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願者上鉤
第50章願者上鉤
天邊的霞緋燃盡最後一抹餘暉,夜幕的降臨在這個季節已經開始讓人看着就自覺幾分凍人。張南巷中,言府的書房之內燃着幾分昏黃的光亮,燈火忽明忽暗,推門之聲帶着忽而掃過的穿堂風驚擾了這一室的寧靜。
言家自三代之前獲協兵之權,除了可隨軍遠征之外,亦有豢養族兵之權,府中儘是精銳,然則今日,這嚴密看守的言府卻忽然出現了一封來歷不明的信件。
言如潮看着書房的案几上那封沒有署名的信,微微蹙起了眉。
“今日可有人來過?”
這寒涼的天裏,被他問到的掌事額頭卻浸出了汗水,“家主,今日您不在府中,自然無人敢進。”
言府的規矩,書房乃言如潮辦公之地,若他不在,旁人不得隨意進入。掌事此話不假,書房門外常年有內衛把守,但幾名內衛皆道未見有人出入。
但就是如此,這封信還是出現在了言府書房的案幾之上。
言如潮拿起那封信件,尚未打開,在火光之上照了照,見無異常,方才打開。
白紙之上,唯有一句,“言小公子病重。”
火光在紙張之上有幾分恍惚,言如潮看着過於整齊的字跡,仿若印拓而來,他心中翻出無數的猜想。
“將蔣先生請來。”
未久,言氏門客蔣進跟在掌事的身後低身走入,他未敢抬頭,低身拱手見禮。
“蔣先生不必多禮。”
言如潮坐於一旁,將那封信遞給了蔣進,他接過信的手不自覺地抖了抖,只因掃到了那信件之上的內容。
“煩請先生看看,可能知曉這信的出處?”
蔣進此人早年只是一名書塾的教書先生,但此人有一門技能,他識得天下文墨,只一張紙張,到他手裏,便能識其成分,斷其來歷。天下文士,筆下痕迹他亦能一一識出。
蔣進拿着那紙張,在火光之前掃過,字跡過於工整,看樣子是直接拓出來的,難尋筆跡出自誰手。而後,他又湊近聞了聞,方將此物歸還給言如潮。
“回家主,紙張是徽州的瑾軒紙,京中貴人多用此物,倒不稀奇,這墨漬平整、細膩當是錦州墨。而這信紙聞之在呼吸間帶着一縷香氣,若在下沒聞錯,是旃檀之香。”
瑾軒紙、錦州墨都是上京各大世家常用之物,但這旃檀卻並非大淵產物,乃產自南邊的宿國,每年都以貢品的形式有少量送至帝宮,能在墨中用上此物的唯有宮裏的幾位主子。
“你下去吧。”
言如潮微皺着眉頭,盯着那紙上的字陷入了沉思。
自十六子去北境之後,雖然每月都有例行的平安信傳回,但上清宮由鎮北軍巡視,氏族的人根本無法靠近,具體上清宮到底是什麼情況,他們概不知曉。而根據言府的暗哨來報,月前,北境有八百里加急信件報入宮中,但具體內容卻無從知曉。宮中能得知北境情況的唯有帝后和太子。
皇後庄氏多年來因為家族原因,一直避嫌,少涉政事,那麼還能知曉此事的便只有,太子……
如今太子交還治國之權,若安心當個閑散富貴人,待皇帝百年歸老之後,帝位還是他的,又為何要冒險給言府遞這個口信?
“可知東宮近日的動向?”
這話自然不是在問那掌事,卻見門外,一名玄袍之人出現,低跪於地上,道:“東宮近日多是與世家子弟遊山玩水,前些時日不知何事被皇帝禁足,昨日剛解禁,他便又約了人明日出遊。”
聞此,言如潮哼笑一聲,“倒是好雅興。”
東宮掌朝數載,一朝放下便放得如此徹底,言如潮忽而想起了張相此前提及東宮這位太子殿下,道他只是在做皇帝最想要他做之事,即便大權在握之時,也未曾露過半點私心,言如潮彼時笑問:“何人能無欲,不過時間未到罷了。”
世上並無真聖人,難道東宮當真是開始着急了?
言如潮神色晦暗不明,他將那封書信轉手於燭火之上點燃、燒盡,而後問道:“太子欲往何處?”
“東城郊,蒼瀾山。”
近日,禮祠派來教習住入桑府,桑寧為協禮使,不久便要參加皇家的一場大祭。大淵十年一次,於天居山祭天。如桑寧這般的協禮使本是三年一次輪替,因此這是她唯一一次參與皇家祭祀的機會。
為了督促她,玉璋宮再次派來了禮教嬤嬤,每日與禮祠的教習一同指點阿寧,這些時日她便是天未亮便起,每晚累得倒頭就睡。
是日,桑府收到了東宮的邀帖,阿寧看着帖中一本正經地寫着“天高氣爽,適合出遊”,不知為何這東西會送到自己手上,倒是玉璋宮的嬤嬤見此物后,與禮祠的教習低聲說了幾句,那教習立刻會意地放了阿寧一日的假。
次日,阿寧尋着地方去,看着寒山的霧氣,不由打了個哆嗦。山腳處,早有人候在那,此人正是東宮文輔冼九黎,待阿寧到時便上前帶她往深山中而去。
這蒼瀾山中有一處深潭,雖水面不算寬廣,卻深不見底。而今日,東宮便是要來此深釣。
阿寧隨着往山裡走,復行許久,卻不見其餘人等,不禁問道:“冼大人,不知今日殿下所邀出遊的都有哪些人?”
冼九黎笑道:“只有你我。”
阿寧莫名,何時“桑寧”與“東宮”已經關係近到這般?冼九黎本是東宮文輔,他與太子出遊理所應當,但桑府的桑寧與東宮可沒有那麼近的交情。
似乎早就知道阿寧會疑惑,冼九黎道:“殿下說無妨,讓郡主不用多慮。”
蘇瓷今日外出給帝宮的理由便是邀桑寧出遊,又為了不唐突阿寧的名聲,才將冼九黎給叫上了,因此阿寧必須到場。
二人行進了許久,方走到林深處,一方巨石之下,潭水幽微,滴水之聲延綿不絕。阿寧環視四周,參天之樹,華蓋其上,當真是深幽,也不知這地方到底是誰發現的。
深潭旁的巨石之上,那人一襲天青色長袍坐於其上,為了防止濕氣沾濕了發,今日倒不知從哪拿了一頂斗笠帶上,一根竹制的釣竿便被他放在一旁的石縫裏。阿寧環顧四周,卻連一個護衛都不見。
似乎聽到來人的動靜,那人方才抬頭,露出斗笠之下如畫的眉目。
蘇瓷淺笑着朝阿寧招了招手,冼九黎低身見禮后便不再往前。阿寧倒是三兩下爬上了他坐着的岩石之上,因站不穩便索性直接爬到了蘇瓷的旁邊,不遠處的冼九黎見此不由嘴角抽抽,聽聞皇后與禮祠的人近日都在教這位桑姑娘禮儀,看樣子收效甚微。
蘇瓷見她腳下是有些打滑,方伸手拉了阿寧一把。阿寧伸着腦袋,想從這個位置看看那深潭,卻只見潭中一片漆黑,而後被蘇瓷伸手給攔了回去。
“此時你要是掉下去便沒人能救你。”
聞此,阿寧又往後爬了回去,幾經折騰,終於還是在蘇瓷的背後找到能坐穩的地方,於是索性便跟他背靠背坐着。
蘇瓷感到後背一沉,便知她是看此時並無外人在,自己找了個舒服的姿勢坐好了。
“到底為何將我叫到這個地方?”
二人背靠背坐着,仿似能聽到胸腔的鳴音。
“此處景色京中難見,倒是別有一番風味。”
蘇瓷這話他自己信幾分倒是不知,但阿寧是一分也不信。候在一旁的冼九黎聽着桑家那姑娘名正言順地對着自家殿下哼笑了一聲,不由抬頭看了看,方看到她竟然將殿下當作靠墊在那坐下了。
“桑,桑……”
冼九黎用手招呼着,又不敢真的喚出聲來驚走了殿下的魚。
“冼大人也想上來?”桑寧蹙眉看了看四周,這岩石雖大,但都是稜角,不好坐穩,而後指着不遠處的地方,道:“那還能坐得下。”
冼九黎趕緊擺了擺手,此時一名黑衣侍衛自叢林中躍出,低聲對冼九黎道了兩句,復又跳入林中。
冼九黎拱手低身道:“殿下,人已入山。”
“嗯。”
蘇瓷淺應了一聲,便未再多言,倒是認真地看着深潭中不見動靜的竹葉,那是他自己做的浮子,若有魚咬餌便會被拖動。
阿寧聞得二人對話,不由微微蹙了蹙眉,自蘇瓷回到大淵以來,他從未主動讓自己參與他的事,今日到底又是為何會將她叫來?
“要我迴避么?”
“不用。”
蘇瓷的聲音清淺,阿寧看不到他的臉,不知他神情,更猜不到他的意圖,但既然他故意讓自己在場,她便不動便是。
良久,另一條山徑之上方才走出一人,紅棕色的錦袍籠罩周身,待那人將兜帽取下,方才看清臉,正是言家家主,京機處左廷尉言如潮。
蘇瓷微微抬起下巴,對來人淺笑道:“言家主這番雅興,也來此處釣魚?”
朝堂之外,東宮今日只見了言家之主,並非朝廷命官。
言如潮果不其然從長袍下也拿出了一根魚竿,其上紋路翻覆,出自京中名家之手。但顯然,言如潮並不在行此道,理了半響,還未將線理好。
蘇瓷抬眼看了看,方對冼九黎道:“去幫幫言家主。”
冼九黎聞言,方才繞行到深潭的另一側,接過言如潮手中的釣具,為他打理好,拋下了餌料復才站至一旁。
“讓殿下見笑了。”
言如潮笑着找到了一個合適的位置坐了下來,學着蘇瓷的模樣開始釣魚。
見東宮對自己的到來並不意外,言如潮心中已經肯定,那封信便是太子遣人送來,
良久,二人均無言語,言如潮笑道:“這潭中當真有魚?”
說著又起身觀望了片刻,卻聽蘇瓷道:“不是已經來了么。”
聞此,言如潮愣了愣,而後大笑開。
蘇瓷淺笑着看言如潮笑得幾分肆意,待他收聲,那一雙濃郁的眉目中方浮現冷峻之色,不復片刻前的笑意,道:“殿下,我小兒的情況當真?”
“言小公子病了一月有餘,北境大夫無能,如今君上已經派了御醫過去。”
蘇瓷這話倒說得中正。
“我兒早產,自小體弱,依殿下看,能否接他回來休養好了再去?”
蘇瓷看着言如潮微蹙的眉眼,微微搖了搖頭,“上清宮已經湊請此事,但君上未許。”
言如潮眼中迸發出一抹狠厲之色,而後又淹沒了下去。良久,言如潮方開口道:“殿下可有法子救我兒歸來,若能救下小兒,我言氏願聽殿下調遣。”
“是有一個法子。”
聞蘇瓷開口,言如潮眼中多了幾分期許。
“君上將於天居山祭天,鎮北的巡防軍會調遣軍力去護駕,彼時上清宮守衛得不到應援,這是能將人帶走唯一的機會。”
天居山位於西北境,而上清宮在北境偏東,上清宮外鎮守的鎮北軍人數不多,憑着言家等手中的族兵便足以將人帶走。
聞此,言如潮有些猶豫,若是言家對鎮北軍動手,那便是滅族之罪。
“上清宮位於瓊山之上,背靠十萬山林,只要將上清宮之事偽裝成山匪屠戮即可。”
“可若是君上查出來……”
知言如潮所想,蘇瓷緩聲道:“你們十六家自祖上便有協軍之責,如今軍部一半由你們掌控,若是十六家同行,君上最後即便查出真相,定然會顧念三分,畢竟法不責眾。只是如何說服其它氏族與你言氏同行,便要看你的本事了。”
原本借山匪之名,也不過是為了保住皇家與氏族之間那點僅存的顏面。
再者,若上清宮遭劫之事傳回上京,皇帝想要如法炮製,再讓氏族上交質子,便再無理由了。只不過這十六個質子,從此便只能送走他地,再不能用本家姓名。但這也好過橫死於北境的好。
“屆時我會在北境為你們留一條通向關外的路,但能不能將人救出,就得看你們了。”
言如潮細細思慮着蘇瓷的話,而後躬身,良久未起,道:“多謝殿下指點。”
言畢,言如潮重新將錦袍的兜帽戴上,此時他方才看到蘇瓷身旁有一方女子的衣裙,未來得及看清身後之人,便見冼九黎上前,做出了引路的姿勢,言如潮轉身從來時的路離開了。
蘇瓷身後的阿寧靜靜地聽完二人的對話,她微微揚了揚頭,看向盛樹華蓋,淺聲問道:“法不責眾,但若是皇帝是個昏君呢?”
聞此,蘇瓷唇邊勾起淺淺的笑意,卻不答她這話。
“這十六個氏族皆是大家,家主一脈不止一個嫡子,他們會為了這個冒險么?”
蘇瓷看着幽深的潭水,緩聲道:“言家會選擇體弱的幼子送去北境,原本就沒想過他能活着回來,今日不過是用這個理由讓我相信言家此後當真就為東宮所用罷了。”
如今大淵朝局未明,眾人都在等一個信號。如今蘇瓷給出了這個信號,那麼就是眾人選擇的時候了。如今東宮看似勢弱,若此時投靠,未來東宮登位,微末之時的相助便能讓言家成為真正的權臣世家。
換言之,上清宮劫人,既是為了他們自己,也是他們向東宮遞去的投名狀。
阿寧聞此,不由幾分嘆息,道:“好狠的心。”
“上京城裏的人心都是冷的。”蘇瓷的聲音清朗,一字一句如鑿在石。
阿寧似乎想到了什麼,忽然笑了笑。
“在笑什麼?”
“只是覺得你還是那麼會騙人,讓人誤以為你處於劣勢,容易把控。他們沒想到自己的獵物從一開始就是等着狩獵他們的獵手。”
聞此,蘇瓷跟着一起淺笑了起來。
如今是言氏,從前,是文氏。
此刻阿寧只覺坐得太久有些冷了,復起身站了起來,冼九黎剛回來便見她一把將東宮置於石縫中的釣竿拔了起來,根本來不及阻止。
“果然。”
阿寧提起那魚竿,便看到那釣鉤之上一無魚餌,二無勾型。她又看了看那深潭,根本一潭死水,毫無生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