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 蘇醒

第一百一十六章 蘇醒

第一百一十六章蘇醒

俞銳漸漸蘇醒是在第三周。

睜眼醒來的瞬間,腦子依舊混沌,渾身哪裏都疼,胳膊腿也用不上力,入目就是大片刺眼的白。

身體指征漸漸平穩后,氣管已經拔除了。

但帶着氧氣面罩,加上長期插管導致喉嚨腫脹,俞銳想開口根本說不出話來,唯一能動的只有手指和眼睛。

血氧儀數據波動,‘嘀嘀’聲響個不停,旁邊正在幫病人換藥的小護士聞聲急忙跑過來。

“俞主任?”發現俞銳眼睛微微睜着,小護士還有些不敢相信,“您這是醒了嗎?”

俞銳平躺着,輕緩地沖她眨眼。

小護士眼睛倏地一紅,隨後便哽着嗓子扭頭大喊:“大家快過來看,俞主任他醒了!”

監護室里其他人立馬圍了過來。

神外的重症監護室俞銳並不陌生,眼前也都是科里他最熟悉的醫生護士,此時全都眼眶含淚,既驚又喜地望着他。

確認無礙后,監護室再度恢復忙碌。

他眼睛還是看着顧翌安,看進他的眼睛,映着冷白燈光的眸子裏帶着無限愛戀和深情。

微頓兩秒,俞銳緩聲又道:“再給我一點時間,好嗎?”

俞銳很輕地搖頭。

他們就這樣靜默着,彼此凝眸,深深對望。

俞銳眨了下眼,接着寫道:我想你了。

昏迷的這段日子,他雖然毫無意識,連發生了什麼,自己傷勢如何都不知道。

這句顧翌安沒回,嗓子哽住了。

看顧翌安半垂的眼睫,也看顧翌安消瘦凌厲的側臉。

顧翌安半蹲在床邊,用另只手貼近俞銳的側臉,指尖輕柔地掠過俞銳纏滿繃帶的額頭,也撫過俞銳的耳朵。

吳濤就在外面,聽見聲音趕緊就進來了。

以防萬一,他先給俞銳查體,接着挨個看眼監測儀上的數據,之後才松下口氣跟大家說:“俞哥醒了,一切正常。”

霎時間,萬般情緒衝撞至胸口,呼吸也凜住了,顧翌安倏然收回視線,背對俞銳,側過頭。

他現在什麼想法都沒有。

那裏是空的,並無任何痕迹,但俞銳的指尖讓他掌心滾燙髮紅,熱度像是沿着毛孔滲進血液,一路燒灼至心底。

俞銳還是眼也不眨地看着。

顧翌安咬緊下頷,驀地閉上眼。

片刻后,他緩步上前,輕俯下`身,長指扣進俞銳手心,拇指摩挲着他的手背。

話音剛落,大門被推開。

“你也瘦了,等你好了,我們再一起補回來。”他看着俞銳,啞聲說。

——

緩過鼻間酸澀,也壓下胸口劇烈翻騰的情緒。

視線相接,耳邊所有喧囂和蕪雜的聲音悉數褪盡,呼吸和心跳同時起伏加快,眼底無數情緒涌動。

俞銳目光也掃過眾人,緩慢地眨眼示意他沒事。

但其實根本不用任何人說,只在見到顧翌安那一刻,那一眼,俞銳就什麼都知道了。

他緩了許久,不停地平復心跳,穩住呼吸。

直到水汽再也盛不住,視線變得朦朧,明亮清瑩的水珠從眼尾滑落,留下兩道淺淺的淚痕,俞銳微微張嘴,用口型叫了聲‘翌哥’。

顧翌安大步過來,剎停在床尾。

直到額角和側頸爆出的筋脈漸漸消退下去,顧翌安這才轉過頭,傾身靠近,吻在俞銳的眼尾,低低應了聲‘好’。

吳濤收起瞳孔筆,見俞銳像是有話要說,於是心領神會地俯下`身,跟他說:“顧教授被急診叫走了,馬上就到。”

“我會好的,很快就好…”俞銳艱難地說著。

長睫輕顫,顧翌安緊抿雙唇,沒出聲。

因為身上到處都還連接着管子,他不能動,也說不出話來,只能拉着顧翌安的手,在顧翌安的攤開的掌心裏一筆一劃地寫字。

顧翌安低頭,垂眼落在掌心。

第一句,他寫的是:翌哥,你瘦了。

他閉着眼,咬緊牙關任由俞銳拉着他。

明明喉嚨劇痛無比,就跟刀刮似的,他卻還是握住顧翌安的手,強忍痛意,堅持要開口:“別擔心,翌哥。”

收到消息,大家都來了。

他一直看着顧翌安,視線分秒也不曾挪開。

“想喝水嗎?”顧翌安貼近他耳朵,輕聲問道,“想喝的話,我去幫你拿一根吸管過來。”

除了心疼,挖心似的疼。

顧翌安從監護室出來的時候,門口站着一大堆人。

除去科里的醫生護士,陳放,周遠清,還有從家裏匆忙趕來的俞澤平和沈梅英。

“怎麼樣?師弟情況如何?”陳放性子最急,顧翌安才單腿邁過感應門,他人已經躥到最前面,還伸頭往裏瞅了眼。

所有人都把目光集中在顧翌安臉上,沈梅英捂着胸口滿臉急色,連周遠清和俞澤平也都皺眉看着他。

“醒了,”顧翌安摘掉口罩,點了點頭,“顱壓恢復正常,腦部水腫也在逐步緩解。”

表情霎時鬆懈下來,沈梅英連聲說道:“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什麼時候能轉回普通病房?”俞澤平於是追問。

“可能還要觀察幾天。”顧翌安回道。

“這樣也好,”周遠清點頭表示認可,“等他腦部的水腫消了,拔除引流管再轉比較好,以免發生二次感染。”

上班時間,監護室門口也不能久呆。

沒聊幾句,便都散了。

不管怎麼樣,俞銳醒來就是目前最好的消息,至於重傷后的恢復,急也急不來,只能一點點地慢慢養。

走之前,沈梅英原本還想進去看兩眼。

可當聽到顧翌安說俞銳已經睡著了,老教授怕影響他休息,便沒進去,三步兩回頭地被俞澤平給拉走了。

——

恢復期間所有治療和用藥,俞銳都極其配合。

因為不能吃,只能靠鼻飼用藥,鼻飼管從鼻腔、咽喉、食管,一路到胃裏,戴久了並不舒服,也不太能好好說話。

連姜護士長查床時都開玩笑說,他們俞主任可算是神外最配合的病人了,以後遇到的病人要都這樣,科里小護士的工作效率肯定能提升好幾倍。

俞銳眼尾帶笑,沒出聲。

往常他帶着實習醫住院醫,不是查房問診就是上手術,倒也難得有這樣的機會,二十四小時躺着,看他們忙碌,也聽他們偶爾閑聊打趣,開兩句無傷大雅的玩笑。

如此配合,恢復起來倒也真的快。

沒過兩天,俞銳便拔除引流管,順利轉進普通病房。

監護室都有無菌要求,進出一趟不容易,普通病房就不同了,家屬晚上可以陪床,親戚朋友還能每天進出探望。

為了方便老院長和老教授,也方便俞銳休息,陳放還特意以權謀私,把科里僅剩的單人間留給俞銳。

顧翌安晚上陪床,白天正常上班不一定在。

因而這段日子,沈梅英和俞澤平每天都會來。

不僅來,自從顧翌安說俞銳可以簡單進食以後,老教授頓頓翻着食譜,變着花樣給他燉湯補身子,喝得俞銳一見保溫壺就噁心想吐。

基地運載火箭發射當天,俞銳得到消息,於是在病房和沈梅英一起,陪着俞澤平蹲守在電視機前,觀看現場直播。

嚴格來說,這還是俞銳第一次觀看運載火箭發射,感覺還挺新鮮。

不過就是太吵了。

直播過程中,老院長一直拉着臉在旁邊叨叨不停,說是轉播現場的記者把好幾個數據報錯了,一點都不專業。

俞銳當時跟他爸說:“我看您上去講得了。”

“我講肯定比那丫頭講得好。”俞澤平指着電視接話道。

俞銳輕聲笑笑,隨後按動床頭背板,緩慢坐起身:“那您講,我和老教授一起洗耳恭聽。”

聽到這話,俞澤平轉頭,沒好氣地沖他橫過來一眼:“以前講那麼多次,你聽過幾回?”

得,就不該問,俞銳心想。

以前讀書那會兒,家裏每晚總是守着新聞聯播準點吃飯,俞澤平最喜歡在看到基地新聞的時候跟俞銳講評兩句。

從使用材料,到燃料配比,再到公式計算,老院長高興了還會在飯後把俞銳叫到書房,繼續他下半場的演說。

這些俞銳從小聽到大,就算不清楚項目整個具體細節,但多少也能摸出個大概。

硬聊的話,俞銳也能聊。

不過,他基本也就只用了半個腦子應付他爸,應付完轉頭就忘了,根本沒那麼感興趣,也就沒過過心。

這會兒老院長翻起舊賬,俞銳想想自知理虧,於是便把眼睛往他媽身上瞅,試圖搬一下救兵。

誰知沈梅英看都沒看他,低頭依舊繼續剝她的橙子。

隔着被子,俞銳用腳踢了踢老教授,老教授假裝不知,還將剝好的橙子掰成兩半,笑着塞進父子倆手裏。

俞銳乾笑兩聲,而後沖他爸說:“這回肯定聽,要不您就辛苦一下,再跟我和老教授講講?”

老院長哼哼兩聲,從沙發上站起來,繞過小茶几,慢慢挪到電視機前,開始比對着畫面,跟對面母子倆逐一介紹。

沒過多久,視頻里總機處一聲令下,鏡頭秒切至現場。

伴隨一陣巨烈的嘶鳴,濃煙蒸騰翻滾,尾端橙色火焰噴涌而出,將火箭緩慢推送至空中,並在幾秒內加速消失。

即便只是電視轉播,這一幕也足以令人震撼,更別說身處現場,親身參與項目的工作人員了。

火箭升空后,漆黑的夜幕中,連飄蕩四周的白色煙霧都漸漸消失散盡,基地周圍的歡呼聲卻經久不衰,連綿不絕。

俞銳將目光移向他爸。

看他爸依舊停在電視機前,專註且認真地解說,也看他眉眼神色間流露出的驕傲,和他因為興奮而漲紅的臉。

看他不曾言及,卻讓俞銳心生敬佩的滿腔赤誠,和熱血。

恍惚中,俞銳驚覺他已經好久不曾見到這樣的老院長,儘管白髮稀疏,整個人卻神采奕奕,連眼神都閃爍着明亮的光。

按理說,這應該是他爸參與的最後一個項目,也是最後一次可以以總工程師,總顧問的身份出席啟動儀式。

若不是因為他,老院長此時應該也在現場,和同事戰友一起分享成功和喜悅

思及此,俞銳心裏難免不忍。

衝動之下,他忽然開口,叫了聲:“爸。”

俞澤平停下動作,轉過身。

他原以為俞銳是有什麼問題要問,沒想到下一秒,俞銳卻看着他,莫名對他說了一句:“對不起…”

俞澤平站在原地沒動。

這聲對不起來得很突然,也很突兀,甚至連沈梅英都悄然抬眼,注視着他們爺倆。

但除此以外,俞銳再沒說別的,俞澤平也沒問。

電視裏的歡呼聲漸漸淡去,直播也進入到尾聲。

片刻沉默過後,俞澤平再次看眼屏幕定格的火箭升天畫面。

轉頭回來時,他看着俞銳,也看着沈梅英,很輕地笑了聲說:“不用對不起,沒有什麼比家人在一起更重要。”

——

周遠清也來了。

他來的那會兒,病房裏也沒別人,俞銳舉着輸液瓶正想去衛生間,但因為動作不便,手背針管里的血開始倒流,瞬間將輸液管染紅一大截。

老教授進屋一看,趕緊放下手杖,接過他手裏的輸液瓶,還扶着他手說:“你別動,我幫你拿着。”

“老師?”俞銳微有些驚訝,“你怎麼來了?”

“來看看你。”周遠清邊說,邊扶着他往衛生間走。

每天不停在掛水,俞銳是真有點急。可再急他也不敢勞煩自己的親老師,於是擰着身子,想把輸液瓶拿回來。

周遠清拍開他手,沒讓他碰,還跟到衛生間,搞得俞銳哭笑不得,尿意差點沒給憋回去。

平時上廁所,就算是老院長老教授,俞銳都不讓跟。這回被趕鴨子上架,俞銳出來時臉都隱隱泛紅,怎麼想都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老教授卻不甚在意,坐到沙發上,溫聲問他:“感覺怎麼樣,好點了嗎?”

“好多了。”俞銳調整好輸液管,靠向床頭。

“好就好,好就好。”周遠清杵着手杖,點頭重複着。

他說話的聲音放得很慢,帶着一點淺淺的嘆息,微微還有些沉,像是含着無盡的感慨。

可細聽之下,除了感慨,好像還有許多其他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俞銳偏過頭,於是將視線緩緩聚焦,落到周遠清身上。

沙發背對窗戶,周遠清坐的位置正好背光。

春末夏初的季節,正午時分,落進屋裏的太陽便漸漸有些刺眼,以至於他並不能將周遠清的表情完全看清楚。

“老師?”俞銳試探着叫了他一聲。

周遠清輕抬眼眸。

視線相接,周遠清沉吟半晌,低聲問道:“為什麼不跟老師說實話?”

俞銳倏地一愣。

“不想出國的原因,還有基因檢測的事,”周遠清頓了頓,再次重複,“為什麼不跟老師說實話?”

俞銳抿了抿唇。

鬆開后,他故作輕鬆地笑笑說:“不是不跟您說實話,我要說了您還得惦記,何況這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周遠清沉默着沒出聲。

但這樣的沉默持續久了,俞銳心裏也不太好受。

他不說就是不想周遠清跟着擔心,無法解決的問題,說出口也只有深深的無力,不僅無濟於事,甚至還會加重對方心理負擔。

既然如此,他何必要說呢。

“老師——”俞銳再度開口。

周遠清卻抬起手,搖了搖頭。

他倆說話時,俞銳正對着周遠清,別說他細微的表情變化在強烈的陽光下根本無處可逃。

哪怕他低着頭,或是轉過身,師生多年情同父子,俞銳那點心思又怎麼可能瞞得過老教授。

他知道俞銳想什麼,想說什麼。

只是俞銳徹底想錯了,他今天來並不是質問,而是因為自責。

因為深深的懊悔…

對視許久,他撐着手杖站起身。

緩步走到床尾,停下后,他轉過身,看着俞銳嘆聲道:“孩子,我不是在怪你,不能讓你信任,這是老師的失職啊。”

千言萬語如鯁在喉。

俞銳張了張嘴,眼睛瞬間就紅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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執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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