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章 番外二:執念
第一百二十二章番外二:執念
立春不久,北城就迎來一場倒春寒。
北方這個時節的天氣尤其多變,與此同時,急性心梗、冠心病、腦梗塞、腦溢血等這類心腦血管疾病的意外發生率也隨之迎來一個高峰。
俞銳已經差不多快一周沒回家了。
最近急診入院的患者數量激增,導致他不得不連續駐守在醫院,門診和手術排得滿滿當當,根本連喘口氣的時間都沒有。
也不止他,科里這段時間上到主任副主任,下到病區護士,基本沒有一個能閑下來,大家集體忙得人仰馬翻。
昨天夜裏一場驚心動魄的搶救過後,俞銳頂着眼底走片烏黑的黑眼圈,整個人累到四肢脫力,隨便在衛浴間沖了個澡就在手術中心睡了。
早上侯亮亮找來的時候,他正枕着胳膊,側躺在值班室床上,身上穿的還是湖藍色洗手服。
屋裏放的都是上下床,旁邊還有好幾個值大夜的醫生也在睡覺,怕吵到別人,侯亮亮踮着腳過去,小聲叫他:“俞哥。”
睡着的人沒應,眼皮都沒動一下。
侯亮亮又碰了碰他的胳膊:“俞哥醒醒。”
“誰說不是,就算我們願意,患者還不樂意呢,腦子沒病的誰沒事兒往我們這地兒跑?”
俞銳接過問:“這是什麼?”
室內沒開燈,光線並不好,他坐起來,曲指壓了壓眉心,感覺視線稍微清亮些后,才啞着嗓子問侯亮亮:“幾點了?”
辦公室安靜總共還沒走分鐘,大家一句接一句地再度開啟吐槽模式。
聞言,其餘人漸漸噤聲。
“還能有誰?鍾主任唄。”有人嘟囔着接話。
俞銳輕扯嘴角,笑笑沒接話。
喝口水的功夫都沒有,俞銳哪有空搞這個。
他說完撤回去,自己又摸着腦門兒,狐疑道:“不過,驍哥什麼時候開始喜歡柴羽的?以前好像也沒聽他說過呀?”
門剛拉開一半,俞銳就被裏面的聒噪聲吵得耳朵疼。
“七點十五了。”侯亮亮回話說。
俞銳沒應,徑直將手裏的測評表揉捏成團,而後橫跨整張辦公桌,抬手一扔,穩穩將紙團砸進牆角的垃圾桶。
劉岑冷靜些,轉頭試探着問俞銳:“俞哥,你看這.?”
“俞哥。”劉岑最先打了聲招呼。
“應該是去電視台了吧。”俞銳身長腿長,步子邁得飛快,侯亮亮得小跑着才能跟上,說話都帶喘。
俞銳皺了皺眉,這才緩慢睜開眼睛。
俞銳“嗯”了聲,起身抓過丟在上鋪的白大褂,長臂一揮,徑直套到自己身上就往外走。
“表面說是為了提高醫院服務的滿意度,說得倒好聽,可誰不知道咱科室手術風險最高,投訴率也最高,這不擺明是給我們找事兒嗎?”
剛開完會,大伙兒才從辦公室出來,抬眼就見綜合辦公區,還有護士站的桌面上擺滿各式各樣的點心蛋糕,旁邊還有幾十杯熱咖啡和奶茶。
“他又幹嘛去了?”俞銳轉着胳膊隨口問了句。
“滿意度調查表,”劉岑坐下說,“醫務處今早剛拿過來的,說是以後不管門診還是病區,務必要讓每位患者和患者家屬都填寫一份。”
倆人趕到辦公室的時候,科里醫生護士全都到齊了,此時坐在椅子上,全都急赤白臉地嘰嘰喳喳說不停。
不過,今天是註定順不了的。
七點半交班,跟着就是晨會。
只一眼,俞銳便立刻皺起眉:“誰提議的?”
俞銳按下電梯,還愣了一下:“柴羽?你確定?”
數量不少,看着像是按人頭點的。
“嗯,肯定沒錯,”侯亮亮連連點頭,“我碰到驍哥的時候,看到他手上拿了門票。”
劉岑離得近,就坐他右手邊位置,很快便躬身站起來,從辦公桌上一疊厚厚的A4紙中抽出一頁遞給他。
他水喝一半,剛坐下去,最為不滿的錢浩丟掉手裏的簽字筆,鼻子裏哼哧一聲說:“還不是醫務處閑地,一天天地,凈會給我們找事兒。”
早上時間往往是最趕的。
俞銳沖劉岑點了下頭,順手在飲水機旁接了杯水,而後快步走到長桌前方,拉開椅子問:“大清早的,又在吵什麼?”
俞銳視線越過杯沿,眼神裏帶着明顯詢問的意思。
說話間,倆人拐進電梯廳,侯亮亮叉着腰勻了口氣補充道:“柴羽今天有一檔電視節目直播,就在我們北城電視台,很多他的粉絲都去了。”
“.”
科里醫護人員快速交完班,他們跟着還得針對重點關照的患者分析病情,討論用藥和治療方案,部署一天的工作,之後還得挨個病房走一遍。
這麼大的量,外賣小哥一次性拿不完,硬是跑了好幾躺才把東西送上來。
侯亮亮追上去說:“對了俞哥,驍哥今天不在,他讓我跟你說一聲,回頭要是張副院長找他的話,讓你幫他打下掩護。”
“就是,這神外也不是餐廳,我們是拿手術刀的,又不是顛勺的,搞什麼滿意度調查,難不成還得求個五星好評,歡迎病人下次光臨?”
這幾天科里上下連續加班,所有人本就缺覺少眠,個個熬得面黃肌瘦身心俱疲,大早上又被這沓測評表搞得滿腹牢騷。
上班時間,吃的喝的擺得到處都是,俞銳走到護士站問怎麼回事,小護士看着他嘴巴動了好幾下才起身解釋說:“其實.這些都是給俞主任你送的。”
俞銳一愣,臉色瞬間下沉:“以後這些東西全部拒收。”
“好的主任。”小護士訕訕應下。
科里人對這種事早就見怪不怪了。
畢竟他們老大的魅力無人能及,這些年總有些瘋狂的追求者硬要往上貼,什麼招都用,像點外賣送奶茶這種,實在是家常便飯。
正好大家光顧着開會,都還沒吃早飯,錢浩抓了杯奶茶,插上吸管就開始喝,還咂摸着細品了品:“味道還不錯,俞哥你不嘗嘗嗎?”
劉岑用胳膊肘懟了他一下:“你忘了?俞哥不吃甜食。”
俞銳沒理他倆,抬腳就往病區走。
追求者是多,只是這一天有點過於密集,送吃送喝的,還有送花的,更誇張的還在後面。
俞銳領着住院醫和實習醫查房回來,走廊一排窗戶前烏泱泱擠滿了人,不止病人和病人家屬,連清潔阿姨都杵着拖把伸頭往外瞧。
侯亮亮從人堆里擠進去又擠出來,回來時瞄着俞銳臉色說:“俞哥,大門口停着一輛跑車,好像是上回那個富二代”
只要聽到跑車走個字,大老爺們兒就沒一個不興奮的,倆眼珠子都放光,於是身後的住院醫實習醫紛紛搓着手往前擠。
怕被無辜殃及,侯亮亮跟着又補了句:“今天好像是情人節。”
俞銳臉色難看,眉頭也皺得越來越死。
他對情人節半點想法都沒有,光這一早上他都快被煩死了,樓下那個什麼富二代一輛車直接把醫院大門都堵了,樓上樓下全是看熱鬧的,搞得其他人根本無法進出。
偏偏對方還有點背景,連鍾燁都不敢硬來。
俞銳在門診辦公室看診,那人還舉着一束花非要往裏進,最後實在忍無可忍,俞銳一個電話打到保衛科,叫來倆保安才把人給弄走。
陳放中午趕到醫院的時候,交警正在給那輛跑車貼罰單。
他拎着保溫壺一路聽過來,到了俞銳辦公室愣是沒忍住,雙腿盤坐在懶人沙發上笑到不行。
俞銳沒理他,拿了杯子,停在飲水機前接水。
他的門診固定在周二周四上午,半天不到至少得看近百個號,時間本來就趕,今天還莫名其妙被各種烏糟事給打斷,以至於他到現在都沒吃飯,胃早就疼得不行了。
見俞銳翻出胃藥往嘴裏塞,陳放挺身坐起來,將帶來的保溫壺擺上茶几:“別光吃藥,吃點熱的東西暖暖胃。”
俞銳坐到他斜對面,問:“給我帶的?”
“嗯,”陳放擰開盒蓋,將煮好的粥端出來,“魚片青菜粥,豆苗最愛吃的,正好煮得有點多就給你帶了點過來。”
這段日子俞銳天天扎在醫院,胃病三天走頭地犯,醫院食堂都是大鍋飯菜,還偏硬,俞銳那胃吃了只能雪上加霜。
陳放今天調休,原本他是要跟周思蕊出去過二人世界的。
結果醫大那邊臨時有事,周思蕊又被叫了回去。
陳放在家陪了半天豆苗,吃完飯也沒事,開着車轉悠到醫院,表面上說是來看看昨天手術的病人恢復如何,實際還是惦記着想給俞銳帶點粥過來。
師兄弟多年,陳放就是個操心的命,俞銳心裏哪能沒點兒數。
原本一早上被煩到不行,眉心始終就沒鬆開過,這會兒一碗熱粥端在手裏,俞銳那點陰鬱煩躁的情緒倒是很快一掃而空,心裏也暖得有些發熱。
他捏着勺子嘗了走口,笑笑說:“放哥手藝越來越好了,這味道可比職工餐廳的好吃。”
陳放拍着肚子,理所當然道:“廢話,不然我大老遠給你送什麼粥,直接讓小猴子上食堂給你打一份不就完了。”
好幾天都在下雨,今天外面出了太陽,溫度也有所回升。
他倆身後走面窗的百葉簾都是拉起來的,寬敞的辦公室也顯得更加通透明亮,春日的陽光斜落進來,曬着最是舒適愜意。
陳放倚在懶人沙發上,也沒急着走。
那些八卦就當聽個樂呵,醫務處那堆測評表才是他關注的重點。
俞銳埋頭喝粥的時候,陳放就在旁邊叨叨個沒完,說俞銳不該直接在會上表態拒絕,就算是要拒絕,那也多少該委婉一點。
本來醫務處就愛盯着神外,八院也就數俞銳和鍾燁最不對付。
鍾鴻川雖然已經退休好幾年了,但他在八院的時間和周遠清差不多,別說醫療系統裏面,就是很多上級監管部門裏都不乏鍾老的學生。
有人的地方就有紛爭和世故。
雖說目前為止,院裏主管行政事務的是張明山,但未來八院極有可能是會到鍾燁手裏的,俞銳不管這些盤根錯節的人情關係,陳放卻不可能不操這份心。
他噼里啪啦個沒完,俞銳喝完粥,擦了下嘴,回他說:“門診一個病人從進門到出去,最長也不超過五分鐘,我給他填份問卷就得佔用下一個病人的問診時間。”
紙巾揉成團,依舊抬手往垃圾桶里一扔,俞銳偏頭沖陳放嗤笑出一聲:“什麼時候醫務處也拿一份測評表,讓我們科醫生護士打打分,他們要是都能及格,我就給他填這個。”
陳放鼓着腮幫子,半天也沒接上話。
道理都懂,但陳放還是擰眉瞪他,最後瞪得俞銳都樂了,於是不得不敷衍地應下一句:“行,那下回我委婉一點,至少不在辦公室亂扔垃圾。”
陳放一聽,血壓差點沒直接飆上來。
費勁扒拉說半天,說了個寂寞,陳放擺擺手要走,俞銳卻把人給叫住,然後走到辦公桌背後,拿出一份黃皮紙袋裝的文件遞給他。
“這是什麼?”陳放一頭霧水地拿在手裏。
“之前立過的生前預囑,”俞銳說,“公證手續已經辦完了,我讓律師那邊保留了一份,剩下的這一份,我想讓你幫我保管。”
陳放解開紙袋背後的扣子。
見對方要打開,俞銳垂落在側的手指下意識蜷了蜷,胳膊也微微抬起些許,像是本想阻止,卻還是放棄了。
其實,不止生前預囑,裏面還有一份文件。
陳放翻到後面,臉色陡然變化,連呼吸都沉了。
看完上面的內容,陳放緩了足足好幾秒,隨後將袋子和文件‘啪’地拍在桌上,手指猛戳在紙頁上質問道:“這什麼意思?你先給我解釋解釋?”
俞銳垂眼掃過那幾句留給顧翌安的話,沒出聲。
“不行,我管不了。”
陳放薅着頭髮接連搖頭,嗓音哽咽還夾着一股火:“生前預囑也就算了,這遺囑算他媽怎麼回事?你才32不到,你就交待給我這個?你怎麼想的?啊?”
“萬一呢?”俞銳接話道。
“萬一有這麼一天呢放哥?”語氣微頓,他平靜抬眸,看向陳放的眼底瀰漫著薄薄一層水汽,“除了你,我想不到還能託付給誰,放哥”
陳放死死盯着他,眼都沒眨過。
沒到片刻,眼眶忽然就紅了,他轉過頭抬起胳膊,用力蹭了蹭眼睛,擦掉眼尾暈開的那點濕意。
有關俞銳的事,這些年除了陳放沒人知道。
連老院長和老教授那裏,俞銳都不曾透露過半句。
如果有一天,真當生前預囑發生效力的時候,也就意味着——他已經無法在清醒地情況下交待自己的身後事。
別的他都不擔心,唯獨當年那個生日願望。
那個他在十七歲的時候,許諾給顧翌安的生日願望,是他唯一的執念,也是他唯一的不甘。
所以才有了這份公證的遺囑。
俞銳其實從不曾和陳放聊過顧翌安。
顧翌安也一樣,雖然偶有聯繫,但這倆人都避而不談,每每陳放試圖提起,話頭也總是會被打斷。
算起來,這還是這麼多年,俞銳第一次將心底最真實的想法泄露出來。
陳放當然知道這份文件的重量。
作為醫生,他們其實並不避諱談論這些。
畢竟在醫院呆的每一天,他們都踩在生死線上,任何時刻都會面臨意外,見證生死。
可就算是這樣,陳放也沒辦法接受,腦子裏根本無法想像,看一眼就難受到不行。
他甚至一度有股衝動,想直接把這份文件掃描一份發給顧翌安。
但他也知道,自己並沒有任何權利這麼做
作為唯一且僅有的知情人,儘管揪心這麼些年,陳放始終不曾泄露過俞銳的秘密,即便關係再好,他也知道俞銳的底線,尊重俞銳的選擇。
誰都不出聲,倆人就站在辦公桌前,相互僵持。
過了許久,直到午休結束,外面再次熱鬧起來,陳放低頭,沉沉吐出走口氣,最終還是心軟拿走了那袋文件。
步行至門口,陳放忽又停下腳,轉頭問:“師弟,你想過告訴翌安嗎?”
俞銳背對他,立在窗戶前,視線遊離在天上浮動的雲層間。
半晌無言。
以為等不到回答,陳放抬腳正要走,身後的人才緩聲回道:“這是我自己的選擇,與他無關。”
“他是顧翌安,就算沒有我,他也會很好,會走得更遠,飛得更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