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第五十九章
“世間兩全之事,從來都只有你願不願意做,而不存在能不能做到。”
蕭懷舟目色深遠,其實應該從重生那一刻起,他就早明白這件事。
謝春山既不願意傷害他的師父,同時也不願意傷害他,所以選擇自己殉道這件事。
雖然他很生氣謝春山什麼都不說就自己一個人默默扛下所有東西。
可同時謝春山這樣的性格又很讓人放心。
因為謝春山從不會讓他去做選擇,也不會逼他做選擇。
從來都是在尊重他人的基礎上為別人處理這些麻煩。
這便是謝春山最讓人感動的點。
從一開始的重生到如今,蕭懷舟真真切切被謝春山感動的還是在這一刻。
若是弄壞了還不起的就用同等數量的財物還回來。
竟然連親情都沒有,何來的醒悟?
“殊不知,有些人你想要去感動他是不可能的,他們十分自私自利,即使失去了對他們覺得很重要的東西,依舊抵不過他們心中的私慾。”
所有人都把故里祁當做了心目中的神一樣供奉敬仰着,所以唯故里祁的命令是從。
“那應該如何?”謝長行也是自小在歸雲仙府長大的,如果說謝春山單純的話,那麼他自己也好不到哪去。
實際上人心複雜,這世上比鬼神更加可怕的就是人心了。
只可惜謝春山的死並沒有能夠喚起長嶼老祖心中僅存的良知。
“應當如何?如果有一日你救了一人,可他偏偏想要殺你,即使你告訴他,你是他的救命恩人,還是想要殺你,那你就該狠狠的讓他長一次教訓。”
若是傷的人或殺了人,便以命抵命。
此一去怕是不會再回來,但以後可以與謝春山同葬同歸。
國不可一日無君,原本國破之後,東夷鐵騎已經踏破了王都城,可所有人都被謝春山捲入了一場大夢之中。
如今東夷國世子死而復生重新歸來,在將什麼心中的威望自然是日勝一日。
這歸雲仙府仙山之上,一舉一動都有可能會被長嶼老祖聽了去,所以他也不再多說。
大笑着往山下走。
再加上周圍的師兄弟們心中一心想的都是修鍊成仙,沒有人世間的權利誘惑和爾虞我詐,修鍊成仙全憑資質。
這人指的便是長嶼老祖了。
謝春山終究還是太過於單純。
我才明白謝春山當時的所作所為,究竟是為何?
原來全都是為了保護一個他。
“要麼怎麼還是說你大師兄太單純,他總以為這世間的人都像那清冷苦修的道士,願意捨己為人為蒼生,只需要去感動他,那人終會醒悟。”
若是資質愚鈍,那就用勤奮來補。
所以他們從小也不明白,為什麼人會邪惡到那樣的地步。
長嶼老祖心中雖然十分看重謝春山,可即使是謝春山以身殉道,都沒有能夠喚醒長嶼老祖心中僅存的那一點良知和親情。
該彌補的遺憾,他已經全都彌補了。
在他自己受到威脅脅迫的時候,自己要面對兩難抉擇的時候。
“但他也滅不了我的國。”蕭懷舟莞爾一笑。
回到王都城的第二日,便是太子哥哥的登基大典。
他們從被帶回歸雲仙府就幾乎一直住在山上,很少與旁人打交道。
謝長行:“……”
“你打不過我師父。”謝長行十分坦誠。
走歪門邪道都是沒有用的,天道會懲罰所有因果混亂的人。
所以謝春山的死其實沒有什麼太大的用處,只能說是謝春山太單純。
畢竟,謝春山拚卻了一切讓他有了一次重來的機會。
僅此而已。
這是實話。
也將所有人都想像的那樣單純。
那些東夷士兵本就並不願意服從蕭長翊管轄,畢竟蕭長翊是屬於大雍朝的人而不是他們東夷國的勇士。
夢醒之後,原本已經死去的故里祁竟然死而復生重新出現在戰場上。
低頭看了看手中的劍,有些不可置信。
也不失為一件風流往事。
蕭懷舟嘆了一口氣。
第一道軍令就是讓所有的東夷兵離開王都城,將所有燒殺擄掠搶來的東西全都原物奉還。
東夷士兵當天便撤出了王都城,沿途返回東夷的路上,又為自己此前做的事一一彌補,雖然多多少少還是造成了一些損失,但好在國家安定下來了。
不管還需要多少年修生養息,只要不打仗,老百姓的日子總會過得好下去的。
所以當務之急第一件事就是讓太子登基。
可是大戰結束,百廢待興。
國庫空虛無力,根本沒有辦法舉行大型的登基典禮。
最開始大家醒來的時候,太子就已經臨朝稱帝,但還沒有名正言順。
太子本身不在乎這些,尤其是蕭長翊已死,他心中心懷天下,更希望讓百姓修身養息,而不是大肆鋪張浪費。
但蕭懷舟從歸雲仙府回來之後,卻還是執意想要讓太子辦一個登基典禮。
這才算是名正言順。
蕭懷舟自然是有那麼一點私心,但這點私心他不可以告訴太子。
蕭懷柔覺得有些鋪張浪費,可是蕭懷舟一言一行所說都在理,若是沒有登基典禮的話,到最後後人寫史書評述這段歷史,還不知道會說成什麼樣子。
只是需要盡量精簡就行了。
蕭懷柔說要精簡的最後還真的就是精簡起來,一些沒有必要的禮儀都沒有準備。
畢竟是大戰之後,連皇宮都被□□的不成樣子,更別說鋪張浪費搞得聲勢浩大了。
先是蕭懷柔早起更衣換裝,接受所有工人的恭賀和朝拜,緊接着便是一路抱着紅毯去太宸殿,群臣百官都早已在兩旁分立站好。
只等着禮官一聲賀,群臣俯首拜。
而最後一步,卻還是十分讓人重視的。
那便是祭祀上蒼。
自古任何一個帝王登基都會特別看重對於上蒼的祝禱,這也是一次天人的對話。
因為大雍朝還是有神仙靈異之事的,所以當帝王點燃祝禱香的時候,身上擁有真龍血脈的子嗣是可以與天對話的。
所謂的與天對話,其實大家都不知道是什麼內容。
但從從前史官的筆下大致了解過,寥寥數語皆是祈禱國力昌盛,福運綿長之類的。
至於能不能等到上蒼的回答,就要看天意了。
據說大雍朝數千年前祝禱的時候確實有過神仙回話,允諾大雍朝國運千年。
也確實是做到了。
只是一到這千年,大雍就差點兒國破。
蕭懷舟極力需要蕭懷柔舉行登基儀式也是這個原因。
無論是否現在還可以同上蒼對話,他也一定要試一試。
因為這是唯一一個可以拯救大雍的方法了。
若可以直接與神靈對話,或許長嶼老祖那邊還有希望。
登基大典一直從天微微亮的時候持續到正午時分。
正午時分,太陽懸挂於天際正當空,日晷也合成了一個尺度。
群臣皆站在祭台之下,目送蕭懷舟和蕭懷柔一起登上祭台。
因為祭祀祖先和神靈,必須要所有蕭氏血脈全都到場才可以,以顯示對神靈的尊重和對祖先的緬懷。
但是蕭氏傳到他們這一代,原本的參天大樹慢慢已經萎鈍,幾乎不剩什麼子孫了。
蕭懷柔雖然已經娶妻生子,但唯有有兩個在襁褓中的孩子,雖然也已經被太監宮人抱在了祭祀台上。
可這樣的孩子是無法與神靈對話的,他們只是懵懂無知的稚子。
蕭懷舟曾經在典籍里見過,若是子孫越發盛大,那麼所產生的念力也會很盛大,能夠與神靈對話的機會也就更大。
現在看來只能放手一搏了。
祭祀神靈這種事首先要有專門的欽天監先請示先祖,然後才可問神。
蕭懷柔一襲明黃色的龍袍站在高台之上,旁邊的太監為他燃了三隻同手腕一般粗的香。
蕭懷柔手握香柱,以皇帝之名躬身上前,在九足鼎里穩穩的插入了三柱香。
神靈的神秘之處就在於此刻。
當香柱被插進去之後,原本四散的香忽然之間就好像有了規律一般直衝青雲,一點兒也不會改變軌跡。
哪怕周圍有微風掠過,依舊沒有能夠吹散它們。
等到最初的香火慢慢到達天際的時候,忽然間在正午時刻,陰雲密佈,遮天蔽日的將所有太陽的光芒全都擋了去。
直衝雲霄的香火似乎已經上達天聽,可上面給的反應卻不盡人意。
“該不會預示着我大雍朝早該覆滅吧?”
“上一位焚香祝禱的帝王就已得到答案,我大雍國運只能綿延千年,如今恰是千年之期……”
“胡說八道,快下雨了來些烏雲算什麼!難不成以後下雨都是大太陽天嗎!更何況那神靈已經有千年未曾回復我大雍,如今又怎會顯靈?”
台下群臣嘰嘰喳喳,每個人臉上神色都不太好看,似乎總覺得下一秒天罰就會落下來。
蕭懷舟心裏清楚,台下這些只會說話的老傢伙,其實什麼都不懂。
謝春山的九轉輪迴陣只針對了他們幾個人,所以即使重來一世,也只有他們幾個人會帶着前世的記憶。
而台下這些群臣都是只記得第一世的,在他們的眼中,大雍朝就是差一點而亡了,然後卻又因為東夷國的突然撤兵,才會忽然置之死地而後生。
艱難的存活下來。
有些時候人總是愚昧的。
已經知道了神諭,而這個神諭實現了,百姓便不會覺得有什麼問題。
可若是一千年的時間到了,這個神諭實現了卻又被人打破,大家總覺得這種事情是逆天而為,強行改變了國家的命運。
你說這又是多麼可笑的一件事。
蕭懷柔雖然一絲不苟的站在高台之上,可站在他身後的蕭懷舟還是感受到了一點屬於大哥害怕的氣息。
已經生在帝王之位了,若民間有謠傳他守不住這帝王之位,豈不是更加讓人無法接受。
蕭懷舟一時間好像回到了當初廢太子的時候。
因為一場大水導致所有的矛盾都集中在太子身上,而太子當時站在大殿之中孤立無助,被群臣指責。
蕭帝萬般無奈之下,當著所有人的面廢除太子。
那是蕭懷舟一生所痛。
如今好不容易避開這個局面,蕭懷柔卻又要受到所謂天命的牽連。
不過就是個天命而已,謝春山尚可逆天。
可見天命也並不是那樣不可更改。
“若要降下神諭便直說,不必拐彎抹角。”
蕭懷舟直接三步並做兩步上前,也不需要太監宮人動手,自己捏了一炷香點燃。
像泄憤一般狠狠地插入九足鼎中。
天地變色,風雲變幻。
非是蕭懷舟不敬上蒼,只是因為時間緊迫,長嶼老祖所給的時間本就不多,一共就只有三日。
三日之後若找不到解決辦法,大雍也一定會亡。
所以此刻也便不在乎形勢了。
蕭懷舟不能將這一切告訴蕭懷柔,反正不敬上蒼的人是他,紈絝不羈的人也是他。
若是神靈真的怪罪下來有所懲罰,他自己一個人承擔便是。
全程被他這幅言行無狀的樣子給嚇到了,大家齊刷刷後退了兩步,生怕真的有什麼神諭降下來,一不小心傷及無辜。
“都是因為這位蕭四公子,若沒有蕭四公子執意要留謝道長在我們大雍,又怎會惹起戰事,又怎會導致差點而亡國呢?”
“就是,蕭四公子若是還不知收斂,到最後也不知大雍朝還能撐幾時?”
“懇請帝王放逐蕭四公子,以免再為大雍招來禍患!”
“求放逐蕭四公子。驅除出境,永不入王都!”
“藩王就該有藩王的禮儀,新帝登基,蕭四公子確實不該再入王都!”
一時間群臣都跪在地上,唉聲懇請蕭懷柔放逐蕭懷舟。
蕭懷柔將一雙手藏在袖中,緊緊的掐着自己的掌心。
他不願做這個決定。
蕭長翊叛變一事確實讓人激奮,可所有人心裏都清楚,蕭長翊叛變是早有反心,可蕭懷舟卻是他的同胞弟弟。
自小到大,他最疼愛這個弟弟。
即使是登基之後,他也從來都沒有想過要讓這個弟弟離開王都。
身為太子的時候,蕭懷柔確實可以傾盡自己所有的能力去保護蕭懷舟,讓所有人都知道蕭懷舟是他罩着的。
可如今他身為帝王,卻好像任何事情都不由自己控制了。
只要有一點兒與群臣的意願相悖,便會招來大家的反對。
動不動就是長跪太宸宮前,着實是讓人頭疼。
可無論如何,蕭懷柔都沒有要動蕭懷舟的一分心思。
他扭過頭,剛想對自己的幼弟出言安慰。
卻見蕭懷舟根本無所顧忌,對朝臣的話視若無睹,反而是緊緊盯着青煙直上的天際。
“身為上蒼神靈,難道連一個回答也給不起嗎?”
“蒼生疾苦,妖道作祟,身為神明若不願干涉,便枉為神明!”
蕭懷舟一連三句質問,字字如雷聲炸進每個人心中。
天地變色,烏壓壓的黑雲似乎籠罩了整個祭壇。
只需要一道驚雷落下,便可將整個祭壇全都掀翻,台上之人無一生還。
可醞釀了好久的雷陣卻只是徒然在半空中滾落,沒有一道雷落在祭壇上。
雖然聲勢浩大,卻只是嚇人而已。
蕭懷舟一身青衣烈烈,向天三問。
凌亂的狂風將他髮絲吹得隨風飛舞,卻在無形之中多了幾分狂悖的氣質。
就這樣對峙許久,終究好像是上蒼妥協了。
忽然從很遠處的天際傳來了幾聲鐘聲。
這鐘聲古樸悠揚聲聲入耳,像是從很久很久之前的時間飄過來,清晰而又飄渺。
似夢似幻。
“怎麼回事,祭祀神靈的時候是不可敲鐘的,為何會有鐘聲?”
“大雍朝記,大雍歷一年,帝王祭祀神靈,自遠古飄來鐘聲視為神靈回應,降下神諭,許大雍綿延千年!史書上有記載啊!是神靈回應了!”
欽天監的老臣忽然跪地痛呼,雖然他人已經年邁,但依舊聲音洪亮的將大雍本紀上的內容完完整整背了出來。
這來自遠古的鐘聲,便是神靈給予祭壇上的回應。
沒有想到,蕭四公子和新帝,竟然真的等到了神靈的回應!
剛才還無比譴責蕭懷舟的大臣們面面相覷,復又跪下,再也不敢多出一言,只能安安靜靜的垂首,等着聆聽神諭。
其實其他大臣都是聽不到神諭的。
唯有蕭氏血脈,可以在祭壇之上等到神諭。
由於這種奇怪的設定,蕭懷舟小時候閱讀典籍的時候一度以為,這都是他的祖先想來糊弄群臣糊弄百姓的。
畢竟所謂的神諭只有蕭氏子孫可以聽到,那不就相當於蕭氏子孫想要編纂什麼就是什麼嗎?
到底有沒有聽到神諭,一切皆無法證明。
倒是更方便了掌權者對下面的控制。
可當一個極其熟悉的聲音在自己耳邊響起的時候,蕭懷舟頓時手腳冰涼。
整個的人愣在那兒。
那個聲音確實是來自遠古,在飄渺之處又多了幾分空曠,不似人間之音。
更重要的是。
神諭的第一句話竟然是:“切。”
蕭懷舟:“……”
畢竟是神諭,為何竟如此不嚴肅。
“枉為神明,你們蕭氏子孫是越來越猖狂了,千年氣運已過,這就準備改朝換代了嗎?”
蕭懷柔扭過頭與蕭懷舟對視一眼,一時間竟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回答。
在他們的心中都以為神諭是無比嚴謹和令人敬畏的東西。
卻沒想過,神靈竟也會有這樣的調調。
尤其是這熟悉的聲音,聽着竟然和蕭懷舟平日裏不着調的聲音有幾分相似?
好歹是經歷過了九轉輪迴陣的人,蕭懷柔又身為新帝,終究還是穩住了心神,用一貫平靜的聲線回復。
“大雍新帝蕭懷柔,在此恭等神諭。”
這態度勉勉強強算是過關了。
頭頂上來自遠古之處的那道聲音再次切了一聲。
接着將語氣轉向蕭懷舟:“黃口小兒,剛才你要問什麼?”
蕭懷舟怔了一怔,分明是只單單有一個語氣發出來,並沒有人出現。
可是他們二人卻可以清晰的感覺到那神靈將面轉向了蕭懷舟,在問他問題。
在凡人的心中,若是神明已經做了抉擇,那麼凡人便不可以隨意開口,改問別的問題。
蕭懷柔看向蕭懷舟,雖然他心中最想問的還是關於大雍朝的國運,還能綿延多久。
可既然神靈已經選擇了蕭懷舟,而蕭懷舟一看就不是想問這個問題。
蕭懷柔眼神之中有一點希望閃過,很快又泯滅。
罷了。
懷舟想問什麼便問什麼,都依他。
蕭懷舟也不客氣,他不願意提前將長嶼老祖想要滅世的消息告訴蕭懷柔。
是因為這件事情告訴了蕭懷柔也沒有任何的意義。
蕭懷柔一介凡人,根本不可能阻止得了長嶼老祖。
而蕭懷柔剛剛登基為帝,若是現在告訴他,你連椅子都沒有捂熱就要丟了這國家,怕是比殺了蕭懷柔還要更殘忍幾分。
所以這一切只能蕭懷舟自己一個人承擔。
蕭懷舟他抬頭仰視上蒼,眼中皆是不卑不亢的神情。
“我剛才問你,若妖道橫行,該當如何?神明難道不出手嗎?”
這話其實是一點兒也不敬重神明的。
但在現在的蕭懷舟心中,敬不敬重已經不重要了。
尤其是在見識過了長嶼老祖這種為了一人而放棄天下的修仙者之後,蕭懷舟更是對仙途和這些神明心中沒有任何好感。
若是每一個修仙者或者每一個神明都像長嶼老祖這般,最後還能靠這些歪門邪道飛升成仙,那這留在天上的神明還不如不要。
蕭懷柔沒有想到蕭懷舟居然這麼直接的態度。
但這種時候插話的話又沒有什麼意義。
只能在心中祈禱。
蕭懷舟可千萬不要再說錯話了。
“你想要我出手?”來自遠古的神靈語氣中越發玩味。
之前的凡人帝王,都是迫不及待的想要問自己的國運如何,自己的壽命如何,自己是否會成為千古一帝?
一千年了,他終於等來了一個如此好玩的凡人。
這千年之中,每一次來一個帝王詢問他這些問題,他都覺得十分無聊,於是便懶得回答。
早說過,大雍朝國運會有千年之久,就沒有必要再一再重複這樣的問題。
所以他每次都裝聽不見。
直到這一次。這一次竟然有個如此好玩的凡人。
只可惜這個凡人並不是凡間帝王,因為這個凡人身上並沒有帝王之相。
可奇怪的是雖然沒有帝王之相,卻好像有着別具一格的命格。
這等命格無雙的人,性格果然也乖張。
“你不動手,難道是我動手?”
蕭懷舟反問道。
神明在那投無端端的笑了,那笑聲如此爽朗,好似發生了一個極其有趣的人。
“妖道易除,可若要許神明去做一件事情,那便需要付出一些無法挽回的代價,也不知這代價你可否承受?”
“比如呢?”
蕭懷舟總覺得自己好像是在和另一個自己問答。
因為這位神明的語氣說話間都和長嶼老祖或者謝春山有所不同。
可以看得出來,並沒有刻意擺出一副神明的架子,也沒有因為蕭懷舟不敬他而生氣。
“比如你的性命,如何?”
“不可,我是大雍朝的帝王,若有妖道橫行,這性命當由我付出才對。”
蕭懷柔及時出聲。
這神明的話語間似乎有些不對。
哪有神明想要幫助世人,卻要讓人拿生命去奉獻的?
這個神靈所有的行為與之前所看到的長嶼老祖又有何不同?
拿一人的性命去換別的,難道被放棄的那個人的生命就不是生命了?
莫非普天之下所有的神明都是如此,視人命如草芥,一點兒也不在意。
蕭懷舟一直都沒有做聲。
他沉默的聽着來自遠古的聲音,雖然這聲音所提出的要求與長嶼老祖幾乎是一致。
可是蕭懷舟卻還是從其中辨別出幾分不一般來。
具體是哪裏不一樣,他卻又還沒有品的出。
那到遠古的聲音自蕭懷柔開了口之後,忽然就消失不見了。
連同遠處的鐘聲也一併停止。
蕭懷柔扭頭看向自己的胞弟,他亦不知是哪句話觸怒了那個神靈,竟然一點回復都不給,就此銷聲匿跡。
台下的群臣聽到聲音停止,全都抬頭起身,先是按規矩給新帝拜了三拜,高呼三聲千秋萬代。
然後才由欽天監老臣打頭,小心翼翼的試探帝王:“敢問陛下,上蒼降下何等神諭啊?”
這千年來第二次上蒼降下神諭,絕對是令人振奮的好消息。
所有人都迫不及待想知道到底為何神諭?
只見蕭懷柔動了動已經僵硬的身子,沉默了好久,這才朗聲道:“神諭說,我大雍朝還可在綿延千年,但希望群臣鼎力相助,君臣相扶,方得有萬世昌盛。”
這話說的冠冕堂皇。
蕭懷舟不由往大哥的方向看去,一時間甚至懷疑,之前所謂的那道神諭也是當朝新地信口胡謅的吧。
否則大哥的謊話總會說的如此流暢。
群臣聽后無不臉上洋溢出興奮的笑容,全都在感慨大英超竟然還有數千年的國運。
唯有站在高台之上的蕭懷舟,忽然間臉色驟變。
因為他聽見剛剛消失的遠古之聲忽然又在他的耳邊重新響了起來。
而這一次並沒有伴隨所謂的鐘聲。
還是那熟悉的語調,還是那玩世不恭的聲音。
“三日之後,若等到傾覆之時你依舊無可奈何,便來上古之陣尋我。”
聽到這句話后,蕭懷舟第一個反應就是扭頭看向自己的大哥蕭懷柔。
蕭懷柔的臉上表情沒有任何的變化,彷彿這句聲音只是單純的響在他的耳邊。
只有他一個人可以聽到。
而新帝蕭懷柔,依舊面色有些忐忑的接受着群臣的祝賀,並且為是否有數千年的國運而操心。
看到這裏。
蕭懷舟心中瞭然。
他幾乎已經可以確定,剛才那句話就是單獨說給他聽的,而那個所謂神靈,竟然真的可以知道即將要發生的事情。
甚至也知道長嶼老祖想要做什麼。
可是為什麼會讓他去上古大陣尋他呢?
莫非那個上古大陣與剛才所謂的神靈之間有某種奇怪的聯繫?
蕭懷舟心中如翻江倒海一般久久難以平靜,可表面上卻一絲一毫都沒有表露出來。
一直維持着體面的微笑,當做是對蕭懷柔剛才所說的神諭的讚揚。
他在心中卻已經默默下定決心,無論付出怎樣的代價,他都會先阻止長嶼老祖對於大雍朝的禍端。
至於大雍是否真的可以綿延數千年,他可管不着。
他只希望在太子在位的期間,大雍朝不會出任何的變故。
如今唯一的禍端東夷國已不足為懼,眼下最重要的就是長嶼老祖了。
三日之期。
不過是轉瞬即逝而已。
從登基之日一直到第三日凌晨,整個王都城一直安然無恙,沒有任何大事要發生的徵兆。
群臣百官和王都城的百姓還沉淪在新帝登基的喜悅中。
王都甚至重開夜市,大肆慶祝接下來的太平盛世。
可整整這三日,蕭懷舟卻一點兒也睡不着。
直到第三日凌晨,一把從天而落的上古靈劍直接插入王都城的城門正中間,今天悍雷隨之跟着落下。
所有歡度到凌晨的百姓,都猛然從睡夢中驚醒。
狂風四起,天地變色。
原本應該是黑夜的王都城,一下子天空現出了殘陽如血的模樣。
蕭懷舟耳邊聽到那一聲暴喝,正安靜躺在踏上數着時辰的人終於是緩緩睜開眼。
這一顆心等了三日,終於等到了落地的時候。
有時候人並不畏懼死亡,但畏懼的是等待死亡的那一段時間。
因為在那一段時間中,他會回首他的一生,他會想到許許多多的事情。
而這些事情如同走馬觀花一樣,在他的腦海中一遍又一遍的回憶。
直到夜盡天明。
直到一直懸在頭上的利刃終於落下。
“吾乃歸雲仙府長嶼老祖,今日親臨王都城,只為請蕭四公子一人自戕。”
“若蕭四公子心甘情願,則吾絕不傷王都百姓一人。”
“若蕭四公子不願,吾三日內屠盡整個王都城,為吾愛徒陪葬。”
長嶼老祖終究是長嶼老祖,說出的每一句話都帶着浩大的仙法。
足以貫穿王都城每一個角落,震蕩在每一個人的耳邊,讓人心神俱震久久無法平靜下來。
原本正在沉睡的人們,聽到這個聲音全都驚醒過來。
一個個走出屋外,仰頭看向天空。
在王都城的法陣外面半空中,有一人白眉鬚髮懸挂在那兒,衣袍隨風飛起,有無數道驚雷閃電順着他身後落下來。
卻沒有一道閃電能觸碰到他。
彷彿那些閃電是他自己帶過來的,用來摧毀他口中所說的王都城。
由於大部分生活在王都的百姓都沒有見過飛在半空中的修仙者,所以此刻皆被長嶼老祖這副模樣給震驚到了。
尤其是他們一向仰視的歸雲仙府竟然說出了要滅世的傳言。
還是因為那個蕭四公子!
一時間人心惶惶,這股恐慌很快就傳到了王都皇宮內。
蕭懷柔才睡下不到兩個時辰就有太監匆匆來稟報,說是歸雲仙府與王都城開戰了。
蕭懷柔幾乎以為自己在做夢。
畢竟歸雲仙府怎麼會和王都開戰,歸雲仙府早就和王都井水不犯河水數千年,要說開戰亦不是這個時候開戰的。
可因為心中清楚蕭懷舟和長嶼老祖之間的糾葛,蕭懷柔立刻起身披起衣袍往宮外走。
“老四現在在哪裏?”
蕭懷柔很擔心這個弟弟會做出什麼過激的事情,無論如何他們大雍朝只是和歸雲仙府和平共處而已。
並不存在於一定要聽命于歸雲仙府的意思。
即使現在長嶼老祖真的會做出這樣瘋狂的事情來,蕭懷柔心中只是稍微心神不寧。
他根本就沒有猶豫過。
若要戰便來戰。
他絕不會做出那種犧牲自己的弟弟去討好歸雲仙府這樣的舉動。
不僅他過不去心理那關,就連整個大雍朝也會就此在歸雲仙府面前留下弱勢的地位。
以後豈不是任憑那些修仙者欺凌了?
左右長嶼老祖他進不了王都城,而他大雍現在剛剛統一,內憂外患全都解決了。
也未必沒有和歸雲仙府一戰之力。
總之說到底就是一句話。
絕不會妥協。
跟在蕭懷柔身邊的太監十分了解自家主子的心意,立刻回應到:“四公子他這幾日都住在長寧宮,想必此刻還未起。”
蕭懷舟這幾日確實一直住在皇宮中。
只是為了避嫌,他選擇了住在他母后的長寧宮。
眾所周知,長寧宮是王都城出了名的鬼殿,裏面除了一片鬱郁深深的紫紫竹林之外,渺無人煙,已經荒廢了許多年。
起初蕭懷柔並不同意蕭懷舟住到長寧宮去,多年未修葺的宮殿很有可能會破敗傾塌。
但是蕭懷舟執意如此。
說是想要同母妃再待幾日。
畢竟等過了這段登基的時間,蕭懷舟作為親王已經不可以隨意出入宮廷,更別說就此居住在皇宮裏了。
明明也是蕭懷舟從小長到大的地方,偏偏在蕭懷柔登基之後,這裏對於蕭懷舟來說就屬於禁地,無事都不許過來的那種。
所以說最是無情帝王家,這句話古人從來都沒有說錯過。
蕭懷柔當時也是顧及到這份心思,才會一時心軟同意了蕭懷舟住在長寧宮。
如今細細想來,似乎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蕭懷柔想通了其中某個關竅,甚至連長靴都沒來得及整理好,就直接狂奔去長寧殿。
整座王都城上面都是電閃雷鳴,江並不是很大的皇宮照的火光通天的。
一道又一道白色的影子劈在宮牆上,雖然沒有什麼實質性的傷害,可在這子時最恐怖的時辰,總是最容易威懾人心的。
蕭懷柔趕到長寧宮的時候,蕭懷舟手裏正提着一個小小的鐵鍬子,蹲在長寧宮旁邊的竹林下面,不知道在挖些什麼。
他青色的衣袍散落在青石磚上,沾染了不少灰塵,看上去又舊又臟。
但蕭懷舟卻不願意更換。
明明有人給他準備了親王的衣袍,按照準親王的規格製作的十分精密,但是蕭懷舟卻沒有多看一眼。
那些身外之物,他毫不在乎。
他所有的心思都落在他現在手中,一把小小的鐵鍬子,正一楸一楸地挖着竹林下面的土。
蕭懷柔身後的太監剛準備喊通報,卻被蕭懷柔抬手制止了。
蕭懷柔墊着腳尖慢慢往前走,待到湊近的時候才看見蕭懷舟另一隻手中竟然抓着一截剛露出土面的竹筍。
鮮嫩的竹筍上還裹着明黃色的泥土,剛剛破土而出就被蕭懷舟攥在了手中。
蕭懷柔這才想到,其實他這位四弟,小時候是很喜歡挖竹筍來玩的。
母后的宮中種着成片成片的竹子,每到春冬交接的時候,就會長出許許多多的竹筍。
他們小時候的玩意兒少,便對這些竹筍起了興趣,經常一腳一個將這些竹筍踩着玩兒。
偏偏蕭懷舟小時候又極愛吃竹筍,每每踩到之後,宮人摘不到最新鮮的竹筍,蕭懷舟便會哭着鬧着非要吃。
多少有些無理取鬧了。
但還有更重要的是,蕭長翊小的時候對竹筍有禁忌,每一次一碰到就會渾身起紅疹。
所以皇宮內除了長寧宮,其他地方都不允許種下竹子。
每當蕭長翊偷偷摸摸來跟他們玩鬧的一身紅疹回去,明貴妃便會跑去告狀,說有人要陷害他的孩子。
一來二去,事情鬧得多了,母后便覺得煩。
每年冬雪融化之後就命人將所有的竹筍全都除去,等到蕭懷舟背完功課回來的時候,自己唯一的樂趣也就消失了。
那真是喧喧鬧鬧無憂無慮的童年啊。
可惜好景不長,母後走后長寧宮就再也沒有人過來,這些竹子也便任憑它們瘋長。
再也沒有人來管過這些筍呀,或者是其他的東西。
蕭懷柔不禁有些感慨。
“怎麼忽然又在挖這個玩?”
蕭懷舟聽見背後的動靜回頭,蕭懷柔才發現他兩隻手上都沾滿了泥土,像是刨了個什麼東西。
小時候蕭懷舟就很愛乾淨,碰上一點點泥都會哭的稀里嘩啦鬧着要沐浴,如今長大了,倒是一點也不嫌棄了。
越發粗糙起來。
“我怕等會兒來不及,先給自己立個衣冠冢在這,我這一生也沒有什麼牽挂的,若是可以,死後就在此陪伴母妃生生世世。”
蕭懷柔面色一變,語氣突然變得高聲起來:“胡說什麼?區區一個歸雲仙府,我必不會允許他傷你。”
越過蕭懷舟的肩頭,蕭懷柔目光落在他身後一個小小的土坑中。
蕭懷舟確實是在挖坑,只是把坑中原來佔着位的竹筍給挖了出去而已。
竟還在坑中鋪了一些平日裏他最喜歡的衣衫。
這是真的自己在給自己刨墳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