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第八十章
凌晨一點,A市人民醫院。
云然側卧在急診病房的床上,半闔着眼皮,臉色蒼白,小臉因為疼痛而緊皺,弓身蜷縮成一團,瘦弱的肩膀微微顫唞。
她現在半暈不暈的,心口還時不時傳來一陣抽痛,額角也滲出層冷汗,看着無比難受。
剛剛在房間她剛洗完澡出來,就兩眼發黑渾身發軟,直直栽倒在床上,隨之而來的就是心臟那塊兒強烈的悶痛感。
還好雲卿山正好來房間給她送牛奶,一推門就看見女兒窩在床上神色痛苦,頓時嚇得魂飛魄散,手裏的那杯牛奶也倒在地上,奶白色的液體在地面四處飛濺。
系統真的不做人,都死到臨頭了還要給她整這一出。
明明過去那次還只是單純暈過去,云然也沒什麼痛感,這次雖然沒有失去意識,但還不如沒有意識來的痛快點。
江越蹲在她床邊,臉色看着甚至比床上的人還要蒼白,平日裏的冷靜全然消失不見,眼底儘是慌亂和無措,握着女孩的手也止不住的顫唞。
少年薄唇微張,似是想安慰她,但喉嚨乾澀,就像是被什麼東西塞住,發不出出聲音。
云然手心被他包着,彷彿抓住了什麼救命稻草,因為疼痛越握越緊,嘴邊溢出點微弱的聲音,“江越。”
說到這裏,男人的聲音逐漸哽咽,“再有就是,然然檢查報告顯示出的問題,目前國內沒有這方面的技術和儀器,如果我們堅持要治療,最好就是看看國外有沒有合適的醫院對接,或許可以試一試,但未必就有效果。”
江越則是整夜都沒睡,病房內沒裝空調,天氣還有些悶熱,蚊子也不少,他給女孩扇了一整晚的風。
病房外。
他知道自己女兒現在有多依賴江越,加上他也不放心妻子一個人留在家,微微嘆氣道:“也行,那我們明天一早再過來,辛苦你了。”
但隨着時間的流逝,女孩卷翹細密的羽睫沾染了點濕意,上下緩慢撲扇着,直至徹底闔上眼皮,眉心微蹙,似是睡的不太安穩。
男人年近五十,在這之前精神狀態一向飽滿,情緒穩定,從來也沒讓人覺得蒼老,但此刻卻像是頃刻之間萎靡了下來,背脊彎着坐在椅子上。
他語氣微頓:“我,我白天可能過不來,晚上就我留在這吧,您現在也有很多事要忙,今天先回去好好休息。”
云然眼皮越來越重,又不想睡,只怕這一睡下次醒過來就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了。
雲卿山現下着急,還想着家裏有什麼東西可以變賣的,儘快湊到錢,也沒注意多問。
江越心底越來越沉,薄唇緊抿,起身又回頭看了眼沉睡的女孩,才轉頭跟着男人出去。
云然半夜被從急診挪到了專診病房,病房內一共三張床位,但目前就她一個住在這,中途還有過一次查房,女孩全程毫無察覺,也沒醒。
雲卿山知道他是個好孩子,但也沒想到江越會毫不猶豫的選擇繼續陪着他女兒,像是哪怕他說現在需要一百萬,這孩子也會馬上應下來。
江越神色越來越沉,聽到最後,手腕也忍不住的開始顫唞,又被他死死摁住,“雲叔,但凡有一點機會,都要試試不是嗎?”
她意識恍惚,強撐開眼皮,上輩子沒能跟他好好告個別,這次她不想再這樣渾渾噩噩的死去。
女孩伸出指尖輕戳了戳男生的手背,聲音不知是因為疼痛還是別的原因,聽着有些哽咽:“江越,你能不能待在這兒別走,我,我怕我睜眼看不見你。”
“我在,”江越連忙往前走了些,伸手替她拭去額間的冷汗,把女孩被粘住的幾縷碎發攏到耳後。
雲卿山眼睛也有些紅,但還是強忍着沒有表現出來,只是朝江越擺了擺手,示意他先坐下。
雲卿山雙手合攏交叉,弓身撐在腿上,聲線聽起來不太穩:“醫生的意見是,然然小時候已經做過兩次心臟手術了,現在她的身體狀態已經經受不住第三次。”
男人眸光微怔,重重嘆了口氣道:“你一個半大的孩子,哪來的錢,錢的事情你別管了,我和你沈姨這麼多年積蓄不少,再找親戚借點,到時候馬上就聯繫外面的醫院送然然過去。”
江越連忙跟着站起來,音色略顯急促:“雲叔,我陪你一起。”
男人面色沉重,不比少年好到哪裏去。
——
江越唇線死死抿直,細看微微顫動着,向來沒什麼情緒的眼眸內佈滿了血絲,嗓音嘶啞:“我知道,我不走,然然別怕,等醫生商量完就好了。”
少年凝神盯着床上那人,雙腿早已蹲到沒有知覺,不知為何,這次見到云然的病倒,他的胸腔像是被撕裂出了一道口子,冷冽的風灌進去,心生寒意,那種惶恐不安的感覺無論如何也驅趕不走。
沈離站在他身後,一雙美眸通紅,強忍着淚意沒有哭出聲,只是走到女孩身邊看着她,滿眼都是心疼。
云然從被子裏伸出手,指尖軟綿綿地在男生手臂戳了下,“你晚上沒睡嗎?”
——
云然嗚嗚咽咽的縮在被子裏,鎮痛劑的藥效上來,她腦子也越來越模糊,像是下一秒就要昏睡過去。
他低頭拍了拍江越的肩膀,聲音聽着也有些酸澀:“小江,你先跟我出來一下,你沈姨現在這裏陪着然然。”
六點,晨光初現。
興許是因為這晚上睡的比較安穩,云然醒過來的時候倒是沒那麼疼了,過去那股熟悉的感覺又回來,渾身無力,胸腔悶悶的。
“不想睡。”
這時剛好雲卿山和沈離從門外進來,走進看了會云然的情況,見她睡著了也放心些,起碼沒有那麼痛了。
江越見她醒了,也沒回答女孩的問題,嗓音因為乾澀有些沙啞:“現在還有不舒服嗎?”
“難受就先睡一會好不好,我在這陪你。”
“是這樣的小江,既然你和然然剛剛已經確定了關係,我就不跟你藏着掖着了,後面無論我們有什麼計劃,我想你都有知情權。”
她睜眼就看見江越拿了個小凳子坐在床邊,臉色看着不太好,眼下一圈黛青,唇色也有些白,還穿着昨天來時的那件衣服。
他眼睫微垂,盯着地面的白色磚塊,似是在心裏做了什麼決定:“錢的問題您不用擔心,我會賺錢,只是可能需要等兩天,我很快就可以湊夠錢,然後我們就陪然然出國治病。”
江越饒是再冷靜,此時情緒也全部都被恐慌主導,但又不能被女孩看出來,剛才愣是一直忍着,不斷地柔聲安慰她。
雲卿山緩緩起身:“今晚我留在這裏陪護,你沈阿姨等會回去幫然然拿幾件換洗的衣服的過來,你先跟她一起回吧,早點休息,明天再過來。”
急診醫生剛剛已經做了專業的急救措施,也給她打了點鎮痛劑,但顯然沒什麼效果,現在各種檢查也做的差不多了,剛剛院裏的專家過來會診,正在外面和云然父母討論詳細的治療方案。
云然搖搖頭,怕他難過,硬扯起一個笑容:“不疼了,就是沒什麼力氣。”
“渴不渴?”江越有多敏銳,看出她笑的勉強,垂眼遮住眸底的情緒,替她攏了攏被子。
云然翻過身,臉頰在他溫熱的掌心蹭了蹭:“不渴。”
女孩慢慢抬手,偏涼的指腹在男生泛青的眼袋摩挲,心疼道:“你肯定沒睡,都長鬍茬了。”
病房內只開了盞小夜燈,床簾被拉的嚴實,兩人在昏暗的燈光下,彼此都是硬撐着笑,笑着笑着眼眶就紅了。
江越始終沒說話,他不敢開口,怕一出聲就被女孩聽出來自己聲音里的哽咽,只是無聲繼續替她扇着風。
云然清楚這次和過去那次不同,因為她能明顯感覺到自己身體的衰敗程度在加快,加上昨晚那次突如其來的疼痛,或許是系統在默默提醒她,時間並不多了。
女孩眼尾泛紅,長發披散在白色的軟枕上,笑得比哭還難看,卻還是忍着眼淚慢慢出聲:“江越,對不起呀,這次好像,得先跟你分開一段時間了。”
聞言,少年眼泛血絲,手臂肌肉緊繃著,肩膀劇烈顫動,咬牙說:“別對不起,求你了。”
“云然,別再用這種語氣說話,之前又不是沒有過,每次都好好的。”
云然眸光微滯,但也清楚現在不說,到了後面只會有更多遺憾。
她微微起身,手肘撐着床沿,湊到男生眼前,聲音飄渺到像是一片沒有生機的枯黃落葉。
“我知道,但我也知道,你肯定聽見醫生說的話了吧。”
云然就不能看着他說話,忍不住癟了癟嘴,視線偏移開來,輕聲道:“沒事的,就是,還沒跟你好好出去玩一次,也不能跟你一起大學了,也趕不上爸爸媽媽今年的生日,感覺挺可惜的。”
她圈住男生的腰間,似是在嘆息:“如果能早點跟你說喜歡就好了,我們還能多點時間。”
江越用力摟住女孩纖瘦的腰肢,像是生怕下一秒人就消失了,喉內泛着股腥甜,幾乎發不出聲音。
他硬生從牙關擠出話來,像是在委屈:“你別這樣…..,求你了。”
“云然…….,你不能這樣,你才說了喜歡我,不能食言。”
云然再也忍不住,微微抽噎起來:“我不會食言的,我只是,可能要先離開一段時間。”
“江越,你別太難過,也不要自暴自棄,要好好吃飯,好好生活。”
少年背脊緊繃,厲聲打斷,再用近乎卑微的姿態祈求:“我不要!那不是一段時間。”
他雙目赤紅,抱着女孩渾身都在發抖:“云然……,你可能會不認識我,我也找不到你。”
“所以我求你,哪怕是想想身邊的人,再堅持堅持,好不好?”
江越彎腰俯身,腦袋埋在女孩臂彎內,短髮尾端都在抖動,悶着聲音:“我們去外面治,這裏沒辦法,那就去別的地方,醫院那麼多,肯定有一個地方是可以治的。”
他越說嗓音越嘶啞,聽到後面云然都感覺到自己的袖口染上了點濕潤。
云然從沒見過江越在她面前哭,或者說,江越從來就沒掉過眼淚,哪怕是那次看到老太太的死亡,他也能保持鎮定。
可是這樣一個遇事永遠冷靜淡漠的人,現在卻抱着她,死死壓抑着哭聲,甚至不敢讓她看見。
云然就算是第二次經歷死亡,心再大,心理年齡也還停在十八歲,她當然害怕,可她過去那次並沒有見到江越這副模樣,甚至沒有機會告別,縱然現在有了準備,也還是心疼的不行。
她忍不住脫口而出自己並不會真的死去,可嘴剛張開,就被腦子裏突然其來的一陣刺痛壓了回去。
她不能說。
云然緊皺着眉心,忍着太陽穴的刺痛感,從嘴邊硬擠出來一句:“你別怕,我———。”
此時冷漠的機械音終於響起:“宿主,為了避免世界失衡,請注意警報提示,不要泄露多餘的信息。”
江越察覺到女孩的不對勁,連忙抬頭查看,眼角還帶着沒有擦去的濕意:“怎麼了,哪裏不舒服?”
云然無奈嘆氣,注意到少年眼底的血絲,明明察覺到身體越來越沉,卻還是垂眸道:“沒有。”
江越看着她,眸底是化不去的也舍不掉的情愫,沙啞着聲音想得到一個允諾:“我剛剛說的,你聽見了,能答應嗎?”
她雙手捧着江越削瘦的臉頰,凝神盯着他,傾身緩緩吻上他冰涼的唇,在彼此唇心相碰的那一瞬間,眼眶再也止不住淚,一滴滴砸到少年的手背,灼燙無比。
云然不想騙他,但也不想再讓他難過下去,只能閉着眼,從嘴邊含糊漏出一個字:“好。”
將近七點,云然再也支撐不住,在少年懷裏又沉沉睡過去。
雲卿山和沈離這時也提着大包小包的東西進來,看見女兒還在睡,特意放輕了聲音。
江越的手還被云然握着,但他跟車場的老闆約了今早就過去試車,不得不走。
贏一場就是一萬,他也不知道要攢多少錢,但總歸是越多越好,白天幾乎都被排滿。
江越小心翼翼地把手從女孩掌心抽離,又替她掖了掖被子,起身跟雲卿山道別:“雲叔,我先走了,晚上再過里。”
雲卿山看出他狀態憔悴,不忍道:“好,你先回去睡一覺,這邊我看着。”
——
少年黑髮凌亂,眼底黛青,剛走出醫院大門口,就看見隔壁新開了家水果攤,今天開業,正在敲鑼打鼓的舞獅,無比熱鬧。
他喉嚨乾澀的不行,走去水果攤裏面隨手拿了瓶冰鎮礦泉水去結賬。
老闆看了眼牌子:“十塊。”
江越準備掏錢的手頓了頓,啞着聲音道:“這瓶不要了,幫我拿瓶一塊的就行。”
老闆也是老油條了,看出眼前少年是剛剛從醫院出來,臉色這麼差,要麼是自己病了要麼就是家裏人生病了。
他輕咳了聲,狀似不經意道:“這個牌子的水礦物質元素很豐富的,貴是貴了點,但是對身體好。”
“而且這附近就我們家進了,別的地方都沒有,醫院好多病人都喝這水。”
少年微愣,抿了抿唇道:“那幫我先拿一箱這個水,再拿一瓶一塊的就行。”
大生意啊,老闆喜形於色,連忙誒了聲,轉頭就去後面搬貨。
江越付了錢接過整箱礦泉水,打算先搬回醫院自己再過去。
門口鑼鼓喧天,鞭炮齊鳴。
少年手臂抱着重量不輕的整箱水,腳步生風,穿過密密麻麻看熱鬧的人群,黑髮被風揚起。
他剛走回醫院門口,就感覺到口袋裏的手機震動,同時看見雲卿山從大門跑了出來,神色匆忙,手機還放在耳邊。
迷茫不解和慌亂悲傷的視線在空中相撞,江越遠遠地就看見男人的口型,在瞧出說得是什麼后,周身的空氣彷彿都不再流動,瞬間結冰,鑼鼓鞭炮的聲音被隔絕於外,聲音死寂。
少年手裏的箱子驟然落地,垂在他腳邊,封口破裂,不斷從裏面滾出瓶裝水,在地上四處流浪。
五秒后,江越朝着醫院的方向,幾乎跑出了生平最快的速度,像是在抓一道永遠都抓不住的光,死命地往前跑上樓。
直至他跑到病房門口,看見女孩瘦弱的身體在除顫儀下不斷彈起垂下后,扶着門邊緣,直直跪在原地,眸底赤紅一片,血絲密佈,幾乎肝膽俱裂。
少年被人攔在門外,喉嚨被腥甜堵塞,發不出完整的聲音,幾乎失語:“別…….,別這樣。”
她最怕疼。
醫生極力搶救,但電子檢測儀上的數據依舊沒有波動,一條直線無聲宣判了女孩的死亡,像是奪命的符咒。
直到江越已經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醫生從裏面走了出來,神情不言而喻,只是朝他身後的雲卿山搖了搖頭,再由護士遞給他一張死亡確認書。
幾乎是同一時間,醫院走廊內爆發出沈離幾欲崩潰的哭聲,撕心裂肺,痛徹心扉。
江越像是失了智,掌心在不知不覺間被用力摁出血痕,他似是感覺不到疼痛,幾近瘋魔一般地跪爬到女孩床邊。
他看着她向來白凈紅潤的臉蛋變得毫無生氣,小心握住的手也變得無比冰涼,顫唞着聲線:“然然?”
“云然?”
沒有人回應。
少年傾身吻上她冰涼的唇,那裏本該是溫熱的,但他此刻感受不到一絲氣息。
江越像是失去了語言功能,極其慌亂,只有喉嚨發出極力壓抑着的嗚咽聲,眼角不停地留下淚水,連帶着肩膀也在顫唞。
“你答應我的。”
“你…….,你,剛剛才跟我說好的。”
“求你,求你,求你。”
“別,別這樣不說話,求你了,求你了,然然……”
少年跪在病床邊,背脊弓着,似是在乞求,在詢問,在恐懼,但始終沒有得到回應。
與此同時,云然早已失去意識的腦海響起一道聲音。
“叮,恭喜宿主任務完成,所有bug均已修復,至此非必要時,系統將不再出現。”
“合作愉快,祝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