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第五章
夏日的林府內到處都是花紅柳綠,只那西南角的流景院裏,除了幾撮石板縫中生出的雜草,幾乎看不到半分綠意,時不時一陣熱風吹進房中,還會帶來牆那邊污水井裏散發的惡臭。
窗后的少年在認真看書,聞到那股味道,連忙偏過頭開始低咳。
“這又是哪個院的,倒完水不知道把井蓋好!”青才擱下手中的活,捏着鼻子就朝外跑。
其實他們心裏都清楚,那井不論蓋得再嚴實,那惡臭還是會隨着風鑽到屋裏來,只是聊勝於無罷了。
青才回來后,看到顧誠因手中端着水杯,遲遲沒有喝的動作,眸光卻落在桌上那根紫毫筆上,不由笑着道:“三娘的真根紫毫筆可真精緻啊,郎君待會兒要是去西市,這筆肯定能換來不少東西。”
顧誠因在林府的份例自是比不得正經主子,可到底林府名門貴族,隨便一樣看着不起眼的東西,流到市井裏那也是上乘之物。
顧誠因時常會將自己的份例拿去西市變賣,從而便能獲得對他而言,更加實用的東西。
就比如這根紫毫筆,能換來至少三四十根的竹管筆。
顧誠因沒有接話,他收回目光,仰頭將那杯水喝盡,隨後拿起紫毫筆來到衣櫃前。
這衣柜上面是雙開的木門,裏面掛着他一年四季的衣裳,下面的櫃門裏放的則是鞋靴,中間有兩個抽屜,其中一個上着鎖,這是整個屋裏,唯一上鎖的東西。
他將上鎖的抽屜打開,裏面躺着一個精緻的黃花梨木匣,在看到木匣的剎那,他神色微滯,不由想起,當年門縫外那雙透亮的眼睛。
那眼中沒有任何的鄙夷與嫌惡。
興許是有憐憫在的,可不容他細看,那眼睛的主人便已倉皇離去。
這木匣子是青才拿進來的,交到他手中時,青才說:“奴才方才看到,這匣子是三娘子和婢女留下的。”
三娘子……
顧誠因在心中默念。
“三娘子人可真好啊!”
一模一樣的話,時隔六年,再次從青才口中說出。
顧誠因回過神來,他拂袖拭掉木匣上的薄灰,將木匣打開,這裏面有兩層。
上面那層放着陶瓷鳥哨,九連環,貓形木雕,還有幾顆貝殼,並不值錢,卻是孩子們喜歡的玩意兒。
第二層則不同,這裏擱着白玉梳籬,瑪瑙手串,甚至還有一根金蝶發簪,一看便知是哪個大戶人家小女娘的。
顧誠因將紫毫筆擱在木匣中,又將抽屜重新落了鎖。
見他拿出襆頭,青才便知他準備去西市,於是取來布袋,一邊收拾東西,一邊又忍不住嘀咕起來。
“這些年外邊都是些閑言碎語,我還以為三娘子也信了那些,不願搭理郎君,沒想到三娘子還是那樣的心善,不僅幫郎君解圍,還將自己的筆也給了郎君。”
對於顧誠因的沉默寡言,青才早已習慣,只是這屋中有時候太過安靜,若連他也不開口說話,這便徹底不是人住的地方了。
他將布袋收拾好,拿去給顧誠因,忍不住又說起了宋先生,誇他懂得多,且品行好,為了履行當初不授課的諾言,竟當真要讓學生朝他行平禮。
顧誠因接過布袋,斜跨在身上,終於淡淡地出了聲:“若當真只是論學,不是授課,回話時便不必起身作答,又何故要自稱學生?”
青才不由一愣,這才反應過來,好像的確如顧誠因所說,宋先生只是在行禮上做了糾正,旁的似乎還是學堂時對待師長的規矩。
如此看來,所謂的平禮,倒好像只是為了做給旁人看的。
青才對宋先生剛生出的崇敬還不到一日,就這樣被顧誠因三言兩語給戳破了,他倚在門外,無奈地吐出一口氣,“所以宋先生也虛偽,和他們一個樣子……”
顧誠因垂眸不語,理好衣衫后,提步而出。
他外出時很少會帶青才,除非買的東西過多,才會讓青才一道去搭個手。
他還是如往常一樣,不會去走廊道,而是擇林府的小路而行,儘可能不要與人碰面。
林府南邊有一條水渠,所以這裏的偏門也很少過人,顧誠因這幾年來,進出都是走的這道門。
守門的正靠着牆邊打瞌睡,被顧誠因擾醒后,不耐地將門栓拉開,口中還嘀咕着幾聲晦氣。
顧誠因神情淡淡,置若罔聞。
回來時已至黃昏。
一進流景院,青才便滿面歡喜的迎了上來,他接過顧誠因身上的布袋,又幫他拍了拍衣衫下擺處的灰塵,喜滋滋道:“郎君,你快進去瞧瞧,三娘子差人送了好些藥材過來!”
青才認不得都是些什麼葯,可莫名便覺得這些葯價值不菲,他打開一包攤在顧誠因面前,道:“珍珠送來時說了,這些葯足夠將郎君的咳疾醫好,且還一再和我強調,要一日三副,一副可都不能落下。”
顧誠因好讀書,他去西市換來的錢也多用在了書籍上,醫藥方面的他看過不少,這些葯的確是用來潤肺止咳的,且各個昂貴,是他平日裏根本喝不起的。
他望着一桌的葯,靜默了片刻,慢慢收回視線,問道:“可有謝過?”
“自然是好生謝過了,不過……”青才抬眼看向顧誠因,頓了半晌才低低開口,“我還是覺得,郎君應該當面與三娘子道一聲謝。”
“是該如此。”
難得,他直接開口應下。
這日晚上,林溫溫一早就上了床榻,第二日不等珍珠來叫,她已經自己醒了。
清晨的窗外還未徹底明亮,林溫溫下床開始洗漱,翡翠將昨日做好的透花糍擱在特意挑選的銀邊青花瓷碟中,又用那黃花梨的八方食盒裝着。
林溫溫今日穿得湖藍色齊襦長裙,梳了一個簡單的垂掛髻,只用了一對兒蝴蝶樣式的白玉簪做點綴,看着簡單又靈動。
林溫溫還是有些不放心,她望着鏡中的自己,又問珍珠,“這簪子會不會有點繁瑣,顯得我不夠素?”
“已經夠素了,比昨日二娘子還要素呢。”珍珠說著,將薔薇花露在林溫溫肩上滴了兩滴。
林溫溫也不記得昨日林清清頭上都戴了什麼,只知道今日她定不能再在寧軒阿兄面前出錯,連忙就對珍珠道:“好了好了,不要滴太多。”
臨出門前,她又將食盒打開,親自看過一遍,這才安心。
昨日辰時林溫溫還在床上不願起來,今日同樣的時辰,林溫溫已經來到扶雲堂。
林溫溫不想送透花糍給寧軒的時候被別人看到,所以才會趕早過來,她打算在石亭里等着,待寧軒路過的時候,再將他叫來亭中。
接着便是按照馮氏教的那樣,微垂眉眼的同時,輕咬下唇,在心中默數五下,再對寧軒緩緩開口。
只道她昨日不知寧軒會來林府聽課,所以才會那般裝束,被兄長提醒之後,心中萬分愧疚,所以做了透花糍來賠禮,希望寧軒阿兄不要介懷。
待說完,她還要先抬眼望他,默數兩個數后,垂眸遞上食盒。
江南的女子向來心靈手巧,馮氏便是那江南出身,她所做的透花糍不僅晶瑩剔透,還軟糯彈牙,凡是吃過的人沒有不誇讚的。
她的手藝自然一早就教給了林溫溫,所以她敢篤定,寧軒吃完林溫溫的透花糍后,一定還會再想吃第二次。
想管住男人的心,就先管住男人的胃,老話是不會錯的。
可林溫溫還是心裏沒底兒,一路上心跳越來越快,手心也生出了一層薄汗,眼看就要走到石亭,卻忽然聽到那裏面傳來了女子的聲音。
林溫溫連忙頓住腳步,看向一旁的珍珠。
珍珠明顯也感到驚訝,無聲地沖她做了個口型,是二娘子?
兩人下意識屏住呼吸,躡手躡腳又朝石亭靠近幾步,將身影匿在了竹影中。
石亭中果真是林清清,與她站在一處的正是寧軒。
清晨的竹林太過安靜,靜到兩人的談話聲可以無比清晰的傳入林溫溫的耳中。
“三娘心思單純,定不是故意有違禮數,倒是我這個做姐姐的,沒有提前叮囑她,還望三郎不要怪罪於我。”林清清嗓音溫婉,儀態大方,根本沒有半分小女兒家的嬌嗔,一看便是高門大族出來的貴女。
寧軒聽后,淺淺一笑,“禮數是用來約束自己的,而非旁人,三娘昨日並無不妥,那身紅裙也很適合她,至於二娘子,更是沒有錯處。”
“便是三郎不怪罪,我也將賠禮的東西帶到了。”林清清說著,將手中食盒遞到寧軒面前,“我聽兄長提起過,三郎在江南時對畢羅甚是想念,所以昨日便特地做了一些羊肉畢羅,不知合不合三郎胃口?”
寧軒原本還有些遲疑,聽到是羊肉餡兒的畢羅,臉上的小笑容肉眼可見的深了幾分,他含笑接過食盒,道:“有勞二娘子費心,不妨直說,外出這兩年,還當真是極其懷念這上京的畢羅。”
“三郎不是在江南待了許久嗎?”林清清好奇道,“誰人都道江南的點心甜美精緻,三郎沒有吃到合胃口的?”
寧軒解釋道:“那些點心初嘗時的確令人回味,可時日久了,難免會覺得甜膩,如今我是半分甜口的東西也吃不進去。”
“那還真是巧了。”林清清掩唇輕笑道,“我做的正是羊肉餡兒的,還放了胡料,當真是不帶一點甜的。”
兩人之間的談話氣氛越發愉悅,最後一起笑着走出石亭。
而竹影后的林溫溫,情緒卻已然跌至谷底。
珍珠沒敢出聲,等那兩人的身影徹底看不清楚,才試探性地小聲問:“三娘,那咱們這透花糍……”
“不送了!”林溫溫目光落向珍珠手中的食盒時,心中有股說不出的難受,“寧軒阿兄根本沒有怪我,而這透花糍,他、他……”
林溫溫深吸一口氣,幾乎是哭着說出來的,“他已經吃膩了!”
“沒事的,沒事的,”見自家娘子眼尾通紅,珍珠心疼地出聲安撫,“是那寧三郎沒有口福,這麼好的透花糍,旁人不吃咱們留着自己吃!”
“我才不要吃呢!”林溫溫直接轉身朝小路上走,且一邊走,還一邊氣急敗壞道,“把它給我扔了,我再也不想看見這破透花糍了!”
“好好好!”珍珠也顧不得心疼,忙將食盒擱在地上,轉身去追她。
清晨的竹林僻靜幽雅,顧誠因與青才正在小路走着,便聽到前方似有女子在爭吵。
顧誠因習慣避人,便停了腳步,青才快走上前,去探探究竟。
他看到珍珠提着裙子從一片竹林后跑了出來,而在她身後的草叢裏,還擱着一個精美的食盒。
青才忽然意識到了什麼,連忙跟了上去,“珍珠,你的東西忘記拿了!”
珍珠急着去追林溫溫,聽到喊聲也沒有理會。
青才卻以為是她沒有聽見,跑過去將食盒提起,揚聲就追了上去,“珍珠,你的食盒!”
珍珠生怕這食盒林溫溫看到,立即回過頭朝青才擺手,“別別別,你小點聲!”
青才不知何意,一面往前追着,一面又將那食盒捧到面前,“我、我是給你送東西……”
珍珠徹底無語,“哎呀,你趕緊拿走啊!”
“拿走?”青才不由一愣,腳步也跟着放慢。
珍珠怕他還要追來,根本沒有多想,直接應聲打發,“對對對,給你了,給你了,拿走吧!”說完,她又回身去追林溫溫,“娘子,娘子等等奴婢!”
“給我?”青才徹底停下腳步,他頓了一瞬,恍然大悟,“哦,這是要送給我家郎君的嗎?”
正在追林溫溫的珍珠沒有聽清,只知道身後的青才終於沒有再跟上來,便頭也沒回,隨意應了一聲。
少女的身影徹底消失在小路盡頭,青才這才反應過來,提着食盒又快步朝回走。
綠竹下,少年身影筆直,手中端着一本書冊,他濃眉黑眸,專註又認真,便是小路上急促的腳步聲越來越近,都未曾讓他有半刻的分神。
“郎君!”青才提着食盒,氣喘吁吁地朝他咧嘴一笑,“這是三娘送給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