄薄一層汗,即便已經上了葯,但疼痛之感還是仿似在腰間燒着了一般。

婦人熟練地為她將傷口處理好后,又幫阿寧將服飾重新穿上。

婦人見她臉色並不好,但還是苦笑着道:“婆婆,你手藝是不是退步了,好疼啊……”

婦人知她是不想讓自己過於擔心,才會這般打趣,長嘆了口氣,“你這沒皮沒臉的樣子也不知到底是隨了誰。”

“隨了你家姑娘。”

“哼。”婦人冷哼一聲,見她還能耍諢,應當問題不大,便收拾了東西出去了。

待阿寧修整片刻,出去尋婦人,卻見她在內廚的灶台下,將那一套她珍藏許久的工具全都丟進了爐子裏,一把燃盡。阿寧知道,婦人的使命今日便完成了。

阿寧留下了一個匣子,裏面是一疊海升錢莊的飛錢,過了今日,婦人便不能再留在大淵了。

阿寧回府之後便發起了低燒,玉璋宮的嬤嬤見此,便與禮祠的人商量,教習便就此結束吧,等下月,阿寧便要動身前往天居山,到時候再提點一兩句便行了。

阿寧便這般躺了三日,好在她還算清醒,趁着旁人不在時,還能給自己換藥。

一日之後,上京府衙接到消息,城南一處閑居失火,大火燒了半日,房屋連同院中草植全都一燒而盡,幸得那房屋距離南山還有些距離,如今也不是起風的季節,否則燒成了山火便一發不可收拾了。這個地方久不見人,也未得主人前來報案,因此上京府便當作偶然的失火處理了。

文府之內,文永昌看着跪在地上的女兒,淚眼婆娑,令人憐惜的模樣,但腦海中卻還是父親嚴苛的話語,“她要害桑寧我不會阻攔,若她有那個本事,我還會讚許幾句,但她卻私自向皇帝傳信,差點捅破東宮與庄氏的關係,太子身邊留不得一個不受控制之人。”

見文永昌毫不動容,文書意跪着往前爬了幾步,抓住文永昌的衣角,哭道:“父親,我自小受族中培養,這一生唯侍奉東宮為使命,您別送我走,父親!”

文氏一直注重對文書意的培養,只因她是家主一脈唯一的嫡女,因着她尊貴的血脈,她享受着闔族的貢獻,又何曾跪下來求過任何人。此時的文書意抓着文永昌的衣角不肯鬆手,文永昌的長袍已經被她抓得變了形。

一旁的文書衡見此場景,不由微微蹙眉,文書意遇此事便大失方寸,更別談與家族重新商議自己來日的出路。若她今日能鎮定自若與文永昌商議自己的前路,或許她還有留在上京城的機會,但眼前只會哭鬧的人,方才讓文永昌斷了最後的念想。

即便文書意是文永昌的親女,家主一脈唯一的嫡女,但為了讓文氏能夠延續如今的榮光,文永昌作為文氏家主,什麼都能舍。畢竟,文氏從來不缺女兒。

“書衡,將你妹妹帶走吧。”

文永昌已然不願再與文書意耗費下去,然而文書意卻如何都不肯鬆手,她幾乎趴在地上,手中的力道絲毫不減,“父親,不可以,你不能放逐我,我已經得到皇後娘娘的默許,帝宮皆知我即將是東宮正妃,你們不可以私自將我廢掉!”

文書衡蹙着眉,想要將文書意緊抓的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扣下來,但卻毫無作用,文書意仿似不在意自己的身體般,今日除非文書衡將她手指折斷,否則她絕無可能放手。

見她這般不死心的模樣,文永昌緊蹙着眉,道:“文氏會對外宣稱你病重。”

一字一句如巨石砸在文書意的心間,她深知被家族放棄的後果,上京城的榮華與她再無關聯,甚至她可能會被隨意安排一門親事,就在偏遠之地,從此度過殘生。

越念及此,她手中的力度便不可能鬆掉,直至文永昌的衣衫之上留下了她長甲扣出的血跡。

文書衡亦是為難間,僕從前來奏報,玉璋宮來人。

文永昌有些意外,為何玉璋宮會此時來人。唯文書意死寂的雙瞳中浮起一絲希望,她望向院門的方向。

錦衣女官緩步走進,她仿似看不見這滿院的不堪,平靜地看着文永昌,開口道:“娘娘宣書意姑娘明日入宮伴駕。”

文永昌雖不明白皇后此意,卻還是低身拜禮。有了庄皇后此話,文書意便送不走了。但文氏亦知,文書意不可再入東宮,因此廢她之心依舊不變。嶺南那邊已經得到了消息,不日,便會有另一名文氏之女入京。

文書意亦知,今日不過短暫逃過一劫,此後,她的前路只能靠自己謀劃了。

順德殿內,秋南候着蘇瓷將今日的奏章看完,方才開口問,為何要讓庄娘娘的人去救文書意。蘇瓷唇邊帶着淺笑,卻並不言明此意。

這文書意是他留給文氏的一個變數,或許能解這困獸之局。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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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春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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