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一章
奚陵知道自己死期將至,是在玄裕宗一個仙氣縹緲,要多恢宏有多恢宏的蓮花台。
黑雲壓頂,電閃雷鳴,凄風伴着嗚咽肆起,方圓百里靈力四溢。
懵懂的百姓以為仙神顯靈,惶恐跪地;驚異的弟子以為妖魔入侵,謹慎防禦。
而真正知道真相的十數人跪坐枱前,仰頭看着蓮花台上的變幻風雲。
雷光劃破天際,照亮了台上蒼老的身影,那是對妄圖窺探天機之人的警示。老者卻不動如山,抬手間,八十一道陣旗迎風而立,強大的靈壓驟起,與轟鳴的電光成對峙之勢。
山川也為他所用,點點靈光自玄裕宗二十八峰飄散而出,匯入大陣之中。
——這是一場窮盡全宗之力的卜算。
台上老者雙眸緊閉,手印紛飛,竭力想在卜算結果中尋得一線生機;台下眾人面色沉重,如喪考妣,卻還抱着一絲希望,凝神注視着老者的每一個表情。
唯有尚且一無所知的奚陵混在人群與狂風裏,盤膝撐頭,昏昏欲睡。
半晌,大風漸息。蓮花台上,老者緩緩睜眼,眼中佈滿血絲。
“大凶。”
蒼老的聲音苦澀沉重,一字一頓敲在每個人心裏。
下方,為首的男人率先踉蹌了一下。
“掌門!”
人群微亂,有人想要上前攙扶,卻被男人抬手制止了動作。
“我沒事。”他直起身,看向上方的老者。
被喚作掌門的男人身材高大,氣質沉穩,僅僅是站在那裏,就已然比旁人多了分不怒自威的氣勢,只是臉色卻是灰敗的,聲音帶着與他華貴服飾不相符的啞然。
“敢問師叔,可有解?”
詢問的話剛一落下,所有人——除了掌門旁邊坐着的年輕人,皆帶着期許側目。
蓮花台前的人其實並不多,數來數去,也不過將將二十左右。
但若是有弟子站在這裏,便會發現,這裏的每一個人,都是平時見上一面都難如登天的長老亦或客卿。
傳聞玄裕宗實力雄厚,能人輩出,能解世上所有災難困厄。
但就此時此刻這些掌權者們仰着頭繃著臉,將希望寄於上方老者的情況來看,傳聞約莫都是扯淡。
見狀,老者垂眸一嘆。
低落的眉須讓他看上去蒼老而無力。他搖了搖頭,道:“八星移位,陰陽相衝,厄困不絕。我叩問了所有星守,皆為……無解。”
男人的背脊當即塌了下去。
半晌,他才緩過勁來,低聲道:“那我師兄他……還有多久?”
尊勝老祖沉默。
他並未正面回答,而是望向了今日話題的中心、大凶應劫者本人:“小陵,你還有什麼未盡之事嗎?”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過去。
風暴漸息,漫天烏雲以蓮花台為中心緩緩散去,其後天空澄凈。陽光趁機揮灑,一身白衣的年輕人盤坐在光與暗匯聚的正中,垂首不語。
由於逆光的緣故,眾人看不清他的面容,唯有一隻骨線分明的手掌露在外面,白皙修長,玉一般潤澤,好看得不似凡間物。
眾人下意識屏住了呼吸,耐心等待着年輕人的回應。
然而……
清風拂過,蓮花台一片沉默。
沉默。
……還是沉默。
沉默到悲傷的氛圍都淡了些許,周遭諸人都茫然對視,一陣輕微的鼾聲在寂靜中再也無法掩飾,尊勝老祖才終於忍無可忍,氣沉丹田。
“奚陵!!”
“啊?!”
猛地從將睡未睡中驚醒,年輕人連忙抬頭,一臉狀況之外。
橫七豎八的睡痕不合時宜地佔了滿臉,縱橫交錯,慘不忍睹。可饒是如此,竟也掩蓋不住這人優越的眉目,他眨眨眼,眼中滿是茫然。
向來脾氣暴躁的尊勝老祖無奈地嘆了口氣,重複道:“你……壽元將至,還有什麼未了的心愿嗎?”
他說得相當委婉,按卦象而言,奚陵哪裏是什麼壽元將至,分明就是橫死。
話音將將落下,不少人就已轉過頭,不忍再看。
大抵是上天不公。
包括尊勝老祖在內的所有人,心中都升起了同樣的想法。
空氣安靜到窒息,奚陵有些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片刻后。
“我想吃梅花酥酪餅,還有冰蓮甘草湯。”
詭異的凝滯之中,奚陵臉色誠懇,語氣鄭重。
站在一側的掌門瞬間變了臉色,奚陵卻轉向了他,認真開口:“糖要多放一點。”
……
當天下午。
喧鬧的食肆熙熙攘攘,人聲鼎沸,食肆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容貌俊秀的年輕人與身材高大的男人相對而坐,一個埋頭苦啃一個默默不語,靜謐得與其外喧囂格格不入。
“師兄,你……還是放不下以前的事嗎?”
良久,高大男人——玄裕宗當代的掌門人華珩看着大快朵頤的奚陵,低聲開口。
明滅的燭光照耀之下,他的目光複雜極了,帶着一種似有若無的悲憫。
“唔?”奚陵在百忙中迷茫地抬起了頭,似乎不明白他在說些什麼。
睡痕褪去之後,奚陵的容貌才終於完整的顯露了出來,近乎完美的線條曲線讓他的臉找不到半點瑕疵,五官俊秀而又精緻,好看到讓人挪不開眼睛。
只是他臉色實在是太差了,憔悴蒼白,帶着無法掩飾的病態。
病美人側着臉,神色疑惑,華珩卻忽然不說話了,轉過頭,看向了一派熱鬧的大廳。
這裏是玄裕宗腳下最大的一家靈食食肆,因靈力純粹,鮮而味美,常年座無虛席。
更難得的是,在一干貴得咂舌的靈食鋪子裏,這裏的價格十分公道,因此,哪怕不是飯點,也有不少修士願意花上幾塊靈石,點上一壺靈酒,聽說書先生講講多年以前,五洲那些帶血的歷史。
今天講的,是百年前,玄陽門出山的故事。
這大概是無數史事中年輕修士們最愛聽的一個,大堂早早就圍了個水泄不通,說書先生剛剛起了個手,台下就已響起了一陣歡呼。
“話說一百五十年前,隱世多年的玄陽門受仙盟邀請,毅然決定出山。”
“哐當”一聲醒目敲響,說書先生開講。
南洲玄陽門,是一個堪稱傳奇的門派。
三百年前,一場史無前例的震動改變了整個五洲。
地動山搖、天塌地陷、飛沙走石、海水倒灌,一道巨大的深淵憑空出現,象徵著人族史上最可怕的災難到來。
深淵縱橫萬里,貫穿了中西南北四大洲際,其內深不見底,幽暗詭異。淡淡的黑色煙霧滲透而出,像是在向天下訴說它的不祥與恐怖。
果不其然,沾染上了煙霧的動物開始了變異。
人們將這種變異了的動物稱之為魔,魔物異常強大,輕易就可毀滅一處村莊,它們開始大肆屠殺,僅僅數日,往日平靜溫馨的五洲大地就已變了副模樣。
赤地千里,腥風血雨,滿目蒼夷的大地之上,隨處可見吃剩下的殘肢碎體。
台下的聽眾們大都不過數十歲光景,沒經歷過那場漫長而又可怕的災難,但從小耳濡目染,也聽一些老輩講訴過當年的可怕,都露出了不忍的表情。
可怖的災難持續了近兩百年的時間,普通百姓消亡殆盡,尚有自保之力的修士們也百不存一,絕望之際,人們發現了一處世外桃源般的地方。
“那裏與世隔絕,鳥語花香,所有魔氣到了那裏便會自行消散,而那裏,就是我們現在腳下的玄裕宗。”
桃花源的名字喚作陀川鎮,陀川鎮有個小門派,名為玄陽門。
很難說當年的玄陽門是不是現下玄裕宗的前身,但有一點可以確定的是,現在的玄裕宗掌門人華珩,是當年玄陽門門下的弟子。
玄陽門門人其實十分稀少,連着掌門帶弟子,也不過八個人罷了。卻個個天縱奇才,實力強大,這對於當時已經殘破不堪的仙盟來說,是一股完全無法忽視的力量。
而事實上,就是這八個人,在後來加入仙盟以後,個個威名遠揚,戰功赫赫。
玄陽門加入仙盟的第一年,困擾仙盟數十年的蒼炎狼獸連帶其魔域全部剿毀。
玄陽門加入仙盟的第十五年,仙盟方圓千里的魔氣徹底清滅。
玄陽門加入仙盟的第五十年,在五洲頭上籠罩了兩百年的災難徹底宣告完結。
“那玄陽門的幾位前輩現下如何?在何處清修?”
一個一看就年紀不大的愣頭青傻乎乎發問,原本喧囂的大堂瞬間寂靜,所有聽眾連同說書先生一起,直勾勾地向那人看去。
“額,我……在下前段時日考上了仙盟,想着若是可以,可以去拜訪下幾位前輩。”愣頭青撓撓頭,一臉無辜。
“閣下是體修吧?”一位聽眾聞言,好奇發問。
愣頭青點了點頭。
其餘人當即露出了原來如此的表情,那聽眾更是一言難盡道:“不是我瞧不起體修啊,但道友你,是得補補文化了。”
玄陽門門人們的結局相當不好。
五人身死,一人重傷,唯有一個七弟子因為年紀太小,沒怎麼上過戰場,幸運地留存下來,也就是現在的玄裕宗掌門,華珩。
有人敏銳地發現了問題,當即道:“不對啊,先生不是說,玄陽門一個師尊七名弟子,一共八人,還有一位去了哪裏?”
聞言,說書先生一把展開了摺扇,顯然是這人問到了重點:“你說的那位,是那六弟子,清蕪仙尊奚陵。”
“清蕪仙尊?!”
“竟然是清蕪仙尊!”
“可是,我好像聽說清蕪仙尊也已經死了?”
奚陵這個名字雖然沒幾個人聽說,但清蕪仙尊卻堪稱家喻戶曉。
他是玄陽七子中戰功最為顯赫的存在,以手段狠辣,驍勇善戰著稱。傳聞他長刀一出,方圓百里不見活口,被不少刀修奉為祖師,日日燒香念經,悉心供奉。
只是災難以後,清蕪仙尊的去向卻是眾說紛紜,有人說他死了,也有人說他受了重傷,還有人說,他是厭倦了打打殺殺,找了個地方隱居去了。
不過由於百年來一直沒有他的消息,漸漸的,傳言便都傾向於他已經死了。
說書先生的版本卻與以上三種都不太相同。
“他啊,沒死,但也不算活。”
這顯然是故弄玄虛,底下人當即不幹了,紛紛質問:“這是什麼話?!沒死也沒活着,活死人嗎?”
說書先生聞言笑眯眯地扇了扇風,直到吊足了眾人的胃口,才滿意地壓低了聲音,故作神秘。
“他……瘋了。”
片刻寧靜過後,台下當即一片嘩然。
混亂中,刺耳的破空聲驟然響起,強大的靈力裹挾着一根竹筷,直直穿透了說書先生面前的桌子,插入地面,將說書台轟了個乾乾淨淨。
巨大的衝擊掀起一陣塵霧,說書先生狼狽地摔坐在台下,驚恐看着窗邊的位置。
“一派胡言!”
自角落走出,華珩陰沉着一張臉,看向說書先生的目光冰冷至極。
奚陵站在他身後,無辜地舉着自己只剩下一根的筷子,眼中滿是對那根碎成渣了的筷子的可惜。
“參、參見掌門!”
人群中有玄裕宗的弟子認出了華珩的臉,條件反射般兩腿一軟,周圍人不明所以爭相效仿,於是幾個喘息間,食肆大堂噼里啪啦跪了一片。
“我玄裕宗仰不愧天,俯不怍人,向來堂堂正正,何時出了你這般滿嘴胡言,信口雌黃的小人!”
華珩一字一句,眸中似蘊了團火。
這間食肆是玄裕宗的產業,而這人竟就在他眼皮子底下肆意妄言。
食肆老闆很快聞信趕來,見是華珩,同樣一個哆嗦,撲騰一下拜了個五體投地,連忙開口:“您消消氣,消消氣,我這就把這礙眼的東西清理出去。”
說罷一把拽過了說書先生,大聲喚來幾個門倌,當場將人扔了出去。
華珩冷冷看着,直到說書先生的身影徹底消失,他才轉過身,掃視着在場的所有人。
一宗之主的威壓在此時展現得淋漓盡致,哪怕他並未用上一點靈力,強大的壓迫感也足以讓同他對視的每一個人兩股戰戰,絲毫不敢言語。
“今天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再讓我看見有誰胡言亂語……”剩下的話他沒說完,但其中含義也已不言而喻。
說罷,華珩冷哼一聲,拂袖離去,走時,他突然腳步一頓,看向了奚陵的位置。
奚陵見他看了過來,好看的眼睛似有若無地彎了一點,帶着淺淺的笑意。
“想好了嗎?”
儘管沒有言明,但奚陵知道,華珩問的是他之前許下的那個離譜的心愿。
奚陵點了點頭,換來華珩的欲言又止。
但大概是眾目睽睽,華珩終究沒再追問。
華珩走後,奚陵就着一根筷子,一塊一塊叉完了所有點心。吃飽喝足,他托腮看着正在加急修復的說書台,回想起了方才的一幕。
由於現場實在太吵,他又忙着吃東西的緣故,奚陵其實並沒有聽清那說書先生究竟講了些什麼東西。
可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奚陵總覺得,他方才好像聽到了自己的名字。
眨了眨眼,奚陵的目光中充滿了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