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山鬼謠 第二十章 因果
收拾收拾了一遍,家裏仍舊亂糟糟的。
外鄉人仇高給這座本就一貧如洗的宅子砍的風雨飄搖,不過他最終還給了趙蟾四兩並十文銅錢,也算“良心發現”。
桌椅四分五裂,趙蟾歸攏了一下,都已讓仇高毀的支離破碎,乾脆將楊昀送來的餛飩抱在手裏蹲着吃。
依然是韭菜餡餛飩,味道如初。
他吃的很慢,似乎不是在吃午飯而是在緊鑼密鼓的謀劃一件事。
“是趙郎君家嗎?”棺材鋪的學徒在門外喊道。
趙蟾放下餛飩碗,把房門關了,省得學徒看見屋內一團糟。
他是無關緊要的小人物不錯,可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的自尊。
“來了!”趙蟾喊道。
他小跑到門外,學徒趕了一頭騾子,騾子拖着一輛板車,板車該不少年月了顯得格外陳舊,幾塊木板都已斷裂,幸好不影響上面放着的棺材,棺材被幾根繩子捆着牢牢固定於板車。
“給你送來了。”學徒笑道,“辛苦趙郎君和我一塊把棺材卸下來。”
趙蟾稍稍沉吟,隨即嘗試問道:“小哥,我能不能僱用騾子跟板車?”
“哈,趙郎君說哪裏話,只要給錢當然可以讓你僱用的。”
“還請小哥說個數。”
“趙郎君,咱們都是游居鎮百姓低頭不見抬頭見的,我們棺材鋪不可能對你獅子大開口,你別急,我先為你算一筆賬。”學徒笑嘻嘻道。
趙蟾點點頭:“有勞。”
“這頭騾子養到現在,我們家掌柜是發了狠心的,向來不讓這頭畜牲缺吃短喝,前前後後的花銷便不是小數目,這是其一。
游居鎮只有四輛板車,三輛在大官巷,剩下的一輛就在這兒。
趙郎君,掌柜在我來前多囑咐了幾句,你要是僱用騾子、板車,給你打個八折,共二十七文錢。
當然,騾子吃的麥麩、豆粕不需趙郎君準備,等會我送過來。
板車也是有折舊費的,旁人僱用板車,就多收五文折舊費,趙郎君僱用,免去折舊費。”
眼看趙蟾要答應,學徒忙抬手止住:“趙郎君且待,我話還沒說完。
是這樣的,騾子在游居鎮金貴,又是我們家掌柜悉心照顧的,所以趙郎君要先給我們一兩銀子,趙郎君莫着急,這一兩銀子僅僅是暫時擱在棺材鋪的押金,等趙郎君忙活完了,帶着二十七文銅錢來棺材鋪,你給我們二十七文,我們再還給你一兩銀子押金。”
說罷,學徒嘆氣。
“趙郎君,你是好人,活的不輕鬆,咱們游居鎮鄉鄰都清楚,可是這件事……這件事是掌柜親口吩咐的,我,我也無能為力幫你轉圜一二啊!
話又說回來,天底下誰活的輕鬆呀?”
學徒心裏跟明鏡似的,趙蟾豈會有一兩銀子,若有的話,買具棺材哪能拖了又拖,一直拖到了八月初十。
“趙郎君你千萬別往心裏去,你有你的難處,我們家掌柜也有他的難處,絕非故意刁難你。”學徒解釋道。
趙蟾平靜道:“我理解。”
學徒生怕刺激到他的自尊心,忙解釋道:“趙郎君萬萬不許多想,單單是一匹騾子的價錢就已超過一兩銀子,更何況還有一輛板車呢,掌柜之所以要收這一兩銀子的押金,實在是逼不得已。誰也不知道,將騾子和板車僱用出去,那人會不會貪念錢財,一股腦的給賣了換錢。”
他上前抓住趙蟾的手:“掌柜特別看重你的,他常與我說,趙蟾長大後會是不得了的人物,而非那些人窮志短整日遊手好閒的懶漢,說書先生講演義故事,那窮鄉僻壤的英雄豪傑,昨日尚且為下一頓飯苦惱,明日便一遇風雲變化龍。
郎君就是這般英雄豪傑!”
這棺材鋪的學徒,為何突然話這麼多?
以至於到了謹言慎行的地步,唯恐自己相差了。
難不成他已是斬妖人在游居鎮已經傳遍了?
學徒又道:“趙郎君如今是斬妖人,多為咱們鄉親們殺幾頭妖魔,也跟王煥那般做了力士,莫說一兩銀子,五兩、十兩亦能拿的出!”
趙蟾霎時哭笑不得,原來果真因他做了斬妖人,學徒聽說此事,才成這副前倨後恭模樣。
此前他去棺材鋪,這學徒雖說不曾狗眼看人低,但也不涼不酸,隨意介紹下棺材,便做自己事去了。
抽回手,趙蟾笑道:“小哥稍等一下。”
學徒霎那間咯噔一下,暗道,壞了,趙郎君必是想差了,唉,得罪一位斬妖司的斬妖人,掌柜知曉了,非打死我不可。
但見趙蟾跑回屋內,不忘關上門掩住學徒探望的視線。
學徒急的像熱鍋上的螞蟻,繞着驢車走來走去。
“要不溜之大吉?”
“不行不行,俗話講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我溜了,爹娘和妹妹咋辦?”
正當學徒忐忑不安、胡思亂想,趙蟾重新回來遞給他一兩銀子。
“小哥,這是一兩銀子,我可不可以僱用騾子跟板車?鎮子裏我也沒親戚,若沒騾子、板車幫忙拉棺材,不知該如何給老劉下葬。”
雙手托着銀子,學徒不禁連連打量趙蟾。幾日不見,他咋發達了?
趙蟾平和詢問:“明天過了午時……大概傍晚之前,我會把騾、車還給棺材鋪的。我使一天的時間,還是二十七文銅錢嗎?”
學徒獃獃的點頭:“是,對。”
“我沒其他事了。”
學徒瞬時回過神,忙道:“趙郎君現在是大忙人,我就不叨擾了,要是有事,到棺材鋪找我或者找掌柜便好。”
“勞煩小哥了。”
帶着一兩銀子押金走到小巷,學徒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往年吃了上頓沒下頓的趙蟾;那個天天拿漆刀背漆筐的趙蟾;遇見人就討好着說話的趙蟾;怎麼忽然和變了個人一樣?
學徒晃晃腦袋,在他的記憶里,趙蟾還是跟在老劉身後,個子只到他胸膛的孩子,他們路過棺材鋪的大門,四處爬山涉水采漆,苦的如同身在地獄。
趙蟾把騾子牽進院中,幸好大門足夠寬,載着棺材的板車有驚無險的也進來了。
安頓好騾子。
他拿起未曾吃完的餛飩,細嚼慢咽的吃完。
在私塾旁聽時,先生拿着聖賢書,背手於背後,搖頭晃腦的帶學生們朗誦道——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
緊接着先生解釋說,這是聖賢告誡我等,明悟了追尋的目標才夠志向堅定;志向堅定方能鎮靜不躁;鎮靜不躁才可以使內心安定;內心安定方會思慮周詳;思慮周詳了……無論你們是讀書科考或是做其他事,皆有所得!
朗朗讀書聲。
趙蟾躲在私塾院裏窗戶下,小聲地默念一遍又一遍。
白玉卿曾問他,是否喜歡儒家學問。
他則答道,只喜歡有用的學問。
私塾先生教給他的這句話,他便認為有用。
答應孫合交換寶書,是他早就察覺孫合不軌,提前準備了一本相似的書籍,才願意在孫合牽線搭橋下當王煥的輔兵。
王煥斬殺被山鬼煉作倀鬼的山牛村村民時,差點讓山鬼襲殺,亦是他見識到山鬼明明死了一次,卻仍舊活蹦亂跳,便暗暗猜測山鬼會不會是那類老劉談起的強大妖魔,根本不是王煥所能對付的,才在關鍵時刻以桃枝幫王煥再殺山鬼一次,王煥若死了,自己哪能獨善其身?否則,看到桃枝神異的王煥,趙蟾不介意他死於妖魔手中。
掙扎苟活的小人物,自有小人物的陰險。
之後,同意成為白玉卿釣山鬼的餌料、引誘埋伏他的外鄉人,他做的這些事皆有痕迹可尋。
趙蟾細心的清洗乾淨碗筷,放回食盒,完事後還給楊大哥。
他開始熱身。
腦海里回憶《撼神劍》第一式至第六式的劍招。
他背着青蛇劍,腰間斜插三尺桃枝,猶覺不保險,猶將漆刀帶在身上。
走到矮牆旁,和孫合家只有一牆之隔。
“邵華他們應是死在山鬼手裏了。”趙蟾自言自語,心中有些擔憂。
除了私塾先生說的這句聖賢學問,老劉教他采漆第一天,便玩笑似的告訴他,采漆不是個輕鬆活,你小小年紀就學采漆,該有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老兒拉下馬的豪氣。
所以他敢獨身戰狼群,撞見虎妖,敢拚命與之近身搏殺。
“不殺山鬼,我心不能定、不能靜、不能安!”
他雙手扒住牆頭。
“郎君!”
白玉卿和白幼君站在門外。
白幼君俏皮蹦跳着向他揮手。
趙蟾看了她們一眼,不為所動,靈敏攀至牆頭,蹲下身子安靜觀察着孫合的家。
孫合的爹孫捕快和斬妖人邵華去了山牛村,家裏還有孫合的娘,但他家中落針可聞,似乎不曾有活人住過。
白幼君小聲問白玉卿:“阿姐,你瞧郎君,他這是在做什麼?”
白玉卿輕笑:“趙蟾鄰居是頭倀鬼。”
“對啊,這頭倀鬼很弱,害不了郎君……阿姐,要不然你幫幫郎君斬殺倀鬼好不好?再將那個噁心的老頭子殺了!”她抱着白玉卿的手臂,搖啊搖、晃啊晃。
“你真是失心瘋!”白玉卿鄙夷一心記掛趙蟾的青妹。
白幼君哀聲乞求:“郎君是中品鍛體境修士不假,但他廝殺戰鬥經驗缺缺,我怕……我怕……”
“你呀,沒什麼可怕的,老天爺會極其不公平的眷顧某些人,湊巧,你的郎君恰恰是這種人。”白玉卿不乏羨慕。
“啊?阿姐,大峨山的牛鼻子老道也說老天爺眷顧我們,那我和郎君豈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白玉卿扶額問道:“青妹,趙蟾究竟有什麼好的,你才見他幾面?你們又不曾相處過,為何你跟中了情蠱似的。”
白幼君理所當然道:“郎君相貌俊郎,且出淤泥而不染,人品又好,也懂得照顧人,何況阿姐唱道‘這顆心千百載微漪不泛,卻為何今日裏陡起狂瀾?’阿姐的心起沒起狂瀾我不知,見到郎君之時,我的心卻狂瀾乍起。”
白玉卿極後悔帶單純如白紙的青妹下山了。
早知會發生這等事,該叫她再長長心性意識到人心善變險惡才允許她下山。
眼看白玉卿不搭理,她哼道:“阿姐不幫,我幫!”
“怕了你!”白玉卿無奈。
旋即攜她手輕飄飄似飛羽落至牆頭,與趙蟾並肩而立。
白幼君歡喜道:“郎君!”
趙蟾一顆心仍是波瀾不動,像以往那般喊道:“孫合?”
久久不見人。
默默衡量兇險之後,他屈身跳到孫合家的院裏。
當他落地那刻。
房門就開了。
左臉長的碩大黑痣的孫合笑嘻嘻走出來:“小郎君未免太着急了。”
“你不是孫合。”趙蟾彷彿問了句廢話。
“哈哈……孫合對你有歹念,我替你殺了他,你該謝我才是。”
趙蟾緊盯着他的面目,嘗試邁出一步。
白幼君頓時也要上前,被白玉卿抓在身旁不許她胡作非為。
“山鬼?”
“哈,對,也不對。”
趙蟾倒是無動於衷,他根本不懂這句話背後的含義,白玉卿卻是稍稍皺了皺眉頭。
“你們到游居鎮也是為了潘喜的洞府吧?”瀟水真人看向白玉卿姐妹。
白玉卿嗤笑:“裝神弄鬼。”
“哈哈……”瀟水真人大笑,“不急、不急,我是否裝神弄鬼,很快便能見分曉。”
趙蟾攥住腰間的桃枝,正當瀟水真人說話之際,跨步上前,《撼神劍》第三式劍痕順手捏來,此劍又快又疾,他將筋骨間的勁力悉數調用,要的是萬無一失的斬殺這頭倀鬼。
他不想知道附身孫合身體的妖魔是不是山鬼。
只清楚一件事。
既然知曉了妖魔住在他隔壁,原就夜夜做噩夢他會更睡不好覺。
瀟水真人訝異:“勁力?中品鍛體境?好好好,實在是……實在是意外之喜、意外之喜啊!桃枝也好!桃枝也好!!”
話音剛落。
桃枝斬掉了他的頭顱。
半點鮮血也沒有,像用紙糊的傀儡。
白玉卿暗道,縫皮囊、授魂魄,再分一縷神念吞了魂魄,鳩佔鵲巢霸佔這具體魄,看似是倀鬼,實際上形同附身,被殺了也無所謂,一縷神念沒了就沒了,重新養一縷便是了。好一個倀鬼之術!真真是異想天開。
她比阿萍看的更清楚。
“阿姐,他是何等修為?”白幼君挽着她的臂彎,小聲問道。
“該是知命境,不像,若是知命境卻弱了許多,但唯有到了知命境,方能操縱自身神念。”
“那就是跌境啦!”
“或許吧。”白玉卿不曾看到瀟水真人本體,不太確定,“築基境修士要是修了操縱神念的術法,也是可以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