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請茶訓子
第三章請茶訓子
自從李元錦為了康賈打了一架之後,康賈自然就往李元錦身前湊,加上兩家鋪子離的也近,雙方父母也樂見於兩個孩子從小交好。從那以後,月滿樓日常所用和逢年過節送禮的茶餅都出自壽厚齋,李正成也在月滿樓長包了一間客房作為茶室日常待客用,身份貴重的客人或是來談生意的商賈,都請移步來此,品茶喝酒一併都做了。
隨着年紀一點點長大,康滿對兒子的寵愛也是愈發的華麗了,因為康賈不管怎麼吃身子都壯不起來,康滿便把對兒子的寵愛變現了。於是康賈帽子上玉越來越翠,腰帶上的珠子越來越大,鞋子上掐的金絲也越來越多了。
之前偶然間康賈無意間看見了李元錦戴着的長命鎖,回家后便纏着父親康滿也要一個。康滿大手一揮,直接給兒子做了一個純金的大鎖,再配上一個黃豆粗細的金項圈,往康賈的小脖子上一掛,孩子的腰當時就彎了下來,硬頂着帶了半天說什麼也不帶了,取下來一看,后脖子都勒紅了一片。
天可憐見,李元錦的長命鎖是為了裝那件平安符,怕被歹人搶了去,用銀子做了一個小小的鎖,平時都是藏在衣服里,一次換衣服時給康賈看見了,可算是無妄之災,康滿這一把大鎖差點沒把兒子半條命墜走了。
隨着年齡的增長,康賈隨身帶着裝零食的布包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小很多的銀袋子,裏面早晚裝着幾十枚銅錢,多的時候呢還有一兩粒黃豆大小的碎銀子。
銀袋子和銅錢是康滿給孩子準備代替零食的東西,喜歡吃什麼就自己買,偶爾出現的銀粒子呢,則是康賈在父親未同意且不知情的情況下的自由施展。康滿知道后非但沒生氣,反而有些得意,自己掙錢不就是給兒子花的嘛,兒子自己學會花錢了有什麼不對,再說了,會花錢才能賺錢,想掙大錢是萬萬不能吝嗇的。
同樣是七八歲十來歲的年紀,靠着這筆遠超同齡人的資金,康賈迅速的交到了很多的朋友。他交朋友的方法很簡單,什麼好吃吃什麼,什麼好玩玩什麼,街面上的玩具,毽子、空竹、紙鳶之類的從來沒缺過,只要你往跟前湊就可以玩,玩壞了也無所謂。
偶爾有哪些害羞或害怕的,一根糖葫蘆過去,跟不跟我玩?還不行,再加兩根肉串。一般的孩子,基本上撐到出糖葫蘆已經是極限了,寥寥幾次出動肉串都是十二三歲的“大人”,拉不下臉和這群七八歲的“小孩”玩罷了。
很快的,康賈就混成了大哥,下學之後就帶着五六個小弟招搖過市,吃喝玩樂,和其他街上衚衕的孩子們打架。打架一事康賈從不出手,只管在戰前鼓舞士氣,戰時行軍佈陣,戰後犒賞三軍。就連康滿也曾誇讚自己的兒子有領軍之才,能靠這點小錢開發齣兒子這方面的天賦,他覺得是這輩子做的最賺的買賣之一了。
李元錦到還是一如既往地好好念書,而且隨着康賈將零食袋子換成了錢袋子,被很多人簇擁起來以後,兩個人在一起玩的就很少了。第一次和其他街的孩子約戰之時,不知情的李元錦被連哄帶騙的去了,那次己方兵強馬壯輕易獲勝,李元錦就坦言這種事情以後自己就不出場了。
之後幾次兩軍對壘之前康賈還極力邀請過李元錦,盛讚他那套瘋魔棍法渾然天成,如果參戰那肯定是無可匹敵的,李元錦只管搖頭晃腦的背着自己的詩文,就是不搭理這一茬。
後來康賈就明白了凡事都要靠自己,尤其是人手不夠被人揍了的那兩次領悟的極其深刻,於是身上的銀袋子更鼓了,招兵買馬的範圍也更大了。當然,銀袋子還是在父親“未同意且不知情”的情況下鼓起來的,康滿也是裝作不知道,樂見其成。
歲月匆匆,勤於讀書的李元錦在十二歲那天春通過了院試,成為了清平城和十里八鄉都知道的小神童小秀才,而十二歲的康賈則通過“豐厚”的財力成了十里八鄉都聞名的小霸王。
考中秀才對與一個經商人家來說,是不折不扣的大事,尤其李元錦是在這麼小的年紀就考中了,就連城內的城守王老爺都下了帖子見了李元錦一面,要他勤勉治學,早日得中狀元,兩人就能同朝為官相互提攜。
中狀元的事早了點,但考中秀才的慶功宴可是需要儘快操辦了,李正成這幾日已經收到了不少生意上朋友的賀禮,個個都說李正成家中有福,兒子聰慧絕倫,日後必然是狀元之才云云。
理所應當的,慶功宴就設在了月滿樓,連開三日流水席,慶祝李家少爺得中秀才。慶功宴的當天,可忙壞了康滿,站在門口迎賓待客比李正成還熱情幾分,反正做的這般大生意的人面都廣,李正成的朋友也沒有他不相熟的,言語招待起來也是熟稔無比,端的是熱情洋溢禮數周到。
知曉兩家關係的也明白,李家兒子日後有功名肯定他也能跟着沾光,不知道的乾脆就認為是康滿的兒子中了秀才。有那城外趕來吃流水席的閑漢,都殷勤的湊上來說一聲恭喜老爺家的公子高中,康滿也都是哈哈一笑,不做解釋,送上紅包。
宴席之時,康滿康賈兩父子穿着一同定製的金色長袍,袖口衣襟都是用金線縫製的,衣服上也用金線綉出了各樣雲紋瑞獸。父子二人站在一起,一老一少一胖一瘦一高一矮,活像兩尊誇張且滑稽的送財童子。
本國霖水國,國土狹小,不過九府三十七城之地,故而皇室對於民間百姓的衣着穿戴無甚要求。如果是放在百城之國境內,父子二人這身衣服,可是犯了天大的忌諱,說不得是要滿門抄斬的,就連做衣服的鋪子,都要一併受到株連。
李正成敬過了一輪酒,作為酒樓主人且最是親近的朋友,康滿自然是要再敬上一杯的,已經喝得有些微醉的康滿高舉酒杯說到:“今日是我世侄高中大喜,李兄將慶功宴設在我這月滿樓,是我康滿莫大的榮幸,也感謝各位親朋好友前來賀喜。本來我有意替世侄操辦這慶功宴,可是李兄呢一不願我花費,二呢也是家中大喜非要自己親力親為。也好,那我就為世侄備上一份薄禮,寥表我這個做叔父的心意。”
話音剛落,一旁的小丫鬟端上來一個紅漆盤,盤子上放着兩個不足一尺得檀香木盒,放在盤中鋪着的絲絨上。小丫鬟走到近前,康滿伸手抓起一個盒子打開,從裏面拿出來一支白玉作桿的紫豪毛筆,示意眾人。那毛筆玉質筆桿通透溫潤,紫毫色澤明亮筆鋒尖銳,一看就價值不菲,惹得眾人一陣驚呼。
康滿拿出筆,故意在舉在胸前停了一會,為的就是讓周邊的人看清楚,他滿意的聽完眾人一陣陣的驚呼之後才開口道:“人人都說君子如玉,我元錦世侄如今已是秀才,溫文爾雅彬彬有禮,自然是當仁不讓的君子。”他轉過頭面向李元錦,“世侄,這隻‘君玉筆’叔叔今日就送給你,望你日後得中狀元,再以此筆給我這酒樓重提一副匾額楹聯,也讓我這酒樓沾沾喜氣,成為一座狀元樓。”
李元錦有些拘謹的站了起來,轉頭看了一眼父親,以目光詢問該如何是好,看到父親不動聲色的點了一下頭,他才走過去行了一禮,道謝之後,接過裝着那支價值不菲玉筆的木盒。
轉身要走,卻被康滿一手拉住,他接著說道:“大家都知道我們兩家的關係,不僅是父一輩生意往來,我們兩家的兒子也是同窗摯友一同長大的。康賈,你過來。”
跟康滿穿着一般金色華服的康賈走上近前,叫了一聲爹。康滿拿起漆盤上的另一個木盒打開,又取出一隻金光閃閃的金筆。這支金筆不僅筆桿是純金的,就連前面的筆毫也是專挑的,根根金光閃閃,晃人眼睛。若是不以金粉書寫,感覺都有些虧了這根金筆。
“我這兒子不爭氣,一樣的學塾讀一樣的書,就是沒我這世侄萬分之一的聰明,沒考上秀才。不過人家說‘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兒啊,為父將這支‘點金筆’送給你,盼你能以元錦為目標,多多向他學習,也早日中個秀才回來。”
康賈深知自己不是那塊料,一拿到書就昏昏欲睡,自己也志不在此,不過這種場面老爹的面子還是要給足的。於是也是一臉慚愧和開心的接下了這支筆,心想着以後是不是可以藉著讀書的名頭從父親荷包里多掏幾十兩銀子出來。實在不行,這筆桿純金的似乎有些浪費,銅包金應該也是一樣可以用的。
這兩年開銷越來越大了,父親反而將柜上賬目算的更仔細了,自己手下十幾號小兄弟呢,沒有足夠雄厚的資金,以後誰還跟自己一起稱霸清平城?
康滿雙手放在兩個孩子的肩頭,左右看了一眼對兩個孩子說道:“這對‘金玉滿堂筆’,是我找高人師傅專門訂製的,除了有我對你們二人的鼓勵和期許,也希望我們兩家時代交好,同氣連枝。”最後一句話看向李正成,李正成則遙遙舉杯示意。
三人在眾人的一陣掌聲中各自落座,主桌隔壁桌上,有一位做綢緞生意的王掌柜格外起勁。無他,只因康家兩父子身上穿的衣服出自王記綢緞莊之手,這十里八鄉的,哪一家能有這手藝,把這麼大俗的父子打扮的這麼富麗堂皇?藉著醉醺醺的酒勁兒,王掌柜開口問道:“李兄,康兄已經把賀禮拿出來了,你給令公子準備了什麼禮物啊?拿出來讓大夥見識見識呀。”
此言一出,周圍的人都跟着起鬨,李正成無奈準備起身,卻被旁邊的一位先生按住了手臂。這位先生,就是當初一邊打李元錦板子,一邊搖頭嘆氣有辱斯文的開蒙恩師劉先生,今日既是慶功宴,也是謝師宴,李正成直接請了先生高座主位,自己和兒子兩邊陪坐。
劉先生幾年前遊歷來到清平城,看上了小城依山傍水的雅緻,便留在了這裏,做了城裏書塾的教書先生。據說劉先生學問大的沒邊,這些年來不斷地有人來清平城請教學問,而且還聽說先生朋友極多,有很多都是朝廷里的大官呢。
劉先生平日對李元錦很是關心,生怕這麼一個讀書種子走了歪路,所以當年打板子的時候,先生的心裏也是難受的很,既得讓學生知道打架不對,又心疼孩子是為了朋友出頭受了懲罰。
雖為義舉,但行惡事,一樣該罰。功過相抵,本就是一種一筆勾銷的糊塗賬,大人可以用,小孩子如何用的?若是滋生了他打架不受罰的心思,日後肯定會影響到他對是非過錯的評斷。
而且先生打板子有個習慣,哭的越響打的越重,哭的越長打的越久,又遇上李元錦這麼個倔着臉伸着手一聲不吭的孩子,又能狠心打得了幾下呢?
先生喜愛李元錦,自然對管教有方的李正成好感頗多,這種場合贈物訓子一事,應該是李正成來做的,對於康滿喧賓奪主的做法,先生十分的惱怒。又遇上不知禮數的客人瞎起鬨,要是這會李正成起身了,這面子豈不是落下去了?
劉先生不過四十多歲的年紀,雖然是讀書人,但是一身的火氣卻着實不小。見到這種場面,既然是要為自己的徒弟爭回口氣。
劉先生按住了李正成,自己卻起身站了起來,既然李掌柜不能拔得頭籌,那就讓他壓個軸也是可以,自己這老師中間一起身,然後再引出李正成來,明白事理的人就更能清楚的看出誰才是主家了。
劉先生從帶來的書箱中取出了一方硯台,墨綠顏色,左上方刻着連綿群山,圍着中間的凹處。凹處有淡淡的透光,光亮處看去,四墨綠圍着中間的淺綠,恰如群山環綠水,十分寫意。
先生將硯台遞給李元錦,語重心長的說到:“元錦,今日雖然考中秀才,實則是千里之行始於足下,萬不可焦躁自滿,以後更要潛心治學,求取功名尚在其次,讀書為人才是首要。寫字之時遇到隆冬,滴水成冰,墨都研不開,不知道有多少寒門書生要呵氣化墨,白白浪費時間。這方平山湖石硯,是我以前一位吃過化墨虧的朋友送的,可以溫墨養筆,再冷的天墨水也不會幹,那小子還給起了個名叫莫虧硯,實際應該叫做墨虧硯才對。今日贈予你,你就再也沒有了冬日讀書寫字的不便了吧?”
李元錦撓了撓頭,某年冬天給老師罰抄課文,以墨研不開跟先生狡辯,沒想到先生到現在還記得。恭恭敬敬的伸出雙手,嘴裏大聲的謝過先生。
李元錦哪裏知道這莫虧硯的名貴,只道是先生贈的,好好珍惜就是。其實這莫虧硯,取材於一處名為白炎山的地方,山頂常年積雪,山下卻是一處火山,每隔百年就會噴發一次。而這莫虧硯就是取材於雪線附近,冬暖夏涼,才能溫墨。這一方硯台,其實比康滿那兩支筆,不知貴重了多少。
眾人不懂這些門道,只是一通鼓掌,然後又有人起鬨要看李正成的贈禮,李正成這會才站起身來。作為主家,先是給身旁的劉先生行了一禮,“李正成先謝先生教子之恩。”李元錦也趕緊起身一同行禮,劉先生端坐受了一禮。然後李正成又轉身面向眾人再行一禮,“再謝諸位到場之誼。”滿場眾人都拱手還禮,嘴上說著客氣話。李正成面向康滿行了一禮,“三謝康兄世交之情。”康滿也忙不迭起身還禮。
三謝過後,才取出一個木盒,將兒子叫到身邊,盒子裏取出一個瓷瓶,眾人紛紛猜測是什麼名貴的東西,無外乎是金玉珠寶。但是瓷瓶打開,裏面裝的卻是茶葉。眾人不解之際,李正成已經取過一個茶杯,拈出瓷瓶里的茶葉,親手為李元錦沖泡了一杯茶。
“元錦,為父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的,再贈什麼給你都沒有意義。當年我接管鋪子的時候,你爺爺也是親手泡了一杯茶給我,他跟我說,‘茶之一物,清頭目,除煩渴,常飲益身,長思益心。家裏的東西是我給你掙下的,但是以後的路卻是你自己走的。
以後做事,要記住立身之本,三思而行,要如這茶葉一樣,沸水高抬,我自沉底。今日你就如這茶葉一般,沸水高抬,人人都把你沖舉起來,可是飄在上面的都是浮沫,是會被倒掉的,只有沉入水底,不驚不燥的那些,才是精華所在。你讀書比為父多,道理讀的也多,以後的路也比為父長,如何去走,以後得靠你自己了。”
“請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