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山鬼謠 第十八章 八月十三
謝婉在夕照客棧二樓的閨房開了窗,探出身子,俯瞰餛飩攤旁摟抱着的痴男怨女。
似是觸動心扉,她嘴角勾起緬懷的笑,目光溫柔。
“我可以進來嗎?”阿萍在閨房外問道。
“進來吧。”
阿萍推開門欞刻着鴛鴦戲水的房門。
地面是平鋪的紅長板,該是時間久了,掉色掉的略微發暗。
雞翅木的梳妝枱,銅鏡前規整放着梳篦跟胭脂盒,胭脂盒是銅鍍金四方委角粉盒,盒子四周裝飾透雕花卉,蓋面則是五福捧壽紋,梳篦是黃花梨的,色澤燦爛。
梳妝枱右邊是一張紫檀貴妃榻。
左邊則是一張八寶架子床,雙層紗幔,外層綢綾,內層薄紗。
一面黃花梨的豎頂櫃,櫃旁是洗漱的面盆架,臉盆是銅的,巾架上掛着軟x的綢巾,橫板上擱有雪白的胰子。
掛在牆上的畫多是仙子圖,蟬衫麟帶、霧鬢雲鬟。
六副仙子圖皆是一個人,相貌與謝婉有七八分相似。
每副畫下皆有香幾,香几上擺了花插瓷瓶,都是昂貴的霽藍柳葉瓶。
閨房角落那面三扇屏風上是一副畫工精緻的萬花春睡圖。
“你這些家當比夕照客棧都貴。”他點評道。
謝婉轉過身輕笑:“賺錢不就是花的嘛,大把的錢財不花出去和死物有何區別?”
她只手托着香爐,指着柳葉瓶插着的萱草、鳶尾葉、薔薇枝、南天竹、蝴蝶蘭等等:“都是小蛤蟆前些日子上山采漆後送給我的。”
“他是位有心的少年。”
“哈,有個屁心,我看吶,小蛤蟆翅膀硬了。”
“他惹到你了?”阿萍問道。
謝婉冷笑道:“游居鎮傾覆在即,小蛤蟆竟然有事瞞着我,好啊好,原想提前送他離開這漩渦,既然如此,休怪老娘袖手旁觀了。”
阿萍皺着眉頭:“到底發生了何事?”
她將趙蟾清早回來游居鎮,對她假意周旋的事講了一遍,甚至謝婉還揣度趙蟾定是加入了斬妖司覺得自己成了人上人,無所謂往日的恩情。
“以前見他可憐,請他到客棧當幫工,錢雖不多,倒也能應付的了一日三餐。哈,不曾料到,小蛤蟆當了斬妖人後,轉眼就對我藏藏掖掖起來,甚至還敢岔開話,不說他昨夜去了哪裏!”
謝婉將青煙裊裊的瑞獸香爐砰的一聲扔至梳妝枱,猶不解氣:“怪我心善憐憫,錯看了人,小蛤蟆爹娘病死後,對人對事謹小慎微,又手腳麻利,我這才願意要他來客棧當幫工,我可不光給工錢,隔三差五還免費讓他留下吃飯呢。”
頓了頓。
她冷哼道:“阿萍,你評評理,這種表裏不一、居心不凈的人,是不是該叫他去死?”
阿萍也是無言可答。趙蟾不過沒有真實告知她一些私事,她便喊打喊殺。不怨宗門當年封了她的修為驅趕出山,令她自生自滅。
若讓其他人置評,玄微宗下手輕了,像謝婉這般心性狠戾、有己無人,應該直接廢了她的所有修為而非封印禁錮。
“你說話啊!怎麼?師兄很同情小蛤蟆?”謝婉譏誚道。
阿萍笑了笑。
“笑?!有什麼可笑的,師兄是在笑話我被小蛤蟆這條忘恩負義的蛇咬了一口不成!”謝婉着實怒了。
阿萍搖頭道:“我確實是在笑話師妹。”
“你!”謝婉抬手指着他,“好好好,待我修為解封了,師兄自己完成宗門交予你的任務吧!”
“師妹不如先聽聽我的話。”阿萍自信滿滿。
親眼見識到趙蟾的戰績,這般一位修練天資萬中無一的天才,他勢必要帶回玄微宗的。
謝婉冷笑道:“師兄盡可言語就是了,莫非我還能阻你不成?”
半點不惱謝婉甩給他的臉色,阿萍把昨夜隨趙蟾去了二妞山後的耳聞目睹詳細說了一遍。
聽后。
謝婉搖頭道:“師兄莫要哄我,我觀察小蛤蟆多年,他確實天資驚艷,但要做出此等壯舉,至少上品鍛體境不可。”
“你口中的小蛤蟆,如今已是中品鍛體境。”
“哈,師兄又在說玩笑話。”
“師妹不信我的眼光,我可以理解,總不能不信我的修為吧?”阿萍笑道,“我還是能夠看清趙蟾究竟是不是鍛體境的。”
謝婉這才吃驚的杏眼圓睜,她反覆詢問:“師兄可敢指天發誓?”
“不需發誓,今天是八月十一,你說八月十二封印便解開了,到時你自己去瞧。”阿萍道。
謝婉信了:“小蛤蟆……趙蟾他有了機緣?是那對姐妹送他的機緣?”
阿萍沉吟道:“不像。她們沒有那麼大的本事。”
“那就是趙蟾自己悟出的,他是爬山涉水采漆的采漆工,多年鍛煉下來,一朝頓悟,成了中品鍛體境。”
“或許吧。”阿萍試探道,“我把趙蟾送回玄微宗,其中的功勞我們兩人互相分潤可好?”
謝婉剎那間趾高氣昂:“你得講道理呀,趙蟾是我發現的,我原就打算送他去玄微宗,為什麼突然多了師兄的功勞?師兄不是說周勝的孫子是有福之人嘛,躺着便有數不清的福緣找上門。”
他尷尬道:“說這些話就沒意思了。”
“實話與你說吧,我早知趙蟾資質極佳,若我送他拜師玄微宗,宗主看在趙蟾的份上,興許會重新允我成為知味峰的候選弟子。
唉,落難的鳳凰不如雞,我之前在宗門得罪了許多人,他們見我不再有以前的地位,必會千方百計害死我的。
師兄何必跟我搶這種功勞,你已經是賞竹峰候選弟子,多這份功勞不多、少也不少。”
“師妹啊……”
謝婉繞過地板上的血跡,抓住阿萍的手,曖昧道:“師兄,我們亦算青梅竹馬,你若是助我一臂之力,我……我隨你處置。”
剛才還對趙蟾喊打喊殺,大罵他表裏不一、居心不正,是忘恩負義的蛇。
眨眼間態度大變,連小蛤蟆三個字都不說了,改稱呼人家的名字了。
阿萍暗笑,師妹啊,你說趙蟾表裏不一,你又何嘗不是兩面三刀、口蜜腹劍呢。
“不必了,你還不清楚宗門派我到此的任務,我現在告訴你。”
“好,師兄請說。”
“玄微宗一甲子前丟失了件下品靈器,是一面仿造的照妖鏡。傳言,這面照妖鏡最終落於潘喜手裏,我到此就是為了收回遺失的照妖鏡的。”
謝婉應答道:“我一定幫師兄找到照妖鏡。”
“不。”
“嗯?師兄還有別的事?”謝婉疑問。
阿萍笑道:“師妹回山後,替我向知味峰峰主美言幾句,不如把照妖鏡給我了吧。”
“哈,師兄此前一口一個為民請命,到頭來,居然是既要收回遺失靈器的功勞,又要這件靈器。哼,游居鎮百姓,無非是師兄的工具罷了。”
“唉,師妹不信就算了,若有辦法,我真的想拯救他們。”
“師兄偏偏其他人就好,不必騙我。”
阿萍忽然問道:“師妹得到山鬼后,要作何處置?”
謝婉嘆氣:“自然是上交給宗門,只有趙蟾這一份功勞不夠的……”
“你想救……救那個人!”
“以後再說。難道師兄不好奇他為何死在我房間嗎?”謝婉神秘兮兮笑問。
“他是那隊商旅的人。”
“正是,喚作吳賀,他想憑一件秘事爬上我的床,可惜,老娘的壓衣刀最喜花心之人的心頭血,所以拿他喂刀了。”謝婉似在說尋常事。
“是何秘事?”
“吳賀坦言他們商隊來游居鎮前,望見惡人山的半山腰大放光芒。”
“大放光芒?許是潘喜坐化的洞府!當真在惡人山啊!”阿萍驚喜道。
“師兄,不如你現在去一趟惡人山找一找?順便再尋一尋那頭山鬼。”
阿萍頷首:“好。”
稍頓。
他又道:“我在山路中看見了那伙被虎妖吃盡的商旅遺留的貨車,吳賀又死在你這兒,大概是氣不過趙蟾在客棧打了他們,便花錢雇了位外鄉人當殺手。”
“無聊。”謝婉訕笑。
……
孫合站在弄歲巷前,遙望圍觀百姓。
蓬頭垢面的老者躲避陽光:“只羨鴛鴦不羨仙。”
“霉差不多長夠了。”孫合負手而立。
他的氣質大變,左臉上碩大的黑痣都彷彿不醜了,若趙蟾看到他這副模樣,定然懷疑是不是已經被山鬼煉作了倀鬼。
“呦,小小倀鬼敢打老夫的主意?”老者譏道。
孫合扭頭注視躲在屋檐陰影下的霉鬼:“你怎知我是不是倀鬼?”
“你……”
“道號瀟水。”
“原來是咱們西唐國欽天監的瀟水真人,在下有眼不識泰山。不知瀟水真人為何不敢踏進游居鎮吶?”
“你不配知道。”
霉鬼笑道:“你我兩家如今是鄰居,自該多多走動才是。”
瀟水真人問道:“你終究是一頭鬼物,即使鬼體如人,總歸是有種種弊端。”
“真人可有解法?”霉鬼收了笑,拱手作揖。
瀟水真人道:“當然是有的。”
“請真人不吝賜教,如果有用,在下定為真人牽馬執蹬。”
他仰頭望着天際,今天仍然是個大晴天:“和趙蟾一塊成翡山的巡山鬼使吧。”
這頭霉鬼思慮片刻,恍然大悟,慌忙跪下向瀟水真人不斷磕頭:“若能成巡山鬼使,我……我……多謝真人成全、多謝真人成全。”
“呵,起來,不需你跪,在此之前交給你件小事。”
“真人請說。”
“弄歲巷不要動,你挑個巷子將那裏的百姓屠了。”
霉鬼吃驚道:“真人可知游居鎮……”
“我當然知曉來了許多外鄉人,正是因為他們不干事,我才要幫他們一把,讓這群到游居鎮渾水摸魚的廢物們行動起來。”
“回真人,我選小花巷,最快後天深夜,我的霉就長成了,也就是八月十三那天。”
……
眾目睽睽之下摟摟抱抱的兩人終於分開了。
張翠翠雙眼不知是擦紅了還是哭紅了,漫溢着淚水,不舍地牽着楊昀的手:“楊郎、楊郎說的可是真的?”
楊昀亦是掉了淚,哽咽道:“我曾在話本上看到過一句話,‘人世間有百媚千紅,唯獨你是我情之所鍾’。”
“帶我回家。”她放下了懸在嗓子的心,呢喃道。
“嗯?”楊昀不曾聽清。
張翠翠驟然帶着哭腔大聲喊道:“帶我回家!回我們的家!”
他重重點頭,暢快笑道:“好!”
兩人不管餛飩攤,穿過人群,踏着彩煙街的石板大步走向遮草巷。
他們是不理會餛飩攤了,趙蟾留下來將之默默收拾妥當,想了想,連拿帶推的送至遮草巷楊大哥家門前。
門大開着,兩側的角落發了霉。
“楊大哥?楊嫂嫂?”進門前,趙蟾先高喊。
未幾,楊昀由屋內走出,不見張翠翠:“賢弟。”
“我把嫂嫂的餛飩攤送來了。”
“有勞賢弟了,擱在院內便好。”楊昀謝道。
他未曾作揖,反倒是趙蟾揖手道:“沒別的事我去斬妖司了。”
“賢弟慢走,記得今夜來為兄家裏喝喜酒吃喜菜。”
“恭喜楊大哥,賀喜楊大哥!恭喜翠翠姐,賀喜翠翠姐!”趙蟾衷心祝福,“祝楊大哥與翠翠姐百年偕老、早生貴子!”
“哈哈……賢弟慢走。”
待趙蟾走後,楊昀關緊大門,落下門閂,回了屋內。
張翠翠衣衫不整,羞澀坐在床畔。
她盯着如意郎君,呢喃道:“楊郎、楊郎……”
他坐在旁邊,把張翠翠摟在懷中,輕聲道:“和做夢一樣。”
“楊郎,假如我不是人是頭妖魔,你還會情鍾於我嗎?”
楊昀笑問:“是頭怎樣的妖魔?”
“狐妖!嗯,是游居鎮方圓百里修練有所小成的狐妖!”張翠翠憂心忡忡說道。
良久未聽楊昀回答,她剎那間埋怨自己多嘴,像是說錯話的孩子般從他懷裏緩緩抬頭,只見楊昀正低頭深情看着她。
才聽到他一字字說道。
“如若是狐妖,你的壽元該是比我長。”
“嗯,或許對吧?我不知。”她重又埋回了腦袋,極其恐慌楊昀會說一些絕情的言語。
不出她意料,楊昀喟然長嘆。
張翠翠頓時又泫然淚下。
“我只擔心我不能久久長長陪着你。”
“楊郎?”
他彷彿是在發誓:“我只知道你真心真意對我好,人也好、妖魔也罷,我楊昀但凡有良心,便不能辜負了你。”
張翠翠突然十分用力地抱住他的脖頸,哭喊道:“楊郎、楊郎……我寧願替你去死。”
……
趙蟾到了斬妖司。
王煥滿眼血絲:“邵華他們怕是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