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歲月【正文完】
第一百二十章歲月【正文完】
周末休息,老教授一通電話將俞銳召回家。
五月的風清爽宜人。
立夏過後,小花園裏花香陣陣,一片奼紫嫣紅,翠綠的爬藤掛滿斑駁的牆面,連從杏林苑移植過來的白海棠也到了花期。
進屋還沒兩分鐘,俞銳就被叫出去幫忙。
花開爛漫,雜草也竄着往上長,俞澤平除草施肥忙活一下午,這會兒把收尾工作甩給俞銳,自己則撐腰站到旁邊休息。
好幾天沒下雨,空氣也有些乾燥,俞銳挽着褲腿兒,站立在花叢中給周圍大片花花草草澆水。
“你給那邊的月季,繡球,還有梔子花都多澆點,”老院長捏着草帽扇風,還衝他發號施令,“牡丹耐旱些,不用澆太多。”
“行,您說了算。”俞銳握着水管,水柱在夕陽下劃出弧形,同時折射出五彩斑斕的光。
父子倆一個指揮,一個幹活,倒是和諧。
當時徐頌行就和朱院長提出條件,說他今後將只以顧問挂名,實驗室會全權交由顧翌安領導負責。
“你不是去藏區了嗎?”俞銳挑起眉,語氣淡淡道,“什麼時候你們公司在那邊也有業務了?我怎麼不知道?”
花都澆完了,俞銳洗完手過來,擦着毛巾又問:“那你跟蘇晏,你們倆以後有什麼打算嗎?”
都過去一個多月快倆月了,剃掉的頭髮漸漸長出一層細密的清茬,但頭髮太短,還不及寸長,別說那道開顱留下的疤了。
趙東支棱着兩條腿說:“沒打算,先這麼著吧,走一步看一步。”
趙東摸着腦門,心虛地“昂”了聲。
認識都快小二十年了,趙東一點沒客氣,拍着肚子說:“那敢情好,我就愛吃這個,您做的可比五星級餐廳做的好吃多了。”
徐頌行回國的消息一度被炒得沸沸揚揚,尤其是在美國那邊,各大主流媒體爭相報道,到現在基本算是已經板上釘釘了。
老院長放下草帽,邁步回屋,老教授駐足在客廳門口,視線遙遙落在花園一角的忘憂草上:“這小黃花開得還挺好,什麼時候種的?”
朱院長對此當然沒有問題,顧翌安不單是畢業於醫大,還是顧景芝的嫡親孫,醫大無論在職還是退休的老教授無一不對他讚賞有加。
沒幾分鐘,沈梅英穿着圍裙從廚房過來,說是家裏鹽沒了,讓俞澤平出去小區超市買袋鹽回來。
“回美國去了,”俞銳將毛巾掛到旁邊晾衣架上,“他在霍頓的離職手續還沒辦妥,徐老實驗室那邊也需要他跟斯科特研究所交接。”
但這事兒到顧翌安那裏直接就被否決了。
“也就包裝看着挺唬人,實際裏面也沒多少東西,前兩周銳過生日,我這不是出差不在嗎,特意過來賠禮道歉的。”
枝幹傲然挺立,金色花瓣盛放在綠葉和眾花叢中,的確開得很好。
在美國最難的那段時間,顧翌安事業盡毀,是徐老施恩於他,帶他進實驗室,他怎麼可能還讓恩師為自己做到如此程度。
落日漸漸下沉,橙紅色餘暉被海棠枝丫切碎成窸窣斑駁的光影,倆人仰靠在花園台階上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
別說俞銳,就是趙東自己心裏也清楚,他和蘇晏這事兒目前無解,他倆之間存在着一條天然且無法逾越的鴻溝。
趙東嘿嘿笑兩聲,蹲着就往台階上坐:“反正我跟我爺是這麼說的,這門兒對門兒的,回頭老教授要是說漏嘴,你讓我怎麼解釋。”
趙東張望四周:“誒,我銳呢?”
“就數你嘴甜。”老教授一臉高興得被哄進廚房。
俞銳扯動嘴角,輕笑一聲。
老教授轉身進屋沒多久,趙東拎着一堆東西過來,沈梅英邊給他拿拖鞋,邊皺着眉頭數落他又亂花錢。
沈梅英站着沒動,安靜地看了會兒,說:“還挺好看的,回頭可以叫你爸再多種點。”
而這道鴻溝除了靠時間一點點地填滿,別無他法。
“顧師兄呢?不在啊?”趙東掃眼屋裏問道。
其實不止徐頌行本人,連同他的實驗室,以及實驗室最核心的十幾名研究員都會跟着一起過來。
俞銳邁下台階坐到趙東旁邊,沒吭聲。
“你這恢復得倒是挺快,”趙東偏頭看向俞銳說,“就這疤吧,我估計你以後是不能剃光頭了。”
俞銳點了點頭,也沒再多問。
別說顧翌安,連俞銳聽了都說不行。
不止如此,他還希望實驗室改由顧翌安的名字來命名。
“花園裏呢,”沈梅英沖外面指了指,“行,那你們聊,我再去多燒兩個菜,順便給你加份兒紅燒肉。”
這是早在年初醫大基金會的晚宴上就談妥了的。
這事兒趙東上次就跟俞銳聊過,現在聽了依舊忍不住咂舌:“沒想到啊,徐老還真回國了。”
視線隱隱有些失焦,俞銳說:“去年冬天,一個故人送的。”
顧翌安的態度很明確,實驗室他可以接,徐老挂名他也沒問題,但實驗室的名字只可能是徐頌行,不能是他顧翌安。
只不過這些都還沒對外公佈,俞銳嘴很嚴,也沒跟趙東多說。
俞銳眼睫輕顫,笑笑沒出聲。
客廳門沒關,他倆的對話俞銳都聽見了,趙東耷拉着拖鞋一出去,俞銳轉頭就問他:“你剛說你出差去了?”
聞言微微一愣,俞銳抬眼看去。
稍稍仔細點的話,連頭皮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冷不丁地,趙東盯着俞銳頭頂問:“有筆嗎?”
俞銳斜眼過來,眼神帶着明顯詢問的意思。
趙東“嘖”了聲說:“你看你這頭上,一生中最重要的三個男人其中兩個都給你留了道疤,就剩我沒有,你難道不虧心嗎?”
這話出來俞銳都沒法接,表情一言難盡,像看神經病似的看他。
越想越是這麼個理,趙東勾着俞銳脖子,鎖喉過去:“就憑咱倆的關係,你畫也得讓我畫上去,要不讓我咬一口,留個印兒也行。”
俞銳都給聽無語了,按臉直接把人推開:“你是有什麼毛病?瞎跟着湊什麼熱鬧。”
“這哪是湊熱鬧,咱倆可是兄弟。”趙東掰開他手繼續往上湊。
倆加起來都能奔七十的人了,還跟十幾歲那會兒一樣,說著說著就扭打成團,半點兒形象都不顧。
鬧了小半天,最後搞得俞銳衣服褲子上又是草又是泥的,趙東這才嬉皮笑臉地坐回去。
趙東黑衣黑褲無所謂,俞銳一身灰白搭配看着就髒兮兮的。
“對了,銳——”趙東忽然想起來件事兒。
“嗯?”俞銳坐他旁邊清理衣服,頭都沒抬。
“就上次我差點沖顧師兄動手那事兒”話說半截,想想還是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趙東瞥了下嘴,一拍腦門兒。
“嗨——,我當時也是上頭了,你記着跟他說說,我沒惡意,讓他別過心,回頭我請你倆吃頓飯,正式再向顧師兄賠個禮道個歉。”
這事兒俞銳蘇醒沒多久就聽說了。
問都不用問,俞銳低頭直接就回:“放心吧,翌哥他不會的。”
“我覺得也是,”趙東仰着臉,順桿就往上爬,“畢竟再怎麼說,我這也算婆家人對吧?”
俞銳唇角抽[dòng],沒接他茬。
當事人明顯不想說,趙東卻來了興趣,還伸手推了俞銳一把,壓低聲音問:“誒,說真的銳,我這到底是算婆家人?還是算娘家人啊?”
“都多大人了?”俞銳淡淡瞥他一眼,“你能不能不這麼八卦?”
聊這麼久,天都快黑透了,院兒里家家戶戶亮起燈。
菜也燒好了,俞澤平和沈梅英正在屋裏叫他倆進去吃飯,俞銳回頭應下一聲,隨後拍掉手上的泥灰,站起來。
趙東也起身跟上去:“問問怎麼了?不讓咬,還不讓問啊?”
“牙癢上蘇晏那兒咬去。”俞銳背對他回。
趙東腳步一頓,停在客廳門口,“嘖”了聲說:“你要這麼說的話,那我可就明白了。”
——
時間總是過得飛快。
轉進六月,連同畢業季一起到來的,還有醫大百年的建校慶典。
醫大學子遍佈海內外,校方這次不僅召回無數名人校友,官方更是對外宣佈諾獎獲得者徐頌行及其實驗室將於校慶當日正式落戶醫大。
消息發佈后,別說學校一片沸騰,連八院醫護聽了都振奮無比。
午休時間,神外綜合辦公室也不似以往安靜,一個個兒的眼神發光,連覺都不睡,湊堆捧着瓜子閑聊。
侯亮亮伸着脖子往俞銳辦公室瞅了眼。
他心裏擱了事,暫時沒心情八卦。
別人聊得熱火朝天,他滿臉愁苦地拿着一份文件站在工位上,左思右想猶豫半天,終究還是沒忍住過去。
俞銳回來上班已經有段時間了。
科里現在許多病人都是在他生病期間入院的,顧翌安這段時間不在,腦瘤組和重症組再次落回到他手上。
侯亮亮過來的時候,他正對着電腦滑動鼠標,逐一翻閱住院醫發來的病程記錄。
聽見叩門聲,俞銳頭都沒抬:“進。”
沉肩深吸一口氣,侯亮亮挪着步子進去,停在辦公桌前,低低叫了聲“俞哥”。
“嗯。”俞銳目不轉睛地盯着屏幕。
侯亮亮微張着嘴,醞釀半天問:“顧大神他還沒回來嗎?”
“下周校慶的時候回,”俞銳轉頭看他一眼,“怎麼?你有事找他?”
“沒,我就隨便問問。”小猴子立刻道。
見他漲紅着臉,明顯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俞銳挑起眉:“不找顧教授,那就是找我了。”
輕轉椅輪,他面向侯亮亮接着問:“說吧,什麼事?”
侯亮亮頓了頓,忐忑不安地將文件遞上去:“俞哥,這是我的導師申請書。”
俞銳拿到手裏隨意掃了眼。
剩下的話,侯亮亮甚至都還沒開口,俞銳便拿起桌上的簽字筆,撥開筆帽,大筆一揮簽上自己的名字。
侯亮亮不敢置信地睜大眼。
“還有什麼要簽嗎?”俞銳將文件遞還給他問。
“沒,沒沒沒!”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侯亮亮看眼手上的簽字,再看眼俞銳,“俞哥?你這是同意給我當導師了嗎?”
俞銳將簽字筆丟回桌上,“嗯”了聲。
“啊啊啊啊啊啊——”侯亮亮呆愣兩秒,驚喜到破音,恨不能原地躥上天去,“謝謝俞哥!”
追星是追星。
但侯亮亮其實是不抱希望的,畢竟俞銳本來也不帶學生。
何況不管是資質還是悟性,他都不算拔尖的,可眼看就到院裏交表的截止日期了,侯亮亮始終心有不甘,所以只好大着膽子前來一試。
沒想到俞銳竟連問都沒問,直接就簽了。
“別高興得太早,”俞銳靠上椅背,語氣平靜,“能不能順利畢業,還是得看你自己。”
侯亮亮緊攥着申請書,抬起胳膊擦了擦紅通通的眼睛,之後倒退着跟他說:“放心吧俞哥,我保證不給你丟臉。”
“等一下。”俞銳叫住他。
“還、還有事啊?”侯亮亮頓住腳,結巴着回話,還警惕地將申請書藏到身後,“你該不會這麼快就想反悔吧?”
俞銳搖頭一陣失笑:“不是,我是有件事想找你幫個忙。”
聞言,侯亮亮徹底放鬆下來:“那沒問題,別說一件事,你就是讓我辦一百件事都行。”
——
初夏氣候多變,斷續幾場雷雨過後,天在校慶當日放晴了。
百年不易。
建校至今,無論如今在讀的,還是早已畢業的,這一天對所有醫大人而言,都是里程碑式的一天。
也是大家欣喜狂歡,引以為傲的日子。
恰逢周末,學生會特意組織了許多活動。
校園拉滿橫幅,體育館籃球館都有比賽,露天操場有軍樂巡演,沿湖大道兩邊還支着各種風格迥異的小攤。
好像九月開學,各大社團招人納新時一樣,大家用盡渾身解數吸引眼球,有人表演,有人吆喝,叫嚷聲不絕於耳,吵得滿校園都能聽見。
於是就連周邊幾所大學的人也忍不住前來湊湊熱鬧。
休閑打扮的學生比比皆是,西裝筆挺的商務人士也不少。
開幕慶典過後,校方還在行政報告廳組織一場傑出校友演講會,學校大禮堂也有知名企業家和科研工作者陸續上台彙報。
除此之外,紅牆綠瓦的實驗樓前還圍着一群媒體記者,正實時轉播徐頌行實驗室的剪綵落成儀式。
俞銳一身黑色西裝,繫着領帶,穿得也很正式。
不過他什麼活動也沒參加,獨自抱着一束花去了名人堂。
這裏零星也有幾名返校校友前來參觀,不過人不多,跟整座校園鼎沸歡騰的氛圍相比,多少顯得有些冷清落寞。
停在正廳最中央的位置,俞銳將白海棠插進花瓶,而後和照片里的顧景芝凝眸對視。
“顧爺爺,來看您了,”俞銳低聲笑笑,看着他說,“今天學校挺熱鬧的,我猜您應該會很喜歡,很高興。”
顧景芝的表情一成不變。
看起來永遠慈眉善目,嘴角眼尾也始終都帶着溫和的笑意。
靜默片刻,俞銳走上前,像是對他耳語般說道:“從今天開始,我就得叫您爺爺了,您要是不出聲,我可就當您同意了。”
有人過來,停在身旁不遠處,像是也有祭拜的意思。
俞銳抬起胳膊,後退着沖顧景芝揮了揮手:“走了爺爺,以後我跟翌哥會常來看您的,下次再見。”
走出名人堂,迎面就是一陣涼風吹過。
彩旗綴滿樹梢,‘呼呼’晃動,校園廣播響徹耳畔,俞銳看眼腕錶上的時間,邁下台階,抄小道繞回學院活動中心。
這邊沒有活動,整棟樓都是安靜的。
俞銳推門進去的時候,裏面就一位白皙俊秀的小男生,站立在窗戶邊上取景拍照。
聽到腳步聲,小男生放下相機,望着他問:“是俞銳學長嗎?”
俞銳頓了頓,應聲走進去:“你是學生會的?”
“是,”小男生跟着又說,“放心吧學長,亮哥提前吩咐過,你要的東西我早都幫你準備好了。”
亮哥這樣的稱呼落在耳朵里,俞銳眨着眼睛還反應了兩秒。
事情是他交給侯亮亮去辦的,不過今天科里沒人值班,侯亮亮臨時被叫回去走不開,提前給他發消息說已經交待給學弟了,讓他放心。
聽對方這麼說,俞銳也沒再多問,簡單道了聲謝。
“不用謝。”男生靦腆地笑笑。
俞銳正要走,他忽地又抬高音量,在背後沖俞銳喊道:“其實,我很早以前就聽說過學長你了。”
俞銳輕轉回身,蹙眉看着他。
“我也是北城三中畢業的,以前常聽胡老師提起你。”男生說。
北城三中,胡老師。俞銳抓住關鍵詞,眸光斂縮一瞬,他問:“你是說老胡嗎?”
老胡全名叫胡松嚴,是俞銳當年的班主任。
男生說是,還跟他說:“老胡也是我們那一屆的班主任,高考前他還特意把你叫回來,給我們做動員演講,那會兒我們還見過。”
像是怕俞銳想不起來,男生試探着補充道:“就在致遠樓側門,我當時不小心撞了你一下,還把你的襯衣都弄髒了。”
“嗯。”俞銳低應一聲。
難怪他進門時就感覺對方很眼熟,被這麼一提醒,俞銳很快想起來:“我記得,你叫何煦是嗎?”
何煦笑着點頭。
說話間,俞銳褲兜里的電話響了。
何煦眼見他掏出手機,眼神在觸及屏幕的瞬間立刻柔軟下來,而後沖電話那頭的人說:“就在學校,我馬上回去。”
簡單兩句,掛斷後,俞銳再次揚手沖他打了聲招呼。
行至門口,俞銳停下腳步轉頭又問:“是哪個煦?旭日的旭,還是微風和煦的煦?”
“微風和煦的煦。”何煦說。
像是低聲默念了兩遍,俞銳揚起一側嘴角,最後看向他說:“何煦,很好聽的名字。”
——
剪綵儀式結束,媒體和觀禮人群逐一散去,實驗樓前,禮花綵帶灑落一地,顧翌安身姿筆挺地站着。
俞銳剛從林蔭深處拐出來,顧翌安遠遠沖他抬了下手。
臨床學院到這裏並不近,走路至少二十分鐘。
怕趕不及,俞銳跑着過來的,跑出一身汗,連西服外套都脫了。
待人走近后,顧翌安接過他手裏的衣服,抽出紙巾遞給他問:“去哪兒了?怎麼整個上午都沒見你人。”
“就在學校隨便逛了會兒,”俞銳喘着粗氣擦汗,掃眼一圈,“徐老和老師呢?已經走了嗎?”
“還沒,還在裏面跟朱院長聊天。”顧翌安說。
話音剛落,徐頌行和周遠清先後出來。
“老師,徐老。”俞銳率先開口,打了聲招呼。
倆人穿得也都很正式,徐頌行點了點頭,周遠清還是拄着手杖,俞銳上前扶着他胳膊問:“行李收好了嗎?給您準備的常備葯帶了沒?”
“都帶了,放心吧。”周遠清拍着他手背說。
徐頌行則在旁邊交待顧翌安:“曹俊他們還得過段時間才能過來,實驗室就交給你了,以後你自己把握就行,不用再問我的意見。”
顧翌安“嗯”了聲,說好。
“慢慢來吧,”徐頌行看他一眼,緩聲又道,“霍夫曼教授那邊,我會再找機會跟他聊聊,合作應該還是很有希望的。”
上個月回美國,顧翌安在秦薇實驗室里拿到俞銳,還有老院長跟老教授基因分析的最終報告。
不是遺傳,而是自體基因突變。
這樣的結果也就意味着,他們未來將在一片空白的領域中,摸着石頭探路過河。
連秦薇暫時都毫無辦法,顧翌安不得不抱希望在霍夫曼教授身上。
雖然上次在軍總院溝通過後,對方明顯表現出極大的興趣,也口頭表示過願意提供一定的幫助。
但若想在實驗室層面進行深度合作,尤其還是針對俞銳這樣極其罕見的突變位點尋找基因編輯治療的方法。
霍夫曼教授那邊多少還是猶豫的。
畢竟投入大量人力物力研發出來的技術,倘若只針對寥寥幾個人,尤其還是在一切未知,前途未卜的情況下。
無論怎麼看,這都不是一個理性的選擇。
徐頌行和霍夫曼曾經同去過哈薩克斯坦。
在當時國內暴發的站亂中,徐頌行不僅和對方有過一面之緣,甚至還在性命攸關的緊急時刻搭救過對方。
救命之恩重如山,只要徐頌行開口,霍夫曼那邊勢必會慎重考慮。
雖然這樣實在是有些強人所難,但時間對顧翌安來說太重要了,他可以等,俞銳卻不行。
因而徐頌行說完,顧翌安輕蹙眉宇復又鬆開,什麼都沒說,只輕聲道了句:“多謝徐老。”
徐頌行擺了擺手。
預約的出租車只能前方車道上,陳放接完司機電話,隨後拉動行李箱提醒道:“爸,時間不早了,再不走就趕不上飛機了。”
周遠清沖陳放一揮手,示意他先過去,而後斂眉看向俞銳,他溫聲囑咐說:“病才剛好,工作再忙也要注意休息,按時吃飯。”
俞銳心裏軟得一陣發酸。
兩步上前,俞銳抱了抱老教授,鬆開后,他故作輕鬆道:“這您就別操心了,翌哥盯得比誰都緊。”
徐頌行走過來:“遠哥,我們該走了。”
周遠清“嗯”了聲,又轉向旁邊的顧翌安。
無言對視中,顧翌安輕點了下頭,周遠清垂眼轉身道:“走吧。”
離別總有愁緒滿懷,短短不過幾百米,周遠清在徐頌行的攙扶下頻頻回首。
默然嘆息,徐頌行問:“還是不放心嗎?”
周遠清看着俞銳和顧翌安沖他們再次揮手,半是落寞半是不舍,他收回眼,沉吟道:“沒什麼不放心的,我已經老了,早就該放手了。”
“不老,”徐頌行搖頭拿過他的手杖,“不過就算不老,也的確到我們該放手的時候了。”
停在路邊,徐頌行笑着,攤開掌心說:“何況都這麼多年了,你的時間也該分給我了吧?”
雙雙側目,眼神相對。
周遠清默然片刻,緩慢而鄭重地握住他的手。
陳放也跟着坐上車,親自送倆老人去機場,俞銳才想起來問:“老師他們這次是去哪兒?”
“先去斯里蘭卡,那邊會相對安全一點。”顧翌安說。
這趟出國不是旅遊,而是跟隨國際人道組織——無國界醫生,前往斯里蘭卡,還有南非好幾個國家提供醫療援助。
俞銳也是最近兩天才知道這事兒的。
不多時,出租車穿過人群,駛離校園,倆人沒什麼事,散步在校園林蔭道下,俞銳揣兜踢着地面碎石又問:“我聽說徐老每年都會去?”
顧翌安點頭:“嗯,徐老很早就加入無國界醫生了,每年六七月份還有長點的假期他都會去。”
雖然定居在美國,徐頌行的親人卻早就不在了。
在顧翌安的印象中,無論是感恩節,萬聖節,還是闔家團圓的聖誕節春節,徐頌行都不在國內。
最開始,他也以為徐老也是去旅遊了。
直到後來他才知道,不止無國界醫生,徐頌行加入了許多國際人道救援組織,每年都會親身前往很多貧困甚至危險的地方,盡其所能地提供幫助。
思及此,顧翌安沉緩着語氣又道:“我想這應該是徐老和老師年輕時就約定好的。”
腳步一頓,俞銳看向顧翌安,表情帶着些許驚訝。
不過仔細想了想,俞銳忽然就不奇怪了。
記不清具體什麼時候,但他隱約記得很久以前,周遠清也跟他提過,以後退休了如果還能動的話,他也想出去再走走看看。
俞銳只是沒想到,老教授口中的走走看看,竟會是以這樣的形式。
也許參加無國界醫生,為遭受天災人禍,身處困境而絕望的人提供醫療幫助,一直就是他們曾經共同的理想。
雖然兜兜轉轉,遲到了三十多年。
晌午將至,太陽光也越發灼熱,倆人行走在稀疏斑駁的樹影下方,一路沿着蜿蜒僻靜的小道慢悠悠散步。
不知不覺,竟來到了醫大情人坡。
視野明亮開闊的瞬間,俞銳駐足停在路邊,他想了想,這好像還是重逢后他和顧翌安第一次走到這裏。
不同於以前,曾經一片皎白的海棠樹林早已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矮至膝間的風雨蘭。
正值花期,粉白花瓣點綴在大片綠意之間,俞銳怔忪着出神,驀地叫了聲“翌哥”。
“嗯?”顧翌安就站在他旁邊,視線落在前方花海之上。
俞銳側眸,無端問出一句:“會覺得苦嗎?”
顧翌安偏頭和他對視。
遠處吹來的風,一陣陣地輕拂而過,枝葉晃動着‘唰唰’作響,淡淡花香由遠及近,無止無盡般縈繞在鼻息之間。
與之相反,白海棠是無味的。
不僅無味,花語還是苦戀,是跨不過去的生離死別。
視線微垂,連眼睫都像是被風吹着輕顫了好幾下,顧翌安低聲開口,不答反問道:“你呢,會覺得苦嗎?”
“不會。”俞銳搖頭。
愜意舒適的時候,他總是習慣性地扣着後頸往後仰,也嘴角掛上點兒看似輕痞的弧度,看似漫不經心,眼神卻是明亮而坦誠的。
“這就是我跟你該走的路。”他接着又說。
顧翌安眼尾漸漸柔和起來:“那你想不想聽一個秘密?”
俞銳半挑起眉。
傾身靠近,顧翌安貼近他耳朵:“其實,醫大最早的那株白海棠,是爺爺當年去日本遊學時帶回來的。”
俞銳連表情都凝固了一瞬。
很難說清此時到底是什麼心情,俞銳只覺得,他和顧翌安似乎總有千絲萬縷的聯繫。
明明個性截然不同的,可他們好像又註定了會在一起。
“所以——”
顧翌安撤回身,看進俞銳的眼睛,緩慢答出他的答案:“不會苦,因為海棠花就是我跟你的命中注定。”
俞銳腦子“嗡”地一聲。
命中注定這樣的字眼,總是帶着無限繾綣和美好。
何況顧翌安清啞低沉的嗓音格外撩人,總是極其容易地蠱惑他。
這樣不疾不徐地情話落在在他耳邊,就像路過的風輕勾了下耳朵,俞銳很難不心動,心跳和呼吸都同時加快了。
周圍人不多,大家都去沿湖路看遊園會去了。
不過光天化日之下,冷不丁從樹影里走出幾個人是常有的事。
俞銳身前身後掃眼一圈,也管不了那麼多了,就在他扣着顧翌安脖子想要湊上去時,手機鈴聲不合時宜地響起來。
電話里,何煦通知他說到時間了。
俞銳一怔,掛斷就往回走。
怕來不及,俞銳還拉着顧翌安一路小跑,顧翌安不明所以連話都沒問出來,倆人轉眼就來到了圖書館。
正午時分,參觀校慶活動的都已經散了。
烈日驕陽下,圖書館前此時三五成群站着的,全都是身穿博士服,頭戴博士帽的應屆畢業生。
何煦袋子跑過來:“學長,這是你要的東西。”
“多謝。”俞銳接到手裏。
何煦伸手指了指旁邊的三腳架和相機,說:“那你們先換衣服,我還得過去再調整一下取景和參數。”
俞銳點頭說行。
等人走後,顧翌安看向他手中的袋子,狐疑問道:“這是什麼?”
俞銳先是沖他笑了笑,接着又將目光落在遠處臨床學院低年級的學弟妹身上。
“當年你連畢業典禮都沒參加,”俞銳頓了頓,嗓音有點啞,“我畢業的時候你也不在.”
垂眸一聲苦笑,他將袋子裏的博士服和博士帽相繼拿出來:“既然都錯過了,索性我們就重新畢業一次。”
顧翌安怔愣着接過博士服:“重新畢業?一起畢業嗎?”
“對,這次我們一起畢業。”俞銳應聲說道。
畢業曾經是他們之間一道也是唯一的那道分水嶺,顧翌安從沒想過,錯過的時間,還能以這樣的方式找回來。
長久不言,顧翌安看着他,眼底情緒翻湧。
半晌沉默。
“既然要一起畢業,”他伸手從西褲口袋裏拿出一隻長形盒子,盒面是絲絨質地,包裝簡單卻不失精緻,“那畢業禮物你想要嗎?”
俞銳垂下眼,呼吸瞬間一滯。
類似的東西他並不陌生,甚至連看都不用看,他只瞥一眼就能猜到裏面是什麼。
長指蜷起又鬆開,俞銳緩慢解掉絲帶,打開盒蓋。
毫無意外,如同大一進校時那樣,裏面橫躺的依舊是鋼筆,但令他沒想到的是,這次的鋼筆不止一隻,而是兩隻。
同樣的深藍色筆身。
同樣在筆帽尾端處刻有一條遊動的小魚。
就在俞銳沉默出神,喉嚨發酸之際,顧翌安說:“舊的這隻筆尖磨損得有些厲害,不過我已經修好了。”
“新的這隻,正好想在今天送給你。”顧翌安頓了頓,抬起的眸光中盈滿溫柔,“就當是補一份遲到的畢業禮物。”
指尖觸及那隻掉漆褪色的鋼筆,俞銳啞聲道:“我還以為,它再也找不回來了。”
“不會,他一直都在我這裏。”顧翌安輕摟着他的腰,嘴唇貼在他耳邊,“舊的是你的,新的也是你的,從前是你的,以後都是你的。”
俞銳仰頭閉了閉眼。
“學長,宣誓要開始了!”何煦遠遠地沖他倆喊了聲。
俞銳蹭了蹭鼻子,轉頭望去。
圖書館門前,希波克拉底雕塑之下,即將參與宣誓的畢業生早已橫縱成列,整齊劃一地站成好幾排。
大家此時全都齊刷刷跟着往這邊看。
俞銳對所有醫大同學來講都不陌生,顧翌安剛參加完實驗室剪綵活動,連衣服都沒換。
除非失憶,否則不可能有人不認識他們。
眼見倆人穿戴整齊,和他們一樣身穿博士服,頭戴博士帽走過來,所有人集體震驚,連表情到眼神都寫滿驚訝,好半天才反應過來叫聲“學長”。
邁步上台階,俞銳和顧翌安站立到最後排的正中間。
人到齊之後,院長笑着沖他倆點了下頭,而後轉身,右手握拳輕抵在太陽穴,開始朗誦誓詞:“吾立誓於此”
“吾立誓於此”所有人集體復誦。這段誓詞出自於顧景芝之手。
其他畢業生也就新生入學宣誓時念誦過一次,八年醫大生涯過去,誓詞早就忘了,此時還得低頭看着手裏的稿子。
俞銳和顧翌安卻想都不用想。
無論當年還是現在,他們早已將這段話融入血液,刻進骨髓,字字不忘。
甚至不止是誓詞。
就在他們身旁矗立的石碑上,遒勁的字跡依舊出自顧景芝之手,那是臨終前,顧景芝親筆寫下的八字箴言——
仁心無涯,生生不息。
灼灼烈日之下,於是整條杏林路都回蕩着無數醫大人念誦過的那段誓言。
聲聲有力,字字鏗鏘。
“吾立誓於此,從今往後,吾將以赤誠、以熱愛獻生醫學事業,竭全力除人之病痛,守醫者無上之榮光,敬生命以健康、以自由。”
最後一字落地之時,顧翌安左手指間滑進一圈冰涼。
心跳陡然加速,他抬起手,看着無名指上套着的素戒,戒面還折射着金燦燦的光,甚至刺得他有些睜不開眼。
“你——”只發出一個音,顧翌安便再也說不出話來。
俞銳拉起他的手,將另一枚戒指鄭重放在他的掌心,對他說:“畢業禮物,我也準備了。”
四周都是人,宣誓完畢,大家各自呼朋引伴開始拍照,就他倆還在原地站着,額頭被陽光照得冒汗。
俞銳輕抬眼眸,目光灼灼地注視着顧翌安。
想起剛才顧翌安說過的話,想起十七歲那年他許下的承諾,俞銳抿了抿唇,於是道:“從前是你,以後是你,理想是你,愛情也是你。”
顧翌安猛地閉眼,連呼吸都停了。
長睫顫唞,眼底的水光逐漸浸染至眼尾,他努力平復着內心劇烈起伏的情緒。
過了好一會兒,顧翌安緩慢睜眼,眼底清亮卻發紅,他將手中的素戒緩緩套入俞銳左手的無名指中。
沒有婚禮,也不會有。
但他們的愛情和理想,好像從來無法分割。
所以俞銳想了很久,只覺得今天最合適。
他舉起手,正對太陽,微眯起眼睛看着手上的戒指:“翌哥,你還記得今天是什麼日子嗎?”
“6月8號,”顧翌安唇角微揚,“去年我們在南城重逢的日子。”
俞銳猛地轉頭。
無巧不成書,的確,今天的日子太特殊了,不止是醫大的生日,同時也是他們分別十年重逢的日子。
本以為顧翌安不會記得,沒想到竟連片秒停頓都沒有,顧翌安直接給了他最想要的答案。
很難不驚訝,俞銳半張着嘴唇,好半天才又問:“那以後每年的今天,就是我們的紀念日,怎麼樣?”
就算俞銳不說,顧翌安也正有此意。
他應得乾脆,語氣沉穩鄭重:“好,以後每年的今天,就是我們的紀念日。”
烈日當頭,皮膚曬不到幾秒就火辣辣的,其他人都走了,何煦搬着三腳架過來,問俞銳:“學長,還拍照嗎?”
“拍,當然要拍。”俞銳說完轉向顧翌安,“翌哥,我們也一起拍張畢業照吧?”
“想怎麼拍?”顧翌安輕挑眉梢。
俞銳笑笑,拉着他站定到路中間。
眼前是挺拔矗立的雙子塔圖書館,身後是筆直延展的杏林路,這裏是他們相識,重逢。
甚至也是他們被迫分離,走散十年的開始。
像是重回十一年前的那個傍晚,俞銳轉頭看向遠處的杏林苑,看向他青春落幕前的最後一天。
而身旁的顧翌安微微抬眼。
視線掠過蔚藍明凈的天空,轉向身旁。
頭頂陽光依舊刺眼,俞銳額頭冒着細密的汗珠,宛如他當年騎着自行車飛奔而來時那樣,晶瑩的汗珠里依舊折射出金燦燦的光。
他們不約而同看向對方,深深凝望。
“學長,回頭!”聽到聲音,他們默契轉身,同時牽起對方的手,十指相扣,掌心相貼。
十年像是一場巨大的輪迴。
閃光燈猝然亮起的瞬間,視線彷彿穿過漫長歲月,腦海中的畫面也如電影鏡頭般,一幀幀疾速倒退。
最終,青春在鏡頭裏重新定格。
而彼時,杏林長蔭蔥綠依舊,風雨蘭灼灼盛放,白海棠寓意的生離死別,他們全部一一跨過。
於是,後來那些細碎的時光,都在指尖勾纏着化成柔情似水。
歲月悠長美好,餘生靜謐溫柔。
——
正文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