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第二章
當天晚上,內務閣發佈了一個新的採集任務。
任務內容:採摘新鮮的梅花、冰蓮、甘草。
任務等級:一級緊急任務。
張貼出來的一瞬,所有人瞪眼望着“一級”兩個大字,陷入了好一會詭異的寂靜。
隨後,全場嘩然,瘋了般往外狂沖。
這大概是仙盟大會都不曾有過的盛景,浩浩蕩蕩宛如出征一般,速度之快,令人嘆然,往日人聲鼎沸的內務閣瞬間空了大半。
華珩站在角宿峰峰頂,垂眸看着底下的一切。
一塊潔白的玉墜被他握在手裏把玩,上下翻飛間,透露出他平靜外表下隱藏的焦躁。
不知過了多久,一名弟子突然帶着個小廝模樣的人御劍而來,動作匆忙,面色驚慌:“師父,不好了!危宿峰的那位公子不見了!”
“啪嗒”。
一聲脆響,玉墜應聲墜地,再抬起頭時,華珩的臉上已經蘊含了堅冰:“怎麼回事?我不是讓你們好好看着嗎?”
“是看着的。”小廝模樣的人看上去都要哭了,臉上滿是擔憂,“我今天一直都看着他,可是不知道怎麼回事,我就一個轉身,人突然就沒了。”
原本還算平靜的華珩突然臉色一變。
“你是說,他是突然一下,瞬間消失的?”他一字一句,幾乎算是咬牙切齒。
小廝遲疑點頭:“差、差不多吧。”
華珩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忽然抬手一揮,一張靈力幻化而成的五洲地圖驟然顯現,地圖清晰而又龐大,其中,一條貫穿了五大洲際的紅線十分矚目。
紅線很長,彎彎曲曲的,看不出章法,華珩順着線一點一點看過,最後死死地落在紅線穿透而過的一個地點。
面容冷峻,華珩的聲音又厲又沉:“傳令下去,所有弟子,不得前往泠霜縣!”
“今日採集任務派出去的弟子,凡是去往泠霜縣方向的,通通攔截回來!立刻!馬上!”
他嚴肅的態度霎時感染了另外兩人,弟子連忙飛回去傳訊,小廝則有些無措地看着轉身就走的華珩,慌亂道:“您、您要去哪裏?”
大步向峰外走去,華珩頭也不回。
“抓人。”
……
地上的血跡已經凍結了很久,陽春三月,泠霜縣依舊冷得嚇人。
寒風凜冽,蹣跚的身影逆着風,艱難地順着山道前行,還沒走上幾步,就被幾個穿着衙役服飾的人擋在了外面。
“若是要上山的話,閣下還是繞道吧,這裏被大人物給包了。”
衙役中,虎背熊腰的領頭壯漢抬起手,語氣不容置喙。
被攔住的是個看上去很年輕的男子,很瘦,厚重的棉衣也掩蓋不住他的瘦弱。
大概是凍傻了,年輕人反應了好一陣,才抬起頭來,凍裂乾涸的嘴唇血色盡失。他張了張嘴,沒能說出話,先帶出了一口累極的白氣。
忙碌了一整天的壯漢難得精神了些許。
泠霜縣地處南洲最邊緣地區,天寒地凍,雪山環繞,常年人煙稀少。
壯漢在這裏生活了三十多年,沒見過幾張好看面孔,直到昨日,玄裕宗仙長突然來訪,個個松姿鶴骨,容貌不俗,壯漢只看了一眼,當即驚為天人。
可當與年輕人對視的那一瞬,他突然意識到,他驚得早了。
環境惡劣的地方居住久了,很難想像一個人的皮膚能夠白皙到這種地步,好像能和雪地融為一體,廉價的棉衣兜帽蓋住了他眉毛以上的全部,露出其下纖長的睫毛,五官秀氣,輪廓精緻,好看到獨樹一幟。
若隱若現的病態並沒有影響到他的容貌,反而讓人平添一股想要保護的慾望。
不過這人大概是被精心保護着長大的,空有超凡脫俗的外貌,舉手投足之間卻帶着-股無法掩飾的、不食人間煙火的單純與茫然。
壯漢瞥了他在寒風中瑟縮的身體一眼,難得耐心地解釋。
“昨天玄裕宗的仙長來了縣上,說是要摘幾朵雪蓮花。”
“說來也是湊巧,他們前腳剛來,後腳便出了兩起命案。幾位仙長俠義心腸,主動要求幫忙,縣令大人這才下令封了山,要好好查探一番。”
彷彿是為了應和壯漢的話,話音剛一落下,兩具被擔架盛着的不明物體抬了過來,其上蓋着白布,有粘稠的血跡張狂地滲透而出,紅得艷人。
聞言,壯漢身後發出一聲怪笑:“雪山有多危險,縣上人誰不知道,平時恨不能離得越遠越好,昨夜玄裕宗的仙長剛提了要高價求購雪蓮花,那倆人當晚就火急火燎進了山,誰知道是圖的是啥。”
說話的是壯漢的一個手下,年紀不大,個子不高,語氣語調都帶了點尖酸刻薄的味道,被壯漢毫不客氣地敲了一下。
“飛虎,不要在旁人面前胡說八道。”
不服地閉上了嘴,飛虎捂住腦袋,憋屈地縮到了一邊。
說話間,蓋着白布的架子晃悠到了幾人面前,山風強勁,吹壓着帶血的白布,顯出淡淡的、已然扭曲的人形。
濃烈的腥臭迎面而來,不少人難以忍受地捂住了口鼻,厭惡道:“這味道,不是昨夜剛死的嗎,怎麼會這麼大?”
“我說,你們能不能行啊,抬個架子怎麼還搖搖晃晃的。”
抬屍人一共八個,按理說,山路雖然陡峭,足足八人也足夠走得穩穩噹噹,這幾人卻不知怎麼回事,一路走一路晃,哐哐噹噹的,壯漢都擔心他們把屍體晃散架。
也不知是不是感應到了壯漢心中所想,一塊血液黏連的碎肉忽然從白布下晃蕩出來,好巧不巧,正好粘上了壯漢的鞋子之上。
壯漢的臉當即難看得像吃了隔壁來福新鮮出爐的糞便一樣,又綠又黃,看向抬屍人的目光變得十分不爽:“喂,你們幾個!”
抬屍人置若罔聞,似乎在他們心裏除了運屍外沒有任何其他東西。
他娘的。
暗罵一聲,壯漢接過飛虎遞過來的手帕,將鞋上的碎肉細細包裹。
無法遮蓋的血色自手帕中透出,若有若無。一直不言不語的年輕人好像起了些興趣,低頭看了過去。
他此前一直都是副懵懵懂懂的模樣,突然凝神專註起來,倒有一種別樣的賞心悅目。
見狀,壯漢挑了挑眉,帶着刀疤的臉猙獰地晃了晃:“怎麼?害怕了?”
他站起身,目光在年輕人消瘦的身體上轉了一圈,道:“害怕就趕緊回去吧,雪山險峻,便是我們也不敢隨意冒進,像您這樣的小公子……”
戲謔地挑高了聲調,壯漢咧嘴一笑:“不合適。”
周遭眾人發起鬨笑,像是在圍觀一個沉迷於過家家的孩子。
年輕人沒接他的話茬。
他的目光從碎肉上轉移,轉而放到了壯漢的腳上。暗色的血印在同樣暗色的鞋子上並不顯眼,卻始終都在那裏,似乎永遠不會消去。
“把腳剁了吧。”
毫無預兆的,年輕人突然開口。
什麼?
這話實在突兀又出乎意料,以至於幾個衙役都愣了一下,下意識懷疑起了自己的聽力。
一旁的飛虎倒是第一個反應過來的,當即怒道:“說什麼呢你!”
他猛地探出手,一把將年輕人推了出去。
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石火之間,等到壯漢想要制止的時候,弱不禁風的男子已經連連倒退數步,一屁股坐在了雪地上。
他半晌沒能站得起來,冰冷的寒氣瞬間包裹了他,與雪地接觸的部位幾乎是肉眼可見的被凍得通紅。
年輕人有些發愣的坐在那裏,獃獃看着自己掌心,目光茫然。
“飛虎!”壯漢臉色一變,大聲怒斥。
雖然他對年輕人的態度也沒見得有多客氣,但再怎麼樣也只是嘴上說說,從頭到尾就沒起過傷人的心思。
這年輕人一看就是個帶病的,模樣氣度也不像尋常人家能養得出來,真要是在他這裏出了什麼事情,他們這幾個人恐怕都跑不了干係。
飛虎也懵了,吶吶地說不出話。
他明明沒多用力,怎麼人一下子就摔了出去?
正迷惑着,幾道劍光忽然劃過天際,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眾人回頭,卻是幾個修士自雪山之上御劍而來,滴水成冰的嚴寒似乎對他們造不成什麼影響,一身統一制式的單薄青衫,在一眾累贅厚重的棉衣中顯得格格不入。
不過他們神色都帶了點匆忙,對眼前的鬧劇也只是一掃而過,便徑直走向了一旁的屍首,只有一個落在最後的青年走了過來,向著壯漢開口:“安昆,出什麼事了?”
“這位公子方才想要進山,被我們攔住了,就起了點小誤會。”方才還一臉冷漠的壯漢忽然變得乖順非常,“現在已經沒事了,有勞齊瑒仙長費心。”
說著,安昆連忙上前,將年輕人扶了起來。
就這麼幾句話的時間,年輕人已經被凍得不成樣子了,被安昆攙扶着的手還在止不住的哆嗦,白皙的臉頰上染上了病態的酡紅,脆弱得一塌糊塗。
安昆看得有些膽戰心驚,生怕一個不小心就把這泥人凍死在這了,當即向齊瑒表示要帶他回縣中就醫。
“齊瑒仙長?”安昆疑惑地喚了好幾聲,齊瑒才如夢方醒般回過了神。
“好,路上小心。”
天色漸漸暗了,道路濕滑,安昆和年輕人走得很慢。
他步子很輕,即使在鬆軟的雪面也只留下一點淺淺的腳印,行走間,一截白皙的腳腕若隱若現,齊瑒敏銳地注意到,那人腳腕上有一圈紅線。
“你叫什麼名字?”
即將轉彎的一剎,齊瑒忽然開口。
年輕人回頭,似乎有些疑惑。
“奚陵。”他輕聲道,純黑的眼眸在略顯昏暗中幽幽閃爍,間或帶着兩聲咳嗽,“我叫奚陵。”
青年看着他,一言不發。
許久,他才擺擺手:“去吧。”
冷風中,病弱的身影被人攙扶着,緩緩離去。
“怎麼了齊瑒師弟,這人有問題?”說話的人名喚於錦,站在弟子中最靠前的位置,應當是這幾人的領頭。
齊瑒皺着眉,緩緩搖頭。
“但我總覺得,我好像在哪裏見過這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