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爛
咯吱~
牢門被推開,小牢子端着飯食走到袁可立面前,說道:“太保,吃吧,吃飽好上路。”
半隻雞,一根鹹菜,一壺酒,一碗飯。
袁可立點點頭,安之若素地吃了起來。
旁邊,黃道周和劉理順同樣的待遇,也是同樣的表現。
早就等着和皇帝當面對質了,哪怕說完就死,也不負人間走一遭。
五城兵馬司衙門裏,阮大鋮穿着官服,高高在座,旁邊是二三四五把手,底下站着各司的頭頭腦腦。
“諸位。”阮大鋮開口說道:“京營清查,鬧出了好大風波,差點就出現了兵變。
今日陛下親閱諸軍,以證明清理京營的效果。
昨晚,皇帝降密旨,令本官維持京師秩序,不得阻攔百姓圍觀,無論何人都不得阻攔。
諸位,可懂本官的意思?”
“都指揮。”北城兵馬司指揮黃志宏上前,說道:“昨晚錦衣衛要求,嚴查可疑人員,嚴禁集群滋事,若是不加阻攔,只怕九千歲怪罪。”
“黃志宏玩忽職守,不遵號令,左右,拿下。”阮大鋮揮手。
“你敢……”
黃志宏呼喝剛起,已經被壓倒在地,隨後被扒下了官服。
“阮大鋮,你這個幸進小人,可知我是九千歲義孫乎?”黃志宏怒喝。
“你可知我是皇帝丈人乎?”阮大鋮哂笑着反問一句,對其他人說道:“本官不管你們什麼來頭,今日老實聽話,明日一切照舊,若不然,人頭落地,悔之晚矣。”
各人驚駭欲絕。
阮大鋮固然是外戚,卻也是聰明人,如何就敢觸九千歲的霉頭?
皇帝要動手了。
九千歲要完蛋。
昨天還愛他愛的不得了,怎麼就忽然翻臉了呢?眾人不解。
難道這就是所謂的“帝王心術”嗎?
想不明白,不妨礙他們跪下,道:“謹遵都指揮鈞令。”
“好好表現,事後論功行賞。”阮大鋮滿意地點點頭,丟下一塊大餅。
當然,僅憑大餅是不夠的,必須要監督。
張國紀,周奎,劉效祖,袁祐,包括阮大鋮,各自領了一部人馬,巡查各處。
此時,天剛蒙蒙亮。
史可法出了客棧,身後跟着數十前來趕考的學生。
臉色嚴肅,一副要去死的模樣。
今日干大事,很大的可能是革除功名,甚至是掉腦袋,可不就是去死?
周延儒洗漱完畢,穿了官服,遲遲不願出門,但是最終還是出了門。
決定了,內應不內應的,看皇帝臉色行事。
街道上,錦衣衛緹騎、東廠番子來往巡視,那凶神惡煞的模樣,恨不得把人扒了衣裳檢查。
忽然,帶隊小旗丁躍看到十餘人結隊而行,立刻帶人攔住。
“爾等何人,何故結隊而行?”丁躍喝問。
史可法怒目以對,詰問道:“陛下有旨,臣民皆可往校場去,爾等欲抗旨阻攔乎?”
“牙尖嘴利,定有陰謀,來啊,拿下,帶回去仔細盤查……”
“爾敢!”×2。
鞏永固策馬奔來,舉起馬鞭順勢抽下。
丁躍急忙閃避時,鞭子已經落下。
叭~
丁躍被抽翻在地。
鞏永固居高臨下地喝問道:“好狗膽,陛下旨意也敢違逆,欲誅九族乎?”
丁躍捂着臉,恨恨地盯着駙馬爺,不敢吭聲。
好漢不吃眼前虧,誰不知道鞏永固天不怕地不怕的?
人是皇帝的妹夫,不服不行。
鞏永固跳下馬,朝史可法等人拱手,道:“諸位先生,請,在下護送一程,鷹犬必不敢阻攔。”
“多謝援手,敢問先生高姓大名?”史可法回禮。
“賤名不足掛齒,諸位先生,請。”鞏永固伸手。
史可法不再多問,跟在鞏永固後面一路到了校場。
時間還早,但是旁邊已經支起許多早食攤。
國家大事、朝堂爭鬥,甚至袁可立是哪個都無所謂,百姓只知道今天的校場必然人山人海,是個做生意的好地方。
人群中,史可法找到了錢嘉征。
史可法指向鞏永固,說道:“疏忽了,本該分散而來,若非這位先生,定為鷹犬阻攔。”
錢嘉征久在國子監,恰好認識,拱手道:“原來是駙馬都尉,多謝援手。”
“區區小事,不足掛齒。”鞏永固謙虛一句,問道:“先生平素不喜熱鬧,今日來此,可是為袁太保陳情?”
“不止如此,今日集眾討賊。”錢嘉征直言相告。
黃道周等人組織兵變的事情已經傳開,鞏永固參與其中的事同樣為人所知。
總之,不愧是皇親中的清流。
就在鞏永固想表達參與的意願時,踏踏踏的腳步聲傳來。
千餘軍兵列隊而來,到了校場,分別把住門口,箭樓,又在點將台周圍列陣。
看到這般陣勢,正在吃蒸餅的袁樞不由皺起了眉頭。
這是負責現場保衛工作,一般來說,除非使用大炮於遠處轟擊,否則絕對近不了皇帝身邊的。
“大哥。”一人湊過來,低聲問道:“只怕無機可乘。”
“忍住,若是沒有機會,於魏閹回家途中設伏,實在不行,明後日再說,我就不信魏閹不露破綻。”袁樞沉聲回道。
他不怕死,卻不想無意義地死,怎麼也要拖着魏閹一起死。
這時,又有大隊人馬開了過來。
蕭惟中騎着高頭大馬,耀武揚威地走在最前面。
他本是戲班子武生,身材樣貌都是不錯,立刻吸引了諸多大姑娘小媳婦的目光。
察覺到周遭目光,蕭惟中揮動大槍,抖出幾朵槍花,引發周遭一陣喝彩。
“坐營好本事。”左右立刻送上馬屁。
“嘿嘿,這算什麼,若是我守錦州,看不殺得努爾哈赤抱頭鼠竄。”蕭惟中頗有幾分遺憾。
只恨姐姐嫁的晚,不能一展抱負。
九千多人的隊伍,綿延不絕,開進校場后,各自沿着石灰劃出的線排隊。
仔細看,發現絕大多數軍兵站的歪歪扭扭,不少都是佝僂着背,不要說拉上戰場,連充場面都不行。
軍兵站定,文武大臣進場。
文左武右,自覺排隊。
這種傳統的由來倒也不是因為文官高貴,而是有說法的。
南為至尊,皇帝都是坐北朝南,東方屬木主生,西方屬金主死,按照屬性,當然左文右武。
距離皇帝抵達還有一段時間,大臣們都湊在一起閑聊。
李守錡湊到成國公朱純臣面前,說道:“國公,今日皇帝親臨,你可要給我們做主啊。”
“怎麼做主?做什麼主?”朱純臣不耐煩地說道:“有委屈,自己跟皇帝說,又不是不讓你說話。”
“可是……”
“可是什麼?”朱純臣不屑地說道:“看看那些老弱病殘,你李家幾代人總督京營,就督出這副鳥樣,罰錢都是輕的。”
說得好像你家少撈了一樣!李守錡內心腹誹,卻不敢啰嗦。
旁邊,定國公徐希皋周圍也有人說著同樣的話。
“聒噪!”徐希皋不耐煩地喝道:“就你們破財了是吧?我徐家也出了十萬……”
“不是三十萬嗎?”立刻有人問道。
徐希皋不但繼承了定國公的爵位,也做了左軍都督,同管京營,這次同樣在罰款之列。
三十萬兩。
卻說十萬兩……諸多勛貴的眼神立刻不對勁了。
“三十萬。”徐希皋不耐煩地說道:“魏忠賢氣焰囂天,你們找死自己去,別拉着我。”
“定國公,不會是魏閹退了你二十萬吧?”
這話一出,旁人看李守錡的目光跟着變了。
如果勛貴們抱團反抗,魏忠賢膽子再大也不敢硬來,然而京營總督李守錡先投,定國公、后軍都督府左都督徐希皋后投……投的那麼乾脆,怕不是真有鬼。
“你們看着我把銀子搬過去的,還能有假?”李守錡忍不住說道。
“誰知道是不是又搬回去了。”有人小聲嘀咕。
無憑無據的,不好多說,更不能細想。
五十萬,交的那麼痛快,怕不是也在演各家勛貴。
朱純臣樂呵呵地看熱鬧。
他爹死的早,他繼承爵位后,只掛職不管事,本次沒受牽連。
就在勛貴們尷尬沉默時,叮叮噹噹聲響中,袁可立、黃道周、劉理順三人被押解而來。
人群里,袁樞牙關緊咬,強自忍耐着。
文武百官看着袁可立,神情複雜。
四朝元老,功勛卓著,卻落得如此下場,如何不教人心寒?
“閃開,退後~”
呼喝中,錦衣衛的大漢將軍們跑過來,清空了街道。
皇帝要來了。
所有人立刻整理衣服,排隊站好。
“萬歲萬歲萬萬歲~”
山呼海嘯中,皇帝打馬而來。
金甲銀槍五花馬,強弓寶劍黃披風,怎一個帥字了得。
右邊劉若愚,披甲戴盔手持武器,左邊魏忠賢則是皮裘皮帽,張承恩董大力領着千餘軍兵隨行。
“陛下~陛下~”考生劉若宰高聲疾呼,卻被百姓歡呼掩蓋。
皇帝疾馳而過,隱藏在人群里的東廠番子悄悄圍過去,趁着劉若宰不注意,猛地撲了上去。
拽腳摟腰抓胳膊,拖起來就走。
人群一陣騷亂,紛紛避開。
“住手!”周奎帶人狂奔過來,喝道:“光天化日之下,豈敢強擄人口?”
領頭的番子取出令牌,喝道:“東廠辦事,爾五城兵馬司也敢阻攔?”
“我,周奎,當今皇后之父,區區家奴狗腿子也敢與我為難?”周奎派頭十足,毫不相讓。
假若沒有皇帝密旨,他定然點頭哈腰,如今不抖威風,更待何時?
這邊在對峙,皇帝已經策馬進了校場。
一眼就看到了京營軍兵。
一個字:爛。
難怪明末硝煙四起,京營全無動作,哪怕滿清入寇兵臨城下,只敢在城頭吃瓜。
就這鳥樣,拉出去白貼撫恤金。
百官行禮迎駕,皇帝驅馬上了點將台,下馬落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