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第六章
顧誠因神情微頓,眸光落向面前食盒,問道:“裏面是何物?”
青才只光顧着高興,連三娘子送了什麼都還不清楚,他趕緊將食盒打開。
上好的青花瓷碟中,整整齊齊地放着六塊點心,這些點心形如花朵,每一塊都無比清透,連裏面餡料都能看清,且只是開蓋的短短一會兒工夫,便有一股淡淡清香向外瀰漫。
青才從未見過這般精緻的點心,卻知這點心是費了極大心思才能做出來的,他忍不住吞了吞口水,問道:“郎君可知這是什麼點心?”
顧誠因眸光怔怔落在食盒內,半晌后沉沉道:“不知。”
嘴上如此說,心中卻十分清楚,這盒中的點心名為透花糍,是他幼時最喜歡吃的茶點。
還記得娘親第一次做時,不知是從何處得的方子,將自己關在灶房了一整日,等出來后捧着那晶瑩剔透的小東西,喊他過來嘗。
他喜歡吃甜的,自幼便是如此,不然娘親也不會總去灶房鼓搗茶點給他。
迎着娘親滿懷期待的眼神,他笑着對她說,“好吃,娘做的我都愛吃!”
為了證明自己沒有說謊,五六歲的小孩子一口氣將那碟中的透花糍全部吃光了。
原本以為,十多年過去,他早已不記得那日的場景,卻沒想那些遙遠的記憶竟在無比清晰的出現在了眼前,他看到娘親在他頭頂上輕輕摸了摸,眉眼彎彎的朝他笑。
“傻孩子,吃這麼多作甚,娘明日再給你做便是了。”
可就在此時,那把染血的尖刀似乎再次朝他劈來,娘親臉上的笑容頃刻凝結,毫不猶豫地撲到他身前,在利刃穿過胸膛之時,她竟忽地朝他揚起了唇角。
“別怕,娘……娘在呢……”
她知道,她家的小郎喜歡笑,也知道他喜歡看她笑,在她最後的時刻,她只想讓他記住自己的笑容。
他知道的,顧誠因知道的。
寬袖中的雙拳緊緊握住,遂又鬆開,又握住,又鬆開……
最終,他還是用陰鬱強壓住了那些不斷翻湧的情緒,沉着臉從青才手中接過食盒,慢慢朝林中走去。
青才想問他何時去和三娘子道謝,可見他這般神情,哪裏還敢開口,只老老實實跟在他身後。
正堂里,林溫溫整個人都蔫了。
她趴在案几上,將臉扭到牆那邊去,不讓旁人看她難過的模樣。
人有時候就是這樣的,越難過的時候,越聽不得身邊人的寬慰,不然會覺得更加委屈。
珍珠不敢說話,只是坐在一旁垂眸守着她家可憐的小娘子。
主僕二人自是沒有留意到,顧誠因進來時,手中提着的正是她們的食盒。
顧誠因落座后,將食盒擱在了身後,慢慢抬眼看向那個嬌小的背影。
她似乎在難過,也可能是在生氣。
為何如此?
顧誠因眉宇微蹙,然很快便意識到,這些都不該是他要想的事情。
他蹙眉更深,展開書冊,取出筆墨開始抄書,眼過千遍不如手過一遍,且抄書可以讓他摒棄雜念,靜心凝神。
也不知過去多久,當他再次抬眼時,堂內的學生已經來齊,宋先生拄着筇竹杖緩步入內,眾人起身行禮。
坐下時,他又下意識朝那身影多看了一眼。
今日堂間休息時,林海一起身,便認出了寧軒案旁的那個食盒。
原本還想打趣一二,誰知寧軒根本沒有藏着掖着,直接坦白道:“這是你妹妹的手藝,你也來嘗嘗。”
盧家兄妹一聽,也喊着要嘗,不過正堂是讀書的地方,不得用膳,幾人便起身朝旁間去。
寧軒走了兩步,見林溫溫沒有起身的意思,便又退了回來,問她,“三娘,可要一起過去嘗嘗?”
“謝謝寧軒阿兄,不用了。”小女娘聲音又細又軟,卻不知為何透着一絲沙啞。
莫名得惹人心疼。
寧軒頓了頓,語氣比方才還要溫柔,“可是哪裏不舒服么?”
小女娘這一次沒有開口,只那頭垂得更低,髮髻上的簪子搖晃了幾下。
這是不想說的意思。
寧軒不便強求,只是暗暗嘆了口氣,果真是兩年不見,小女娃長成了小女娘,有了自己的心思,若是從前的溫溫,受了委屈怎會不願與他說呢。
晌午一散堂,林溫溫便立即咬着牙根站起身。
今日她心中着實不快,原本要給寧軒阿兄道歉,不但沒有道成,連辛辛苦苦做的透花糍也沒有送出去,萬不能再被林海逮到,又挑她錯處來怪責。
林溫溫今日是頭一個離開扶雲堂的,所以並未聽到林海望着她倉皇而去的身影時,當著眾人訓責出的那句話。
“跑那麼快,生怕別人不知她不喜讀書,這個三娘真是……”
顧誠因的急咳聲打斷了林海的話,他一面掩唇咳着,一面提着食盒朝外走。
等他出來,林溫溫還未走遠。
他今日的確是要道謝的,只是不能在此處,畢竟身後還有那麼多眼睛看着。
回凌雲院的路上,林溫溫瞧着廊道幽靜無人,終是忍不住,委屈巴巴道:“寧軒阿兄肯定很喜歡二姊做的畢羅,不然為何還要同旁人分享?”
也不等珍珠回話,林溫溫自己便開始發起牢騷。
“我就不明白了,那個羊肉畢羅,有什麼好吃的,一股羊膻味兒,聞得我頭都要暈了,怪不得先生今日講的東西,我一個字都沒記住,想來就是被那膻味熏的!”
其實這等勛貴人家,對儀容尤為注意,平日只要進過食,都會清口潔齒,便是羊肉有膻味,也不會真的沾染到能將人熏暈的地步。
林溫溫的這番話明顯就是帶了情緒,趁周圍無人便故意亂謅。
“那畢羅又不是什麼稀罕玩意兒,有什麼好炫耀的,我……”
一道忽然闖入視線的身影,讓林溫溫的話音戛然而止,腳步也即刻頓住。
來人上前一步,朝她行了一個平禮,道:“今日在此特地等候,是想對三娘子道一聲謝。”
廊上莫名其妙陷入一片詭異的安靜,林溫溫一雙杏眼瞪得圓溜溜的。
不得不承認,她的這個顧家表兄,的確生得極為俊朗,那年輕兒郎們皆不喜的蒼色長衫,穿在他的身上,倒顯出了清風明月之感。
可即便如此,林溫溫還是莫名生出一股寒意。
她不敢多瞧,便連忙垂眸,心道應是昨日給他送葯的緣故,乾笑道:“不必謝,表兄身子早些好才是要事,若那些葯喝完,還沒有好利索,不用和我客氣,我再給你買,總之,你那咳疾,得趕緊治好了。”
提起他的病,林溫溫就開始憂心,生怕和顧誠因面對面而站,被傳了病氣。
說完話,她便垂下頭,便暗暗憋住氣。
以為顧誠因說完話就該走了,可他不僅沒走,還又開了口,“不只贈葯一事,還有今晨的透……”
顧誠因還未說完,喉中又開始發癢,林溫溫小臉已經憋得通紅,她實在要憋不住,一聽到顧誠因咳嗽起來,徹底害怕了,什麼也沒說,直接拉珍珠快步朝廊下跑去。
顧誠因不明所以,一面掩唇輕咳,一面還想挽留她,試圖將話說完,“是那,咳、透……咳咳,透花……”
然而青才卻連忙拉住了他的衣袖,語氣中隱含激動地對他道:“郎君莫要說了,那三娘子好像是……是羞了!”
“羞?”顧誠因訝然。
青才眉眼含笑,在自己的臉頰上敲了一下,“不然三娘子的臉為何會那般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