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第二十一章
去縣主府赴宴這日,林海還是按習慣,出府前才差人去流景院問一聲,他沒有留給顧誠因準備的時間,因為他知道,顧誠因不會去,只是做給祖父看,走個流程罷了。
林海坐上馬車,只等着下人來回話,卻沒想片刻后,顧誠因的身影出現在了府門前。
林海詫異,掀開車簾朝外看,當即變了臉色。
顧誠因今日一身縹色長袍,上有銀線暗紋竹葉,隨着他步伐晃動,隱約有銀暉閃動,而他腰間竟還繫着蹀躞帶,林海一眼便能看出,那帶鉤是用上好的白玉所制,不僅如此,帶上掛着的荷包,香囊,玉墜……每一件都不比林海身上的差,甚至顧誠因腳上的烏皮六合靴,還要比他的黑亮。
林海樣貌平平,在一眾世家子弟中本不出挑,但因盧氏自幼對姿態禮儀管教多,且服飾搭配又極為講究,才讓他也有了公子如玉的氣質。
而此刻,當他看到顧誠因,他才認識到什麼是真正的君子如仙。
林海臉色雖不好,卻還是在顧誠因上車時,朝他點頭示意,他很好奇顧誠因今日為何要去,且這一身昂貴的行頭又是從何處得來,可最終還是沒有問出口,只是不冷不淡睨了他一眼,“我以為顧表弟不在意這些。”
這些很明顯是在指顧誠因今日的裝束。
顧誠因的確不在意這些,旁人的眼光從不重要,可不知為何,只要一想到林溫溫垂眸站在他面前,他便不想讓她失望。
於是,他穿了。
與這些所謂的君子一樣。
顧誠因沒有理會林海,只靜靜坐在馬車裏等候。
林清清和林溫溫上車時,也皆是一愣,林清清很快反應過來,溫笑着向林海和顧誠因打招呼。
林溫溫的眸光卻在顧誠因身上停了許久,若不是林海輕咳,她甚至還要繼續這般看下去。
林海臉色微沉道:“日後若要出席這樣的場合,便叫人備兩輛車。”
林溫溫訕訕垂眸。
從林府到縣主府,算不得太遠,林溫溫卻覺得十分漫長,從昨日起,她心裏就一直惴惴,今晨起來眼皮便跳個不停,這會兒在馬車裏,甚至還有些透不過氣。
好不容易馬車停在了縣主府門前,她下車后便用團扇遮面,連忙做了幾個深呼吸,胸口的憋悶才稍稍有所緩和。
林家的身份不必早到,幾人被婢女引到百花園時,湖畔的宴席邊已經到了許多人。
縣主還未露面,只有位年輕管事在張羅,上京民風開化,男女同席不算稀奇,但終歸這當中許多小女娘都尚未婚嫁,也到了要說親的年紀,於是今日男女分席而坐,中間只隔一道絹畫屏風。
那屏風薄如蟬翼,在初春的日光下,幾乎起不到什麼遮擋作用,只要細細去看,就能看清那邊景象。
林海出現時,那邊的郎君們大多都迎了上去,看到顧誠因,他們也明顯驚了一瞬,這當中有的人與他官學就在一起讀過書,認識他,有的世家子也是在家中上的家塾,對他並不了解,初見如此謫仙一樣的人物,忍不住想要上前攀談,結果卻因顧誠因神色太冷而頓了腳步。
郎君身邊的小廝這會兒便起了作用,私下裏很快就摸清了顧誠因的身份,得知這便是當初那個被林府收養的顧家遺孤,便瞬間沒了興趣。
女娘這邊,倒是一如既往的簇擁着林清清。
湖那邊的望煙樓上,安平縣主一面喝着葡萄酒,一面細細打量着不遠處年輕的男男女女。
在眸光掃過一處安靜的角落時,她神情微滯,隨後眸光發亮,朝身旁美侍揚了揚下巴,“去查他身份。”
安平不必去指是何人,那俊美的侍從只一眼便知她問的是何人,整座園裏,也只有那人才配。
快開宴時,縣主終於現身,眾人起身行禮。
安平來到上首,溫聲讓眾人落座。
她今日梳着雙環望仙髻,上面的髮飾皆為純金,只用珍珠作為點綴,奢華中又不失端莊。
這是林溫溫第一次見到安平縣主,與想像中截然不同,縣主的確生得美,卻未見半分妖艷,舉手投足都是那般尊貴大方,盡顯皇家儀態。
看來傳言未必可信。
“春光應景百花綻,獨賞豈非留遺憾。”安平縣主望着滿園春景,輕輕嘆氣,隨後又對眾人道,“今日邀諸位前來,便是與我同賞百花園之景,不必拘束,一切自便。”
有了縣主這番話,郎君那邊很快又熱鬧起來,有人對着美景吟詩,引起一陣掌聲。
小女娘這邊有幾個才學出名的,以林清清為首,玩起了飛花令。
屏風那邊,顧誠因落了單,屏風這邊,林溫溫也是如此。
縣主坐在上首,眸光又在一群人身上慢慢掠過,最終,落在了林溫溫身上,她抿了口酒,起身由侍從扶着,慢慢來到女娘這邊。
小女娘們見縣主下來,紛紛行禮,縣主微笑頷首,穿過人群直接來到林溫溫面前。
林溫溫下意識以為,是自己哪裏沒做好,惹了縣主不悅,正捏着手指緊張,就聽縣主含笑開口:“早就聽聞林府雙姝,如今看來,果然名不虛傳。”
這個稱號久未聽過,林溫溫小臉一紅,笑容有幾分尷尬,“縣主過獎,只、只是……”
林溫溫舌頭莫名打結,一時不知說什麼好。
林清清就在不遠處,見狀忙走到林溫溫身邊,對縣主福了福身,道:“只是友人之間互相打趣罷了,做不得真的,惹縣主笑話了。”
“哦?”縣主眉梢微挑,目光還在林溫溫身上,根本連看都沒看林清清,直接道:“才華學識,倒可誇大其詞,容貌氣質,如何作假?”
林清清臉色有些發白,她與安平縣主是見過面的,且還不止一次,幾年前太后還在世時,盧氏每年都會帶林清清入宮給太后賀壽,只那時她年歲小,又在盧氏身邊坐着,與安平縣主說不上話,頂多是互相打過照面。
林清清以為安平縣主應當記得她,多少是要留些面子給她的,卻沒想到她竟當眾給她難看,含沙射影說她才名為虛。
小女娘們不敢吭聲,連那向來維護林清清的盧芸,此刻也不敢開口,只狠狠瞪了林溫溫一眼,心道都是她惹得禍。
林溫溫倒是沒想那麼多,反而還覺得縣主說得有道理,就像盧蕭,現在滿京城都說他詩作得好,可宋先生在課堂上,卻總說他心浮氣躁,根基不穩,所以,才華學識這種東西,真的有可能被外人誇大其詞,而樣貌,但凡眼睛沒毛病的人,都能看到。
猛地一下得到了誇讚,且還是宴席的主家,在場身份最尊貴的人,林溫溫頓覺受寵若驚,她抬眼看向安平縣主,見她眉眼柔和地正對她笑,林溫溫的心頭終於鬆了下來。
她也對縣主回以微笑。
安平抬手從頭上取下一根金簪,插進林溫溫髮髻上,聲音和緩道:“日後若是得空,可要常來我府中坐坐。”
周圍貴女或是驚訝,或是羨慕,又或是嫉妒,總之,她們此刻都瞪大了眼,連屏風那邊吟詩作對的郎君們,也明顯靜了下來。
安平縣主說完,又對身旁侍從道:“記住了嗎,日後林家三娘若是過來,不必攔着。”
林溫溫徹底懵住,林清清拿胳膊輕輕碰了她一下,她才回過神來,連忙道謝,安平抬袖掩唇,笑着沖她擺擺手,再次叮囑,“可一定要來,莫要我等久了呢。”
說著,她打了個欠,帶着幾位侍從離開,讓眾人不必顧及她,繼續玩便是。
隨着縣主離開,宴席上又恢復了之前的喧鬧。
小女娘們也沒有因為縣主對林溫溫的青睞而向她靠近,她還是自己坐在屏風旁,與上面的絹畫相對應,宛如一幅畫卷。
她生得本就艷麗,再帶上安平給她的發簪,平白多了分妖艷,引得屏風那邊的幾位郎君,忍不住側目。
小女娘這邊自然也有拿眼睛往屏風那邊瞅的,平日裏這種時候,最吸引小女娘目光的人便是寧家三郎,今日眾人卻是將目光落在了角落中那個沉冷之人身上。
“那人是誰,怎瞧着是個生面孔?”
“我怎不知上京還有這般謫仙之人?”
能被請來縣主府的人,非富即貴,小女娘們頓時對此人產生了濃厚興趣,紛紛議論起來,身邊的婢女也被派去打聽。
不多時,便有婢女回來傳話。
女娘們的神情從愛慕,到惋惜,也就是眨眼的工夫。
這般容顏的俊美郎君,沒有人不喜愛,只嘆他身份太低,實在不能與她們相配,只那御史中丞之女,嘆氣之餘,還不望道:“今年春闈若能金榜題名,倒也可以考慮……”
此話一出,周圍幾個小女娘掩嘴笑道:“三鼎他不必去想,若只進士出身,姐姐難不成也願意?”
御史中丞之女垂着眉梢,搖搖頭。
若是寧軒這般身份的郎君,哪怕春闈落榜,日後不能入仕,對他娶妻也毫無影響,但是對顧誠因而言,春闈才是他能出頭的唯一機會,尋常人家能考得進士,便已可光耀門楣,但對於上京的這些貴女而言,單一個進士的身份,可遠遠不夠,除非他能考得三鼎甲。
就如縣主的夫婿張之合,原本只是個八品承奉郎之子,因文采非凡,詩集成堆,盛名傳得上京無人不知,當初春闈,便一舉考得探花,這才能入了縣主之眼。
而顧家那位遺孤,雖容貌絕佳,但身份與名望還不及張之合,若不是沾了林家的光,如今還不知流落到何等地步,這樣的人,不可能考得三鼎甲,便是進士都難。
這樣想的人可不知小女娘,那邊的郎君們也是這般想法,所以沒人會搭理顧誠因,甚至還有挑釁者,故意邀他到湖畔作詩,等着看他笑話。
林溫溫的注意力也一直在屏風那邊,顧誠因是因為她才來赴宴的,若是讓人欺負了,她會心生愧疚,所以忍不住站起身來,恨不能過去罵那尋事之人兩句。
然不等她再做反應,那人舉着酒杯來到顧誠因面前,只看了他一眼,便斂了笑意,轉身便回了人群中。
林溫溫不知發生何事,望煙樓上的常寧公主卻將這一幕盡收眼底。
安平回到望煙樓,看見常寧公主已經到了,便問她,“寧三郎如何?”
常寧聳了聳肩道:“美則美矣,卻是無趣。”
不過又是個循規蹈矩的世家子罷了,這樣的人常寧公主見過太多,寧三郎的樣貌的確出眾,日後父皇若再催她成婚,他倒是個不錯的人選。
可對於常寧自己而言,那個人才能勾起她的興趣,尤其是他被人刁難時,那幽暗陰冷的眼神,簡直令人興奮。
常寧將酒杯放在桌上,起身伏在黑檀木製的欄杆上,抬手指着湖畔角落中的那個身影,“他是誰?”
安平派出的人早已回來,上前道出顧誠因的身份,常寧聽后,笑出聲來,那聲音銷骨柔媚,“老天都知我近日辛苦,想好好犒勞我呢……”
“祝賀公主喜得美人。”安平縣主說著,也看向湖畔,“不過……那人一看便是個雛,待我教過之後,再……”
“不必,”常寧捏了顆侍從遞來的葡萄,一邊輕吮,一邊幽幽出聲,“這個,我親自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