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14
第十四章14
從小到大,黎曼枝見過很多因為她而針鋒相對的男人。
她出生的時候,父親和外公發生了激烈的爭吵。
他們一個想悄悄把她扔掉,一個要求留下她。最後外公用四五線小城市裏一套老破小房子的繼承權換來了她的留下。
然而兩歲那年外公去世,父親又抱起她去了人潮洶湧的火車站,他猶豫了一會兒,被趕來的母親哭罵著帶走。
黎曼枝又回到簡陋而破敗的家中,兩居室里擠着貧窮的父母、哥哥和她,無休止的爭吵和打罵是家常便飯。
沒有錢,也沒有愛,僅有的關心給了能“傳宗接代”的哥哥,她是意外懷孕的產物,是兩度被拋棄的對象,她自己摸索着長大了。
十五歲時她談了第一場戀愛,追求她的男孩子們相互爭風吃醋了很久,最後她選中了送給她進口巧克力的那個。她在那樣的環境裏長大,只需要一盒巧克力就能讓她覺得自己被珍視。
那些精緻的包裝紙時常被黎曼枝拿出來欣賞,灰撲撲的地板與牆壁襯得它們美麗的花紋是那樣突兀。她小心地含着巧克力,坐在角落聽父母在家門口互相謾罵,工資、貸款、債務……這些詞最終都和錢有關。
巧克力也需要錢買,她買不起,卻有人心甘情願買給她。
黎曼枝在牆上的鏡子裏看到自己的臉,十五歲的少女有着花苞般的面容,同那些好看的包裝紙一樣,與這間老舊髒亂的屋子格格不入。
某天下午,在這個小城市一家昏暗的KTV包房裏,黎曼枝用酒瓶砸破了男伴的頭。
後來她才知道,那天在音樂節上聽到的曲子叫《彩虹山》。
她逃走了。
在同齡女生還青澀地連告白都要猶豫時,她已經知道了用什麼樣的手段去暗示對方,又從中獲取什麼樣的好處。
十八歲那年她高中畢業,一本二本沒考上,三本的學費又太貴,正當她為自己的前途迷茫時,父親和哥哥因為她爭吵了起來。
高中學歷能做的工作好不到哪去,為了攢更多的錢,她在周末還要去兼職。就這樣,她遇到了人生中的新轉機。
憑藉一個禍國妖妃的角色,黎曼枝走進了觀眾的視野。
不久后她被經紀公司簽下,團隊領導和她商量今後的路線,是憑藉美艷的容貌炒作成為流量小花,還是靜下心來繼續拍戲。前者名利都會來得很快,後者則要艱難許多倍。
她去了大城市,見到了真正的大世面,燈紅酒綠紙醉金迷,仍然有很多男人為她的美麗折服,但黎曼枝卻全部回絕。
黎曼枝紅了。
家裏人沒打算送她讀高中,她在假期里四處奔波打工,自己湊到了上學的錢。
妃子用美色換取了無盡榮華,最後卻也因為這份美色丟了性命。黎曼枝不光演出了她的美貌,還將她最後性命隕落時眼中的哀婉凄然詮釋得淋漓盡致。
黎曼枝在休息的間隙靠着牆板側耳傾聽,突然感覺有人在叫她。
原來美貌是可以換取資源的。
那是一次音樂節,她作為臨時招募的工作人員在後台做事。
很快,因為她而爭風吃醋的男人越來越多,她混混沌沌地享受着那些吹捧和寵愛,然後在飄飄然中狠狠摔回了地面。
十六歲的臉太稚嫩,她學會了化妝。最開始她做過一段時間的車展模特、禮儀小姐,認識了很多人,有的願意出錢請她吃飯,有的約她出來玩。
也恰好在那一瞬,台上那支沒有詞的曲子奏到縞潮,鼓點一下一下地敲擊着黎曼枝心臟。
大導是她的伯樂,開拍前把她送去很用心地訓練了一段時間,形體儀態、台詞、表演的技法……黎曼枝清楚地知道,這是她改變命運的最好機會,她花了成倍地精力去學,總是超額完成老師的任務。她在未來被人敬佩的高強度工作習慣,在此時已經初見端倪。
那支mv讓黎曼枝被導演圈的一位大導看中。
她還太過弱小,這份美貌只能讓她得到最低級的資源,還會帶來巨大的風險。
餓着肚子是沒有心思談情說愛的,然而靠別人廉價的喜歡餵飽自己又要付出更大的代價。腿上的那條疤提醒着她,只有靠自己的勞動掙錢才能睡得安穩。
她從不拒絕錢,收過一些價值不菲的禮物,給出一些似有似無的曖昧,見到了她這個年紀原本見不到的“世面”。
它就像冥冥之中的一個徵兆,黎曼枝的人生下了十八年暴雨,她淋着雨一路跋涉,終於走到了陽光里,抬眼看到的是新生活的彩虹。
那一刻她無師自通地悟到一個道理。
大導和眾多大腕明星合作多年,一時興起想換換胃口,新片籌拍時他正苦惱着反派的人選,偶然看見黎曼枝演過的mv。
然後她說了演出的酬勞,其實現在看來並不多,但對當時的黎曼枝而言已經是一個巨大的數額。
她回過頭,看到剛才還在台上演出的某個樂隊的女主唱正站在她面前,笑着和她打招呼。
她就這樣進入了電影圈,那年她二十歲,像一支盛放的花。
黎曼枝打工回來,隔着門板聽完了全過程,第二天她照常出了門,卻再也沒有回來。
十八歲的她出落得很美,願意出高價彩禮的男人絡繹不絕地上門。父親想拿她的彩禮錢來給哥哥結婚,哥哥卻只想用這份錢買輛車,兩人在小房子裏大吵,最後達成了“男人之間的和解”——將她嫁給那個年逾五十的富商,他給的最多,這下結婚和買車的錢就都有了。
此後她沒有再去那些地方,老老實實做起了工資低的體力活,在餐廳后廚洗過碗,也穿着玩偶服發過傳單,靠着出賣她年輕的勞動力,半工半讀地完成了學業。
他們打算把黎曼枝嫁出去。
她不願回去,而在這裏立足卻也並非易事。
這件事最後不了了之,她卻在疼痛中清醒了過來。
對方藉著酒意想要拉她去開房,她自然拒絕了,爭吵之下,憤怒的男人抓起她的頭髮毆打她,她慌亂中還擊了回去。
“我們有一支歌,在找人出演mv,你真的很漂亮,要不要考慮來試試?”
開機那天她錦衣綉襖地站在鏡頭面前,抬眼對着鏡頭露出攝人心魂的笑容。
美貌可以換取資源,但也有相應的代價。
酒瓶的碎片劃得他滿頭是血,也在黎曼枝大腿根上留下消除不去的傷疤。
台上演出的樂隊一支一支地換,然後來了個不唱歌只奏曲的,一首曲子演奏了四五分鐘還沒結束。
會議室的牆上還貼着她的電影海報,黎曼枝和海報上那個眼神幽怨的妃子對視良久,最終選擇了第二條路。
她再次在圈子裏為眾人所知曉,靠的是她不要命的拍戲風格。
黎曼枝接到的第二個角色是女殺手,又是一位大導。旁人羨慕她資源好,出道以來次次合作大導,卻無人知曉,她爭取這個角色的籌碼是:所有打戲全部親自上陣。
比她能打的沒她漂亮,比她漂亮的不肯天天在片場上摸爬滾打,再加上她要的片酬低,一來二去導演拍板,就讓她來演。
還是反派,還是女配角,她費的心思卻不比女主角少。
有一場戲是在臘月里拍的,黎曼枝的角色要半個身子泡在水裏和群演們對打。
這場戲對光的要求很高,導演組在河邊蹲了好幾天,終於找到一個晴朗的早晨。
那段時間黎曼枝一直月經失調,好巧不巧在要下水的這天來了。助理擔憂地問她要不要和導演申請換個日子拍攝,黎曼枝抬頭看着冬日裏難得冒頭的太陽,咬咬牙,走進冷得刺骨的河水中。
這個鏡頭拍了一整天,最後結束時導演激動地告訴她拍出來效果特別好,她虛弱得連回應一個笑容都做不到。
回去她就發起了高燒,強行退燒后又拖着大病初癒的身體硬撐着拍完了接下來的戲份。冬日的室外天天刮著大風,她穿着單薄的戲服在風裏舞刀弄槍,靠着止痛藥和薑湯吊著一口氣熬到了殺青。慶功宴上,導演看着她憔悴的臉感慨萬千。
他說,這孩子將來一定能成功的。
他的預言不久之後就成真了。
助理打電話來說她被國內知名電影節提名最佳女配的時候,黎曼枝正在醫院裏。
幾分鐘前醫生告訴她,她天生宮寒,冬天在劇組裏不要命的拍攝進一步摧殘着她的身體,再加上沒有重視、調養不及時,現在的她已經很難生育了。
黎曼枝掛斷電話,一路回到車裏,點燃一支煙。
白色的煙霧升騰起來,模糊她的視線,她終於流下一點眼淚。
她用燃燒生命的方式換來功成名就,走到今天,在一日之內體會到大悲與大喜,百感交集之際,卻連一個可以傾訴的對象都沒有。
就像在空蕩的房間站了很久,這一刻打開燈才發現,四下無人,只有自己煢煢孑立。
黎曼枝在離開家鄉之後就幾乎不和家人聯繫了,這幾年摸爬滾打忙於工作,有了很多熟人,卻沒有交到知心好友。
至於愛人——她的初戀開始於對一盒巧克力的渴望,此後又走了一段時間用曖昧換取物質的歪路。愛情在她這裏從最開始就不是多麼寶貴的東西。
這些年悶頭打拚,事業心讓她回絕了周圍異性的示好。名利場上的摸爬滾打讓她有了銳利的眼和清醒的頭腦,接近她的人長相各不相同,眼中情/欲的渴求卻是千篇一律。
少年時最單純的心動與喜歡她沒有體驗過,現在她身處娛樂圈中,一個所有愛意都能靠演技偽造的地方。黎曼枝猛然發現,自己現在想要一份真摯的、靈魂契合的愛情,似乎已經太晚了。
她走向了另一個極端。
伴隨着黎曼枝斬獲一眾電影節最佳女配獎的新聞而來的,還有她的花邊新聞。
她開始戀愛了。
沒名氣的小演員,走流量道路的小偶像,或是遊離在圈子邊緣的紈絝子弟……她換男友的頻率高得令人咂舌,還偏偏每次都不遮掩。
最開始有新聞爆出來,網友們還會熱衷地討論,比較着她和她的男友誰的地位更高,計較着是稱她為“嫂子”,還是稱呼她男友為“姐夫”。但隨着黎曼枝一年一年地拍戲,一年一年地拿獎,一次一次地換新男友,漸漸地,娛記和網友們都對“黎曼枝和姐夫”這個稱呼達成了共識。
有些東西兜兜轉轉又回到了原點。
還是有很多男人圍繞在黎曼枝身邊,因為她針鋒相對,為了她吃醋爭吵。
而她早已不是當年那個被隨意地爭來搶去的小女孩了。
只要她願意,沒有人能不喜歡上她,而他們的姿態都是仰望的,抬頭祈求着她愛憐。
她是好情人,熱戀時溫言軟語百般體貼,能蠱惑得對方神魂不舍地痴戀她;她又出手大方,不吝嗇帶給男友資源和名利;就連分手時她也是體面的,從不痴纏怨恨,只會留給對方瀟洒離開的背影。
現在的她站在高處,垂眼看着腳底下的男人為了她身邊的位置明爭暗鬥。
她要的只是半夜驚醒時的一個擁抱,是誰給出的,帶着什麼樣的情感,已經不再重要。只要她換得夠勤快,就能用新鮮感填補掉偶爾冒出來的那一點寂寥。
-
見得多了,黎曼枝便發現,男人競爭起來,激烈程度並不比女人低。
就比如眼下,拍攝即將開始,一切準備工作快要完成,江雲照卻突然攥住了魏柯的衣領。
她坐在遠處,看着他那張向來平靜得沒有表情的臉顯出怒意,第一反應不是上前阻止,反而覺得新奇。
她還沒見他這樣生氣過。
但還是得有個人來叫停,不能影響了拍攝進程。
她於是由助理推着輪椅出面了,一個是她提拔上來的新男主,一個是昨晚過後新鮮出爐的前男友,到底都和她脫不開聯繫,想來發生齟齬,也是和她有關。
她走近時江雲照剛剛鬆開魏柯的衣領,眼神里的狠戾還未消除。
在她叫他的名字后,江雲照有了片刻的怔神,他轉過頭來看她,桃花眼的眼尾因為憤怒還帶着一抹紅,目光中的情緒卻變了。
這樣漂亮的眼睛,應該很適合流淚吧。
黎曼枝此時還有閑心分神去這樣想。
在他看過來的一瞬,她就有了把握,他被激怒的原因的確是和她有關。
之前黎曼枝許多次地猶疑過,她在江雲照那裏感覺到的那一點曖昧是否是她的錯覺。他對她的態度總要和旁人不同些,卻又每次在她想要更近一步的時候給出拒絕的信號。
而此刻,在憤怒佔據大腦、理智被短暫拋卻的瞬間,他掩藏了這麼久的在意終於被黎曼枝準確地捕捉到。
江雲照在盯着她看,圍觀的人那麼多,他只看着她。
他眼裏是冷靜下來后意識到自己衝動的歉意,害怕她生氣而後知后覺產生的不安,以及一點她無法讀懂的難過。
一旦確認了對方的心意,就像是抓到了主動權。
黎曼枝頓時變得從容起來,像主人分開兩隻打架的寵物狗一樣,招手讓江雲照過來,而對於魏柯,則是給了一個稍後再收拾你的威懾表情。
魏柯也知道自己剛才魯莽了,此時從成功激怒江雲照的快意中回過神來,別開頭不敢看黎曼枝的臉。
四下皆靜,眾人都緊張地望過來,姚導在遠處用對講機問黎曼枝發生了什麼。大家都在佈景外,只有黎曼枝和助理在兩位事發主人公身邊。
黎曼枝編謊話也不帶猶豫,低頭朝對講機里說,他們倆是鬧着玩的,剛才在對後面的戲,江雲照情緒有點問題,給她幾分鐘,她單獨帶一下江雲照,教他入戲。
然後就大搖大擺地把江雲照帶到旁邊空着的小隔間裏去了。
這個隔間也是佈景的一部分,但最近的戲都用不上,因此也沒有人來收拾,黎曼枝的輪椅卡在門口不好進去,她索性站了起來,朝江雲照抬起一隻手。
江雲照不看她,低着頭默不作聲地扶住她,她抓住他的胳膊,透過襯衫的布料還能感覺到他偏高的體溫。明明剛才還在充滿攻擊性地揪住某個人的衣領,此時托住她的動作卻輕柔得像在觸碰某件易碎品。
黎曼枝由他攙着,一瘸一拐地走了進去。
然後“砰”地一聲,她直接把門給關上了。
外面等着看八卦的眾人頓時面面相覷。
“他是不是欺負你了,有什麼委屈說出來,我替你做主。”
她轉身對上江雲照的臉,朝他展顏一笑。
小小的隔間內,江雲照看着驟然靠近的黎曼枝,耳邊還殘留着剛才魏柯的話。那些字眼像針扎一般刺痛着他。原本的憤怒沒來得及發泄,在面對黎曼枝時變成了一腔酸楚。
她腿上還纏着紗布,卻早早地來了片場,他在某一瞬間看到她的傷疤,卻終究無法感同身受地體驗她曾經受過的那些更大的痛苦。
眼下的她是笑着的,為了安撫他,為了劇組的拍攝工作進行下去——她甚至還會貼心地在導演面前替他解圍,把他的衝動與惱怒化解成玩笑。
她總是對旁人這麼好,總是給善解人意地給人留餘地,她知道他受了委屈,就會站出來替他做主。
那這些年,她受的委屈,誰替她來做主呢?
黎曼枝看到,眼前的青年垂眸望着自己,眼眶的紅色愈發明顯,那雙漂亮的桃花眼眨了又眨,竟然真的如她剛才的幻想一樣,流下眼淚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