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坍塌

第一百一十五章 坍塌

第一百一十五章坍塌

陳放是在第二天晚上急匆匆趕到藏區醫院的。

親師弟生死不明,就他那急性子,在北城根本就坐不住,迅速把科里這兩天的工作交待完,第二天一早買上機票就走了。

他在機場連續打了好幾個電話,俞銳那邊什麼情況,侯亮亮邊說邊哭,抽抽着把情況跟他講了個大差不差。

好在顧翌安反應快,行事果決,術前經過簡單的亞低溫處理,術中也沒出現任何意外。

因而俞銳目前的生命體征還算平穩。

不過腦脊液的細菌培養結果還沒出來,人也沒醒,還在重症監護室里躺着。

危險期還沒過,術后24小時到48小時最為關鍵。

儘管做足了心理準備,陳放接電話的手依舊是抖的。

他性子急,那邊侯亮亮每抽抽一次,陳放心都能提到嗓子眼兒,一個電話打下來,急出他滿嘴水泡。

顧翌安主刀,他既擔心,也放心。

為了趕時間,前排駕駛位和副駕駛坐了兩位輪換開車的司機。後面的急救艙里,加上昏迷的俞銳一共四個人。

滾輪聲越來越遠,門診大廳人聲鼎沸,小護士單手拉着床頭在前面開路,嘴裏不停大喊着‘讓一讓’。

術后複查出來的片子他看了又看,最後發現,在俞銳的腦幹上方還有一處很小的出血點,位置極其兇險,目前只能保守治療。

而要在這個部位動刀止血,為了保證不傷及神經血管和各項功能區,手術就必須在核磁手術室里進行。

醫援他已經無心參加了,辦公室里出來,他一直跟着陳放說是要留下來守着他俞哥,哪怕是盯着監護儀,或者幫忙跑腿拿葯送報告都行。

他說得沒錯,從這裏回北城最快也要三十多個小時。俞銳還處於昏迷狀態,路上但凡出現點意外,情況可能隨時惡化。

於是他急忙追上去問:“能行嗎?從這裏回北城可3000多公里,路上至少兩天一夜,師弟能撐得住嗎?”

侯亮亮哭了一晚上,眼睛腫得跟核桃似地。

陳放也跟着上了車。

他倆就在樓梯角說話,四周很安靜也很空曠,說話聲音大了都帶着迴響。

臨行前,顧翌安還聯繫了江北軍總院和寧安仁外醫院,請求對方保留綠色通道,只要俞銳的身體指征出現變化,他們就立刻終止行程,直奔最近的目的地。

回程線路他早就定好了,從藏區出發,沿途經過江北和寧安,最後才到北城。

跟八院比起來,可以說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別說核磁手術室了,單就普通的CT室,甚至術后護理的差距也是巨大的。

陳放停在原地,張了張嘴。

藏區醫院條件有限。

顧翌安沒得選,也不可能就這麼乾等下去,只能帶着俞銳快速轉院。

別的再沒多說,陳放拉開消防門,大步就往監護室的方向走。

“可是,俞哥他.”侯亮亮還是擔心,不停地用手背擦眼睛,情緒怎麼都壓不住,搞得陳放眼睛也跟着紅了。

安排醫援工作是其次,陳放來這邊主要的目的,其實也是想問問顧翌安,用不用給俞銳安排轉院。

可一旦開始大量出血,俞銳勢必得接受二次手術。

當然,他也不是盲目地轉。

顧翌安抽回胳膊,語氣毫無起伏:“轉院,回北城。”

他人還沒到,遠遠就見感應門滑開,護士舉着輸液瓶,兩名護工分列病床兩側,正推着俞銳出來往外走。

恍惚一瞬,陳放驀然回神,趕緊追過去。

緩過鼻間酸澀,陳放拍了拍他的肩膀,最後道:“放心吧,有顧教授在,你俞哥不會有事,一點事都不會有。”

航班落地,行李沒放就直奔醫院,到了以後,陳放沒去監護室,先去了桑吉院長的辦公室。

何況顧翌安有着他們醫大公認的最適合拿手術刀的手,論及技術,即便是用左手,顧翌安也絕不會比俞銳差半分,下刀只會更穩更精準。

於是綜合考慮之下,陳放和桑吉院長一致希望由蘇晏跟科里來的吳主任一起,臨時接替俞銳,帶領大家繼續按原計劃出發,明日便啟程前往藏北牧區。

本來這次藏區醫援以神外為主力,負責人也是俞銳。

“記住,你是醫生。”陳放沉下聲。

陳放想不出來,至少他做不到。

不過48小時沒過就轉,陳放多少還是有些不放心。

“什麼情況?這是要去哪兒?”陳放微怔,而後快步過去拉住顧翌安。

“留下比轉院更危險。”顧翌安冷聲道。

他跟着病床,腳步疾速沒停,目光也始終落在前方俞銳身上,很快就把陳放甩在身後。

畢竟易地而處,攤上這樣的事沒人會不慌,但沒有誰比得過顧翌安冷靜,也沒有誰能比得上顧翌安沉穩。

上班時間走廊人多,陳放把他拉進消防梯,跟他說:“醫援你俞哥肯定是去不了了,但你該去還是得去,科里吳主任還在,不止是他,其他人也需要你幫忙。”

出了這樣的意外,俞銳短期不可能恢復過來,顧翌安也得退出,八院神外那邊人手緊張,暫時抽調不出多餘的主任副主任過來支援。

但顧翌安等不了了。

俞銳倒下了,醫援活動還得繼續,該安排的工作還是得安排,畢竟八院近五十號人都還在這裏等着。

好在路上一切順利,除了舟車勞頓的疲乏,期間並無任何意外發生。

以備不時之需,同行還有一名急救員。

透過觀察窗,陳放好幾次叮囑司機,注意平穩行駛,一定不能顛簸,不能太快也不能太慢,主要是穩。

長途路遠,他歪在椅子上多少還眯了幾個小時,顧翌安始終看着俞銳,不時地用棉簽蘸水潤濕俞銳的嘴唇,全程基本就沒閉過眼睛,最後熬得下巴全是清茬。

饒是早已做過心理建設,陳放依舊不忍看。

因為呼吸道閉塞,早在手術前俞銳就做了氣管插管,手術后他頭上不僅纏滿了繃帶,還外接了兩根透明管引流。

不止這些,他身上穿的是藍白條紋的病號服,露出來的皮膚表面到處都是挫傷,監測儀連接的各種細線管子,一路延伸進他的衣服,光是看着就叫人難受。

車裏很吵也很安靜,只要沒人說話,急救艙就跟監護室一樣,監測儀發出的‘嘀嘀’聲此起彼伏,響個不停。

車進北城高速已是第二天凌晨。

夜深以後車流漸稀,窗外是沉寂冰涼的夜色,車艙頂燈冷白的光線明亮而刺眼,直直落在俞銳毫無血色,半邊顴骨腫脹淤青,半邊挫傷血痕遍佈的臉上。

除了管子繃帶,剩下的哪哪兒都是傷,不細看,甚至連人都認不出來。

這些年朝夕相處的親師弟。

俞銳每天泡在醫院,不是手術就是門診,連家都很少回,就跟鐵打的一樣,哪怕生病都僅有上次發燒那一回。

眼前的俞銳,陳放根本看不了,每看兩眼,喉嚨就哽到不行,立馬就把頭給側開了。

原本是打算去東院的,那邊人少安靜,還在杏林苑旁邊。

但車到臨安路,急救艙里忽然響起一陣急促變化的‘嘀嘀’聲。

“怎麼了?出什麼事了?”陳放目光掃過監測儀,頓時倒抽一口冷氣,“顱壓怎麼升這麼高?血氧也在往下掉?”

“GSC4,瞳孔不等大,對光反應消失。”顧翌安握着瞳孔筆已經在檢查,“應該是那一處出血點突發急性出血,來不及了,不去東院,直接回西院。”

陳放一聽,立馬通知司機調頭。

他們所在的位置卡在臨安路中段,去東院舊城區還得半小時,去西院往回走最多不超過十分鐘。

為了節省時間,陳放一個電話打回科里,立刻交待值班醫生聯繫手術室,併火速趕到大門口原地待命。

路上車少,司機開得也很快,電話剛掛斷沒兩分鐘,他們連人帶車就已經到了。

吳濤和錢浩領着好幾名護士嚴陣以待地守在大門口,車艙門一開,顧翌安躬身下來,沖他倆快速說道:“不用去影像科了,去核磁手術室,片子直接到手術室里拍。”

“好的,顧教授。”錢浩點頭應聲,拉着擔架床往裏沖。

顧翌安正要邁步上台階時,眼前突然一陣天旋地轉,差點踩空沒站住,幸好陳放眼疾手快,趕緊伸手扶了他一把。

“還行嗎你?”陳放看他面色蒼白,實在有些擔心,“不行就別硬撐,換個人主刀也行。”

“不用,我可以。”顧翌安擺手,接着便大步跟上去。

事實上,顧翌安已經不吃不喝連熬了好幾天。

他失血過多,腿上還有傷,體力早已消耗殆盡,就靠掛的幾瓶葡萄糖和生理鹽水吊著。

可即便是這樣,俞銳的手術,他也必須親自上。

別說二次開顱,出血點還靠近腦幹,哪怕只是一個簡單的腦室外引流,他都不會交給別人,把俞銳交給誰他都不會放心。

不過相比上一次,這次的手術明顯波折了許多。

術中俞銳的生命體征起伏不定,清除血腫時,出血也兇猛,血壓血氧不停地在往下掉。

其他人大氣不敢喘,面色凝重到後背發汗,他們都是神外手術組的,面對手術台上的俞銳心情不免有些複雜。

巡迴護士跟器械護士中途甚至好幾次沒忍住掉眼淚。

所有人都在揪心,唯獨顧翌安,眼睛緊盯顯微鏡,連一絲表情波動都沒有,自始至終穩到令人驚嘆,也令人折服。

二次手術結束,俞銳直接被送進神外重症監護室NICU,由科里姜護士長親自帶人監護。

術后CT一出來,吳濤立刻拿到NICU辦公室。

片子掛在觀片燈上,除了顧翌安,陳放也在。

工作這麼多年,他們閱片無數,這樣的片子只看一眼,心裏就能得出個大概。

顧翌安的手太穩了。

手術難度陡然上升,入路狹窄,位置還極其兇險,但血腫清楚依然很乾凈,中線結構恢復居中,沒有傷及周圍神經組織,更沒有累及腦幹。

現在唯一的問題是,俞銳出現了一過性血壓不穩,體內血紅蛋白也偏低,只能不停地輸送冰凍血漿調整。

人也還是昏迷的。

從事發到現在,整整三天兩夜過去,俞銳連一次都沒醒過,始終在昏睡。

藏區省道303連環車禍事件發酵得很快,由於醫護人員趕赴及時,事故現場百餘人全數脫離險境,無一人死亡。

本是皆大歡喜的結果。

然而,山體滑坡卻導致救援醫生重傷不醒,當地新聞一出來,無論網民還是記者無不揪心好奇,想要了解受傷醫生此時的情況。

於是熱度高居不下,各大媒體持續跟進,轉回北城第二天便有一家網媒將俞銳的名字爆出來。

甚至還有記者帶着攝影師趕到八院,說是想要了解俞銳的治療情況和恢復狀態。

新聞配上照片傳得滿天飛,趙東人在車上,正趕着航班要出差,結果在機場看到新聞,當即改了機票跑回來。

西院和東院不同,監護室是全封閉的,外面的病人家屬並不能看到裏面的情況。

除非進入監護室外面的辦公區。

趙東進去的時候,張明山和鍾燁也在,倆人都穿着白大褂戴着消毒鞋套,並排站在門口,也沒進去,就透過一門之隔的玻璃窗往裏看。

鍾燁手揣兜里,臉上表情緊繃而嚴肅,始終沒出聲,倒是張明山走之前,嘆息着長長地‘唉’了聲。

這聲‘唉’讓趙東心都涼了半截。

鞋套都沒穿好,他猛地抬起頭,眼見顧翌安從裏面出來,趙東兩步過去,攥住顧翌安手腕就問:“我銳呢,顧師兄?”

顧翌安身上的無菌衣還沒脫,頭上也還帶着口罩和頭套,整張臉只有眼睛露在外面,眉宇緊蹙,眼底青黑,眼神透着一股無盡的疲憊。

他沒出聲,也沒動,任由趙東越抓越緊,力道大得像是能把他腕骨給捏碎。

趙東看眼顧翌安,再轉頭看進監護室。

明明是晚上,監護室卻亮如白晝,每張床位周圍遍佈氧氣瓶和各種監測儀,躺在床上的病患毫無生命力,渾身上下連接着各種管子,根本分不清誰是誰。

“顧師兄,我銳呢?”收回目光,趙東再次紅着眼睛望向顧翌安,抬手指向裏面,“我銳在哪兒?他為什麼會受傷?為什麼會躺在裏面?”

顧翌安仍舊低頭,不發一言。

得不到回應,趙東逐漸變得激動,最後甚至抓着顧翌安衣領,徑直把人推到牆上,用拳頭抵着顧翌安下巴,不停地發出質問。

情緒上頭,趙東下手根本沒收力,他拎着顧翌安領子將人懟過去的時候,顧翌安後腦勺‘咚’地一聲撞到牆上,頭都暈了好幾秒。

不止是頭暈。

他嘴唇也被牙齒磕破了,連腿上受傷的位置在拉扯之下也開始滲血,藍色洗手服很快就被染透一大片。

眼看情況不對,鍾燁和旁邊一名住院醫立馬過來拉人,倆人分別抓了趙東一隻胳膊,好不容易才把他給拉開。

可即便是這樣,趙東依然沒壓住情緒。

他衝著周圍人叫喊,聲嘶力竭:“那是我兄弟,那他媽是我兄弟,他只會救人,從來都只會救人,你們怎麼能任由他躺在裏面,你們怎麼能.”

無處宣洩,趙東只能通過這樣的方式排解內心的恐懼。

他說話的同時,顧翌安眼睫輕顫,閉了閉眼,而後走過去,拉開鍾燁和住院醫,看向趙東說:“如果你想打的話就打吧,這是我應該受的。”

趙東抬起頭,眼底一片猩紅。

淚意朦朧中,他死死盯着顧翌安。

顧翌安下巴滿是鬍渣,雙眼眸光深黑卻無神,兩側臉頰和腮邊明顯看着深陷一大塊,整個人憔悴不堪,渾身上下帶着一股無法言說的疲憊。

這樣的他,看起來根本就不比俞銳好多少。

緩過那股勁兒,趙東深吸一口氣,而後緊緊咬住牙關,猛地轉身背過去。

潛意識裏,趙東也知道這事兒怪不着顧翌安,也怪不住任何人。

可他聽見張明山那聲嘆氣,再看眼裏面不知生死的俞銳,實在是沒繃住。

來時他其實就打聽過了,若不是為了救顧翌安,俞銳根本就不可能受傷。

理智上,他能理解俞銳的做法。

但感性上,趙東接受不了這樣的結果。

那是他大半輩子的兄弟,有着過命的交情,他見過俞銳的張揚,也看過俞銳的失意。

他們彼此參與,也旁觀了對方的前半生。

唯獨現在的俞銳——

趙東每往監護室里看一眼,眼淚就會忍不住往下掉。

三十好幾的人,除了僅有的幾次在俞銳面前,他其實不常哭,更不會輕易在人前落淚。

可他現在根本忍不住,最後只能死死握拳,仰頭將淚意生生給逼退回去。

俞銳是為了救顧翌安才受傷,這事兒是不爭的事實。

趙東義憤填膺,為自己的兄弟抱不平,必然無可厚非,顧翌安甚至都在期望趙東真的能狠狠揍他一拳,打他一頓。

好像只有這樣,才能讓他緩下一口氣,轉移哪怕一絲一毫心底的悲鳴和痛楚。

網絡新聞持續在報道,收到消息的何止趙東,遠在基地的俞澤平和沈梅英很快也知道了。

看到俞銳的名字,沈梅英第一時間打俞銳電話沒人接,跟着她又打了顧翌安電話。

得到確認后,老教授眼前發黑,差點直接當場昏倒。

基地項目持續近八個月,現在項目基本已經收尾完工,就剩運載火箭發射升空。

按理說,作為項目的高級工程師兼項目核心負責人,俞澤平還得留下來參與最後的發射啟動會。

可得知俞銳出事,倆老人說什麼也等不了了,當晚就收拾行李買了機票往回趕。

周遠清也來了。

他還換了無菌服進去裏面看了眼俞銳,出來后,他把顧翌安和陳放單獨叫到辦公室,詳細詢問俞銳的病情,跟倆人討論俞銳的治療方案。

按下葫蘆浮起瓢。

俞銳腦部的出血全都止住了,血壓和血氧也都在緩慢恢復,但他腦部的挫裂傷目前正在加劇腦水腫,顱壓也始終在高位。

這樣的情況很危險,時間一長,很容易產生腦位移,從而導致繼發性腦幹受損,或突發性腦疝。

嚴重的話,還會出現心跳驟停,加劇多項器官功能衰竭,甚至最後走到腦死亡。

周遠清拄着手杖,沉吟半晌道:“現在的關鍵,還是在於控制基本生命體征,降顱壓,趕緊得讓他醒過來,不能就這麼睡着。”

事發到現在已經過去五天了,俞銳依舊昏迷不醒,連醒腦劑都不管用,再這麼繼續下去,只會更加凶多吉少。

老教授想了想,轉向陳放和顧翌安問:“促醒藥物不行的話,要不送到高壓氧艙去試試?”

“不行!”

“不能去高壓氧艙!”

陳放和顧翌安異口同聲,同時強烈表達出拒絕。

“既然沒別的辦法,就當試試,也沒什麼壞處,怎麼就不行?”高壓氧艙對降顱壓有明顯的效果,老教授對他倆的多少有些詫異,甚至不解。

陳放沒出聲,顧翌安垂下眼,片刻后他坦白道:“俞銳不能進高壓氧艙,他的基因檢測異於常人。”

周遠清沉默不語,皺眉看着他。

“高壓氧艙容易導致俞銳耳道內外的壓力變化,從而引起其他併發症。”顧翌安咬住牙關倏又鬆開,“甚至,極可能導致突發性耳聾。”

只簡單幾句,周遠清就明白得差不多了。

他聽完沒說話,也沒出聲,轉頭再次透過門上的玻璃窗望向俞銳。

忽然間,他想起俞銳無數次拒絕院裏的進修推薦。

想起俞銳在那個陽光鋪滿書房的下午,跟他說哪裏都不去,以後就守着八院,守着神外,陪他留在這裏。

這些年,周遠清表面對俞銳嚴厲苛刻,心裏卻不無感慨。

他看着俞銳一步步成長,也看着他逐漸沉穩,逐漸褪去鋒芒,一點點地成熟起來。

但有很多次,周遠清都在想,以前那個小刺蝟到底是什麼時候就不見了。

他問過,也試圖尋求過答案而不得。

直至今天——

面對此時的俞銳,周遠清有驕傲,更有無數心疼和無數自責,他看了半天,眼底漸漸氤氳出濕熱的水汽。

最後,他轉過身,步履沉重地往外走。

可沒走出兩步,門外乍然響起一陣‘叮呤咣啷’的響聲。

顧翌安快步過去,率先拉開門。

金屬器械盤和無數液體針劑灑落在地,沈梅英被小護士攙扶着,像片枯黃的落葉,搖搖欲墜。

她緩慢而空洞地將視線聚焦向顧翌安,凜住呼吸問:“你剛才說,俞銳的基因檢測有問題,是嗎?”

俞澤平也走了過來,站定在沈梅英身後。

倆人都看着顧翌安,等着他否認或是點頭。

可面對兩位老人,顧翌安根本沒辦法開口,他無法否認,更無法點頭,只能任由沉默將時間拉長。

可沉默就代表了肯定。

前後不足兩秒,沈梅英扶住額頭,疾速後退。她痛心疾首地捂着胸口,嘴裏喃喃自語着說:“我以為俞銳他不會,他不會有事.”

膝彎撞到椅子,緊跟着她“咚”地一下,癱坐在金屬長椅上,被無力和痛苦包圍,幾乎快要喘不過氣。

顧翌安兩步上前,不停拍打着她的後背,試圖寬慰,也試圖穩定她的心神。

“俞鐸——”沈梅英看眼俞澤平。

俞澤平側過身,仰頭閉上眼。

而後,沈梅英劇烈地呼吸,淚眼朦朧地看向顧翌安,激動且顫唞着跟他說:“俞鐸他當年,就是因為在過馬路的時候,突然耳聾聽不見聲音,才出的事啊!”

此話一出,不僅陳放愣住,連顧翌安眼裏也閃過驚訝。

有關俞鐸的事,這些年老兩口從未提過,哪怕是他倆私底下也不會輕易談及。

那是埋藏在心底堪比割肉刮骨的痛,不僅僅是無力,除此以外,這裏面更含着夫妻倆深深的懊悔跟自責。

因為他倆始終認為,俞鐸是因為他們才會生病,才會發生意外去世。

哪怕夫妻倆的基因檢查結果一切正常,哪怕並沒有直接的證據表明,俞鐸的基因突變是因為遺傳導致。

可此時,當得知俞銳的情況和俞鐸相同。

沈梅英再次悲痛難當,積壓在心裏多年的頑疾,混合著此時俞銳生死未卜的惶恐不安。

她埋頭坐在椅子上,不禁放聲大哭。

在場幾個人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姜護士聞聲緊急跑過來,坐在旁邊,拉着她的手,柔聲安慰,儘力安撫。

可沈梅英情緒太激動了,有幾次差點背過氣去,姜護士擔心她這樣哭會出事,於是哄着將她帶去護士站,想要幫她測測血壓,順便帶她去值班室里休息休息。

沈梅英走後,俞澤平腳步微頓,抬腿邁入監護辦公室。

視線穿透玻璃窗,他沉吟許久,想起臨走前俞銳說的話,於是低聲自言自語地道:“不是說項目結束就來接我回家嗎?怎麼我都回來了,你還睡着不醒”

顧翌安握住門把,猛然僵立在原地。

他攥得很緊,五指用力到骨節凸起發白。喉嚨也乾澀發啞,他顫唞着發出聲音,想要說聲對不起。

可還沒開口,俞澤平便抬手打斷他。

他走回來,行至門口,停在顧翌安身前,注視他說:“我的兒子,我知道,他不會讓你跟我們說對不起,他也不會丟下我跟他媽。”

——

不能進高壓氧艙,只能靠腦脊液引流,靠不停地輸送甘露醇和利尿劑進行保守治療。

七天,十天。

時間緩步向前走着,每個人都度秒如年。

俞銳依舊躺在監護室里沒醒,中間甚至還因為呼吸驟停,緊急經歷了兩次搶救,連除顫儀都用上了。

他毫無意識,不能吃也不能喝,每天只能靠護士鼻飼用藥,外面的人也只能跟着苦等,苦熬。

俞澤平和沈梅英每天都來。

只要有探視的機會,沈梅英總會換上無菌服進去,哪怕只是站在床尾看俞銳兩眼,跟他隨意說兩句話,聊點家常。

顧翌安不用等探視,全天都在監護室里獃著。

這樣長期躺着,很容易引發下肢血栓,顧翌安每天都會進去,不用護工,親自給俞銳按摩大腿和小腿。

不止如此,俞銳的用藥用量,監測儀上的數據他也都是親自盯,親自記錄。

根本不讓人插手,不讓人碰。

俞銳吃不了東西,他也基本不吃不喝,體力透支了就靠輸營養液和葡萄糖撐着,最後熬得整個人都瘦了好幾圈,眼窩凹到不能看。

徐暮來時俞銳已經躺了兩周了。

他換上無菌服,戴上腳套,進到監護室里看了一眼,只一眼他就忍不住側過頭。

瀟洒如他,自在如他。

看到俞銳躺在病床上,毫無生氣,徐暮到底也沒忍住,好幾次鼻間酸澀難忍,眼眶也紅了。

他緩了半天,出來時看見顧翌安滿臉憔悴,雙眼無神,說話的時候嗓音啞到極致,連發聲都極其艱難。

從回北城就沒回過家,這段時間,顧翌安沒日沒夜地守在醫院,累了就在辦公室里躺會兒。

徐暮看他憔悴成這樣,叫上陳放,二話不說就把顧翌安給拽回了杏林苑。

開門進屋,徐暮拎着買回來的外賣,跟他說:“你要真一直這麼熬下去,萬一師弟醒了,你倒下了,到時候你倆究竟誰照顧誰?”

顧翌安低頭換鞋,臉上依舊毫無表情。

“老徐說的沒錯翌安,你再怎麼擔心,首先也得把自己照顧好,這樣才能照顧師弟啊。”陳放也苦口婆心地跟着勸。

說話間,倆人一左一右把他駕到餐桌上,還守在旁邊,把顧翌安按在椅子上不讓動,非得讓他吃點東西不可。

顧翌安其實一點胃口都沒有。

但倆人就這麼盯着他,還守在客廳不肯走,他想要趕緊回醫院,最後就只能選擇妥協,勉強拿起勺子,喝點粥。

太久沒吃東西了,只要肯吃就行,能吃多少算多少,其他的,徐暮跟陳放也不勉強。

只是飯吃完,他倆也沒有放人的意思,跟着又翻出睡衣,推着顧翌安進衛生間去洗澡,讓他洗完出來,先好好睡上一覺再說。

神外監護室里二十四小時都有人,都是科里最專業的醫生護士守着,有沒有顧翌安,問題其實不大。

何況科里上下所有人都在惦記俞銳,都上着心。

但凡有點什麼情況,大家都會第一時間衝上去,實在不必讓顧翌安每天守着。

本來,徐暮和陳放打定注意,非守在杏林苑,哪拍看也要看着,說什麼也要讓顧翌安休息一晚再說。

誰料他們回去沒多久,俞銳再次出現呼吸驟停。吳濤和錢浩一邊召集人手緊急搶救,一邊聯繫陳放。

顧翌安剛洗完澡。出來時聽到消息,他頭髮都沒擦,立馬穿上衣服就往外跑。

他們回去的時候,俞銳已經沒事了,呼吸和心跳也都漸漸恢復到正常頻率。

大家跟着捏了把汗,不過好在只是虛驚一場。

凌晨三點,吳濤和錢浩脫下無菌服,滿頭大汗從監護室里出來,緊繃的神經算是勉強可以鬆懈片刻。

俞銳對吳濤有恩,錢浩又何嘗不是。

因為大巴司機的事,吳濤當初被俞銳罰到急診,本以為俞銳徹底放棄了他,誰想到劉岑走後,俞銳不僅把他調回來,還開始手把手帶他。

錢浩以前也差不多,他剛來神外的時候,有一次因為弄錯醫囑,差點害了一位病人,好在俞銳發現及時,那人才被救了回來。

他倆都一樣,從進神外起就跟着俞銳做事,眼看俞銳此時躺在監護室里,倆人誰心裏都不好過。

夜晚情緒好像總是會被放大,尤其經歷一場緊急搶救,錢浩心裏堵得慌,從販賣機上買了兩罐可樂,跟吳濤一起站在走廊窗戶洞前吹風。

聊及俞銳的情況,他倆表情都不太好,都挺沉的。

過去這麼久了,俞銳依舊昏迷,他們心裏都有數,再這麼躺下去,器官衰竭只是早晚的事,一旦上了ECOMO,基本就算是沒救了。

汽水喝到一半,錢浩忽然說:“如果,我是說如果,俞哥真到了那一天,你說放哥真會按照俞哥的意思辦嗎?”

吳濤動作一頓:“也許,會吧”

窗外是寧謐的夜色,城市高樓霓虹閃動,吳濤看着遠處,放下手裏的易拉罐,嘆息着又道:“畢竟預囑是俞哥本人的意思,還做過公證,放哥就算再怎麼不忍,應該也會尊重俞哥的想法。”

他倆站的位置距離電梯間不足三米,以至於這兩句話不偏不倚,正好落進身後三人的耳朵。

“什麼預囑?”顧翌安拐出電梯間,停在原地。

吳濤和錢浩聞言轉過身,先後叫了聲“放哥”和“顧教授”。

顧翌安沒應,長腿大邁,走到他們面前,眼睛直直盯着吳濤問:“你們剛說的什麼?預囑?誰的預囑?俞銳的?”

吳濤動了動嘴,視線猶疑着,看眼顧翌安,又越過顧翌安和剛走出電梯間的陳放對上,於是更加沒敢出聲。

顧翌安感覺不對,轉頭向身後。

陳放比劃的動作瞬間僵住,臉色不僅尷尬,還很難看。

徐暮不知內情,此時也和顧翌安一起,不明所以地看向陳放。

但很顯然,光從他的表情里,顧翌安和徐暮就已經讀出答案。

“俞銳立過生前預囑?”顧翌安再次走回來。

“師弟.是立過,”陳放猶豫半晌后承認,很快又道,“不過你也知道,這東西在國內並沒有合法化,你也不用太當回事。”

他越說聲音越小,甚至不敢看顧翌安。

正如吳濤所說,生前預囑雖然沒有合法化,但這份預囑是俞銳本人的真實意思表示,還在律師的見證下做過公證。

何況,問題的關鍵根本不在於是否具備法律效力。

而在於,假如事到臨頭,家屬會不會願不願意尊重患者本人的意思執行,院方又是否甘願頂着外界壓力,為患者據理力爭罷了。

“給我!”顧翌安沖陳放攤開手。

陳放避開顧翌安視線,明知故問道:“什麼?”

“我說,”顧翌安眉目冷硬,語氣也沉到了極限,“把俞銳那份生前預囑給我。”

“這”陳放猶豫不定,表情也極度不願意。

最後連徐暮都忍不住追問:“師弟在預囑里究竟交待了些什麼?”

陳放皺着眉,深深地看眼徐暮,也看眼顧翌安。

沉默半晌,他長嘆一口氣,神色複雜地望向顧翌安道:“翌安,不是我不肯給你看,而是我怕你看了會受不住”

八院生前預囑的推廣起步於神外,也起步於俞銳。同時,八院第一份生前預囑,也是出自俞銳之手。

當初為了鼓動大家參與進來,俞銳在一次科室會議上親自立下這份預囑,不僅立了,還特意找來律師做公證。

這件事並不是什麼秘密,科里上上下下,所有人都知道。

顧翌安堅持要看,陳放最後沒辦法,只能將那份預囑從辦公室里翻出來,交到顧翌安的手上。

和見過的所有預囑內容差不多。

俞銳選擇在生命末期,在不可逆轉的昏迷狀態下,要求主治醫生放棄電除顫,放棄氣管切開,也放棄使用體外循環呼吸機。

簡而言之,放棄對他使用各項無意義的生命支持治療。

為了增強預囑的法律效力,律師一般都會錄製相應的視頻,顧翌安從陳放那裏一起把俞銳的簽署錄像一併要了過來。

視頻里,俞銳清晰地誦讀了他每一項要求,並希望在他陷入深度昏迷時,由主管醫生直接參照預囑內容執行,無需再徵求家屬意見。

顧翌安看着鏡頭前俞銳堅定且明亮的目光,腦海中驀然想起那次,俞銳跟他討論生前預囑的時候說——

“如果有那麼一天,我什麼意識都沒有了,不得不做最後的選擇,那我一定不會讓你去簽放棄治療同意書”

握着手機的雙手顫唞不停,顧翌安狠狠閉上眼睛。

原來不止是說說。

原來早在很久很久以前,俞銳就想好了一切,做出了決定。

“等等——”視頻里,俞銳坐在辦公桌背後,忽然叫住律師。

顧翌安聞言猛地將眼睛再度睜開,陳放急忙伸手過去想要拿回手機,顧翌安理都沒理,徑直將他胳膊推開。

視頻錄像還沒關,律師放下手提包,再度走回去問:“俞主任還有什麼事嗎?”

俞銳坐在辦公椅上,猶豫了兩秒,而後拉開抽屜,再次從裏面拿出一份文件放到對方面前。

律師狐疑着拿起來,不足兩秒后,他驚訝地抬起頭:“這是俞主任你立的遺囑?”

“沒錯,”鏡頭在倆人側面,俞銳雙手抵着下巴,視線微垂,“如果,真有那麼一天,我想這份文件應該也會用得上。”

“你想把遺體捐獻給醫大?”律師翻動着手裏的資料。

俞銳應了聲:“嗯。”

可翻到後面,律師再度露出詫異的表情:“骨灰的處理方式這,您確定嗎?”

“確定。”俞銳看向對方,堅定道。

“行,那我一起幫你完成公證手續。”

律師於是將文件一起收進手提包,關掉視頻前,他沒忍住又問了一句:“不過,我有些好奇,您為什麼.額,要這麼做?”

俞銳沒出聲,反而垂下眼,靜默了許久。

“抱歉——”

就在律師為自己的唐突感覺不好意思的時候,俞銳忽然開口:“因為我答應了一個人。”

他再次抬眸,轉動辦公椅,正面看向鏡頭,深色眸子裏恰好映着窗外傾灑進來的淺淡餘暉。

眼底微動,像是裝載着無數厚重而負責的情緒,他目光灼灼,深深地看眼手機這頭的顧翌安,而後道出一句——

“因為,我答應了一個人,要給他一輩子。”

空氣霎時凝固。

下一秒,手機從掌心滑落,‘砰’地一聲,摔落到地上。

顧翌安僵直着身子,逐漸轉身,看向陳放:“那份遺囑呢,在哪兒?”

“給我,”陳放還沒出聲,顧翌安再次伸手,嗓音沙啞到極限,語氣中甚至帶着隱隱的乞求,“把那份遺囑也一起給我。”

陳放瞬間紅了眼。

他這次是真的不想給了。

不是不願意給,以前他知道的時候,甚至想過掃描一份發給顧翌安,可此一時非彼一時,現在時機不對。

何況比起生前預囑,陳放更怕顧翌安知道的,就是這份遺囑。

預囑都看過了,徐暮實在不懂陳放在糾結什麼:“寫什麼了?遺體捐獻?骨灰怎麼了,跟鍾老一樣,師弟也想葬到醫大杏林去嗎?”

“不是。”陳放緩慢搖頭。

“不是什麼?”徐暮追問。

陳放深吸幾口氣。

沉默半天,三人相互僵持着,可事到如今,到底避無可避,陳放最終沉下肩,再次走回辦公桌背後,從底下抽屜里拿出那份文件。

顧翌安大步上前,立刻奪到手裏。

雙目十行,疾速往下,看清上面的內容后,顧翌安腦子霎時嗡然一片,什麼都沒有了,只剩下大片大片的空白。

“不是杏林,是海棠樹”陳放低聲嘆息道。

不是想要葬在醫大杏林,而是如果真的有那麼一天,俞銳跟他說,他想把骨灰埋在那三株白海棠之下。

這也正是為什麼陳放不敢把這份文件交給顧翌安的原因。

此時不管是他,還是徐暮,眼見顧翌安死死攥着那頁紙,五指用力,將紙頁捏進手心。

然後獃滯着,長久地動也不動。

好像只在瞬間,他整個人都被抽空了,只剩一具空殼。

不知過了多久,顧翌安轉過身,垂着胳膊,走出辦公室。

身後的兩人趕緊跟上去。

深夜走廊寂寂無聲,顧翌安撐着牆面扶手,像是一位瞬間病入膏肓的老人,毫無生氣,只是一步步地,沿着昏暗的走廊往前走。

他想起送別鍾老的時候,俞銳半開玩笑地跟他說,真要是有那一天,就算遺體捐獻,剩下的他也會留給他,不會讓他一個人。

他還想起20歲生日的時候,俞銳在電話里幫他許願,說是要跟他好一輩子。

俞銳還跟他說,他許的願,就一定會幫他實現。

他還記得分手的時候,他猩紅着眼睛,字字泣血地追問俞銳,問他那些說過的話還記得嗎?

說過的一輩子還算數嗎?

顧翌安一直以為,俞銳早就忘了。

畢竟那時候他們都太過年輕,年輕到一輩子太重了,單薄的三個字根本就拖不住份量如此沉重的承諾。

可是直到今天他才知道,原來,俞銳從不曾忘記.

一分一秒都不曾!

他甚至在遺囑里跟顧翌安說——

“我想陪你很久很久,哪怕相隔萬里,哪怕你再也看不見.

我欠你一輩子,也欠你那一句,我愛你。

翌哥,倘若我的一生註定短暫,那就讓我的靈魂,跟那三棵盛開的海棠花一起,陪伴你,守護你,算是兌現我當年許下的承諾,可以嗎?”

無論是當年,還是現在。

他和俞銳都不曾說過喜歡,說過愛。

顧翌安何曾想過,他第一次聽到俞銳那句我愛你,竟會是在俞銳的遺囑里,會是在俞銳跟他告別的三句話中。

沿着走廊沒幾步,顧翌安忽然跌坐在地,深深地蹲下`身。

陳放和徐暮停在身後。

陳放急切地想要向前,徐暮卻伸手攔了他一把,拉着他停在原地,就這麼遠遠地看着。

看着顧翌安把頭埋進雙膝之間,緊緊抱着自己的腿,肩背不停地顫唞,將所有的哭喊悶進心裏,任由眼尾的淚暈濕臂彎的白大褂。

從出事到現在,顧翌安一直都繃著,他冷靜地搶救,給俞銳做手術,護送俞銳回北城,甚至熬過二次手術,熬過俞銳一次次驚險的搶救。

這麼久,這麼難的事,他都熬過來了,自始至終他都不曾沒泄露出恐懼或不安,丁點都沒有。

可他不是不慌,不是不害怕。

只是顧翌安從未想過俞銳會醒不過來。

他一直深信俞銳會沒事,不是因為他真的冷靜自持,真的對自己的醫術多麼自信。

而是因為他篤定俞銳不會讓他輸,不會留他獨自一個人

直到此時——

直到這兩份文件拿在手上的這一刻——

顧翌安看着俞銳寫下的話,像是在黑暗中看到俞銳漸漸鬆開他的手,漸漸轉過身,只留給他越來越遠的背影。

頃刻間,顧翌安原本固如城牆的信念,盡數崩塌,轟然一片。

他像是五臟六腑都被人生生地挖出來,狠狠摔到地上,不斷被人來回地碾壓,踩碎。

沒人見過這樣的顧翌安。

在所有人眼裏,他就像是沒什麼情緒,永遠理智,永遠沉穩,無論發生天大的事,他都能撐住,不會激動,不會哭,更不會崩潰。

連徐暮和陳放都不曾想像過,有一天他們會看到這樣的顧翌安。

僅僅幾頁紙,俞銳便將顧翌安徹底擊垮,擊得粉碎。

空無一人的走廊里,他泄盡全身力氣,埋頭低聲痛哭,痛到麻木,也痛到無法呼吸。

甚至到最後連一絲感覺都沒有了,眼前只剩下黑暗。

就像是整個世界都坍塌下去,他什麼都抓不着,只能任由自己往下沉,往下墜,最終落入一片虛無的深淵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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執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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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五章 坍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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