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
第一百一十四章
夕陽西下,天際仿若着了火,山巒的樹葉跟着熊熊燃燒,陵墓在紅光中矗立,清冷莊重,詭異中透着無盡荒涼。
守靈人所住的一排屋子,低矮簡陋,晚風吹拂過,占風鐸發出叮叮咚咚清脆響動,像是在招魂。
譚昭昭立在馬邊,靜靜望着眼前的皇陵,風捲起她的髮絲,糊在了眼睛上,眼睛傳來一陣酸澀。
“昭昭,進去吧。”張九齡牽住了她冰冷的手,抬手將她的髮絲拂開,理着她的衣襟。
一路急行奔波趕來,他都覺着累,譚昭昭極少騎馬,可想而知此時肯定不舒服。
張九齡內心擔憂,但看到譚昭昭平靜面孔下,暗藏着的驚濤駭浪,卻不忍勸說。
人生最怕別離苦,譚昭昭已經送走了雪奴,此次與高力士一見,恐成永別。
譚昭昭似有似無點了下頭,道:“大郎,我自己進去。”
張九齡愣了下,不過他未曾多說,鬆開手溫聲道:“好,我在外面等你。”
譚昭昭試了試溫度,將碗放在一旁,上前攙扶他坐起來了,觸到他瘦骨嶙峋的後背,手比先前被罐子燙過還要痛。
原來不是夢,譚昭昭來了,親自守着爐火給他做酒釀煮蛋。
譚昭昭手指無意識摳着衣襟,迷茫地望着四周,半晌后恍然道:“勞煩你去拿酒釀與蛋進來,我給他做酒釀煮蛋。”
高力士動了一下,就氣喘吁吁,痛苦地緊皺起眉眼,他拚命克制住喘熄,勸說她道:“九娘,我沒事,你不要難過。”
譚昭昭恍惚聽到了有人叫她,愣愣側頭朝高力士看去,與他含笑的雙眼相對,她呆住,吶吶不能言。
高力士愛美,他這短短的人世路,辛苦過,輝煌過,精彩紛呈。
高力士閉着眼睛,呼吸微弱,消瘦得如風乾了的樹枝一樣,臉色不知是燈光的昏黃,還是重病的折磨,看上去好像大年三十晚上驅儺戴了一層面具,痛苦經久不散。
小黃門抱着大捧的花草進來,插在罈罈罐罐里,屋裏多點了幾盞燈,一下變得亮堂起來,照着滿室的花團錦族。
離去的路,當得起花團錦族。
罐子裏還剩些許的湯水,蛋已經煮過了頭,譚昭昭忙道:“我再重新給你煮一份。”
太冷清了。
譚昭昭穩了穩神,輕輕搖頭:“多點幾盞燈將燈燭都取來全部點上,外面的花草,選茂盛的剪了來擺設,屋子太冷清了。”
譚昭昭歉意不已,只能將就着舀到了碗裏,用羹匙輕輕攪動吹涼。
小黃門還說,高力士因為先帝駕崩,他傷心過度,夜不能寐,需要靠服用硃砂安神,方能闔眼。
高力士好像做了長長的夢,他在夢中聞到了花草的香氣,酒釀煮蛋的香氣。醒來睜開眼,花草滿屋,簡陋的屋子一向寒酸,許久沒這般熱鬧喜慶過了。
小黃門躬身在前,領着譚昭昭進了最末一間屋子。屋子低矮昏暗,正對着門的胡塌邊點着豆大的燈盞,照着胡塌上躺着的高力士。
他知道,自己攔着了她,就是不要他死,他偏生折磨自己,死在她的面前。
高力士努力抬手指向小爐,“快煮糊了。”
譚昭昭以前其實並未親自動過手,她喜好吃,在吃上能花樣百出,卻不擅長動手,煮酒除外。
譚昭昭哦了聲,深深的悲涼內疚,她得要努力地緩一緩,才能再次出聲:“濁酒可有?”
譚昭昭不知道高力士是故意服用硃砂,是在懲罰自己,還是在報復她。
小黃門說,高力士病得厲害,醒着的時候頭痛頭暈嘔吐不止,能入睡反倒是奢侈。
譚昭昭心如被針狠狠刺過,她最沒資格說這句話。
高力士道:“我餓了,現在就想吃。”
小黃門低聲道:“夫人,三郎時醒時睡,可要奴喚醒他?”
濁酒已經用完,再也沒辦法煮一份。當時她腦子太過混亂,她與張九齡離開得匆忙,連行囊換洗衣衫都沒準備,騎上馬就出了城。
小黃門轉身出去,取了紅泥小爐與濁酒等進屋,譚昭昭獨自坐在那裏,守着爐火煮蛋。
雪奴躺在床榻上,冰冷的身軀,刺目乾涸的血,與眼前彌留的高力士來回交錯。
譚昭昭緩緩坐在他的身邊,也沒喚醒他,就那麼平靜地,不錯眼地守着。
小黃門道有小半壇,譚昭昭道:“就拿濁酒吧。”
濁酒比酒釀的氣味要濃烈些,沒一會,酒的甜香縈繞,沖淡了屋內的藥味。
譚昭昭回過神,手忙腳亂去拿罐子,罐子燙,她倏地縮回手,四處尋找,帕子就在面前,她卻沒看到,乾脆抓起自己的裙擺墊住,將罐子從小爐上捧到了案几上。
譚昭昭吸了吸氣,騎馬疾馳時,雙腿內側磨破了皮,火辣辣地疼,她卻要藉著這股疼痛保持清醒,才有力氣邁開腿。
小黃門歉意地道:“夫人,蛋倒有幾隻,只此處沒酒釀。”
高力士臉上不由得浮現起淡淡的笑意,喚道:“九娘。”
罐子裏的水快煮幹了,譚昭昭好似並不知道。要是換作了煮酒,她定早不會如此。因為她總是不停地揭蓋子,迫不及待能早些吃到酒。
譚昭昭只覺着眼睛一陣刺痛,濃濃的藥味夾雜着陳腐的氣息,霸道地往五臟六腑鑽,她緊緊閉上雙眸,眼前一片五彩斑斕的黑。
小黃門去倒了碗茶水進來,取了簽子將燈挑得亮了些,屋子裏變得亮堂起來,高力士的臉更清楚了。
高力士聰慧至極,當時她攔着他吃硃砂,他並未追問,但他什麼都明白了。
罐子咕嚕嚕,譚昭昭下巴放在膝蓋上,環抱着雙腿,望着小爐中紅彤彤的爐火,腦子一片空白,怔怔出神,咕嚕聲漸小,她都未曾發覺。
高力的目光隨着她的動作,望着她的慌亂與不安,道:“九娘,好了,我不怕燙。”
譚昭昭側過頭,飛快擦拭掉自己的眼淚,俯身端了碗,道:“你不方便吃,我喂你。”
高力士頓了下,他的手動了又動,無論如何都抬不起來,擠出一絲笑道:“好像又回到了剛見你時,你見我手臂有傷,要喂我用飯。”
譚昭昭將高力士抬手的動作悉數看到了眼裏,她心痛如絞,佯裝輕鬆道:“是啊,那是你年紀雖小,卻很是倔強,還愛逞強,現在還一樣,與小時候一樣倔。到老以後,估計也是個倔老翁。”
高力士胸口一陣翻江倒海,他用力壓制住,就着她的手吃了兩口湯。
以往最愛,甜滋滋的湯吞下去,很快他就剋制不住了,緊閉着嘴,看向了塌邊的痰盂。
譚昭昭隨着高力士的視線看去,恍惚了下,將碗一放,取了痰盂遞上前,高力士俯頭狂吐,連五臟六腑都彷彿要一起吐出來。
吐完之後,高力士的臉色更加灰敗了幾分,靠在軟囊上,連呼吸都已無力。
譚昭昭哀哀望着他,手伸過去,顫唞着覆上了他搭在被褥外,枯瘦如柴冰涼的手背。
高力士緩緩地道:“沒事,我沒事。”
譚昭昭看着他變黃的眼睛,終於忍不住問道:“三郎,你為何要這麼做?為何要這麼做?你可是在報復我?你若是恨我,想要報復我,直接殺了我就是,何苦要折磨自己!”
高力士長長喘了口氣,就那麼靜靜望着她,想要說話,卻終是放棄了。
他不恨她,一點都不恨,捨不得。
她毫不猶豫攔住他,不要吃,她從不曾負他,他如何恨得起來。
可是,他欠了先帝的命,無論可否還清,他都要償還。
這是他們彼此的虧欠,逃不開,是命。
燈火嗶啵,風吹得占風鐸聲響不絕,高力士胸脯起伏着,手不知從何處來的力氣,翻轉過來,覆住了譚昭昭的手。
譚昭昭一動不動看着他,他嘴唇翕動着,卻沒發出聲音,除了喉嚨發出急促的喘熄。
她看懂了,他在說,九娘別哭。
她沒有哭啊,莫名其妙地抬起空着的手拂上臉,滿手滿臉的淚。
譚昭昭不知坐了多久,直聽到張九齡在焦急喚她:“昭昭。”
譚昭昭抬眼看去,張九齡神色憔悴,眼都熬紅了,他沉痛地道:“昭昭,三郎去了,我們出去,讓人進來收斂。”
譚昭昭再看向塌上的高力士,他平靜地躺在那裏,好像是在安睡一樣。
案几上的酒釀煮蛋,蛋花蛋黃貼在碗上,已經變得乾涸。
譚昭昭心裏空蕩蕩,腦子也一片空白,她什麼都感覺不到,也沒有哭,忘了那些恨與報復,腦中奇異地閃現着一個念頭。
到臨終時,他沒能吃到曾最喜歡的酒釀煮蛋。
回到長安城,譚昭昭病了一場。
張九齡一邊忙着朝堂的事情,一邊張羅處理高力士的後事。
高力士的喪事辦得很是風光,張九齡寫了摺子上去,讚頌了其功勞與對先帝的忠心,新帝很是感動,追封他為揚州大都督,陪葬於皇陵。
譚昭昭張九齡回來說了,她靜默半晌,道:“也罷,三郎不願意回嶺南道,能陪在先帝的身邊.”
她沒再說下去,她也弄不清楚,高力士是願意見先帝,還是想要親自到他面前賠罪。
他已經還了先帝一條命,至少他不虧欠,應當是兩清了。
她欠他的,這輩子她是還不起了。她還有張九齡,他要牽挂着她,還要忙着朝政,實在太過勞累,他已經上了年紀,已經折騰不起。
若還有來世,她再還他。
譚昭昭病好之後,張九齡着實鬆了口氣,他看着她整日整日的恍惚發獃,生怕她會一病不起,離她而去。
到了夜裏,張九齡都不敢安睡,迷迷糊糊睡了過去,總是會陡然驚醒,感覺到她的呼吸后,才能放些心。
此時長安已經到了年底,家家戶戶忙着洒掃,到處喜氣洋洋迎接新年。
張九齡趁着旬休,陪着譚昭昭前去張羅年貨,回到府里,兩人細細商議着過年的吃食,他看着譚昭昭消瘦的臉龐,突然道:“昭昭,待再過一年,等到朝局徹底平穩之後,我就致仕歸鄉。”
譚昭昭驚訝了下,待看到張九齡鬢角的銀絲,清瘦總是帶着倦意的容顏,點點頭道:“好,大郎是該歇着了。”
張九齡笑着握了握她的手,道:“昭昭,到時候要勞煩你同我一道歸鄉,我只怕你捨不得長安。”
譚昭昭笑了聲,道:“我沒有捨不得長安。我想回去。”
張九齡暗自嘆息一聲,雪奴高力士,芙娘玉姬武夫人她們都接連去世,譚昭昭在長安早已沒了任何的牽挂,惟有難消的哀愁。
又是一年春滿長安城。
郊外楊柳青青,踏青的遊人如織。
車馬從墓地里駛出來,譚昭昭靠在車壁邊,從捲起的車簾回頭望,遊人經過,好奇打量着他們的車馬。
譚昭昭恍若未覺,張九齡握住了她的手,溫聲道:“昭昭,我們沒了機會再來看雪奴與三郎他們,可讓阿拯來,他年輕,最喜歡到處跑,跑趟長安,總比去西域東瀛方便。”
譚昭昭笑着道:“大郎,我沒難過,我是在同雪奴三郎他們道別。”
張九齡沉吟了下,道:“無需道別,他們始終與我們在一起。”
譚昭昭側頭想了想,道:“那倒是,在心裏,就無需道別。”
這時,車外一陣喧嚷熱鬧,幾個讀書人模樣的人,在平坦的草地上,圍坐着矮案,吃酒作詩,僕從忙着斟酒煮茶。
譚昭昭看到杜甫也在那裏,張九齡也看到了,忙讓馬車停下,下了車,杜甫也發現了他,拉着身邊一個高大,氣宇軒楊的年紀郎君,起身奔了過來,長揖到底見禮:“此人是我新結識的有人,姓李名白,字太白。”
李白啊!
譚昭昭倚在車窗邊,上上下下將李白打量了個遍,滿足地喟嘆。
離開長安回韶關,居然能看到李白,此生無憾了。
李白應當也無憾,在張九齡的努力下,逐漸有商戶子弟能報考科舉。以他的才情,定能成為長安城,乃至全大唐最耀眼的那顆星星。
張九齡與李白杜甫寒暄了好一陣,彼此依依不捨道別,回到車上,他臉上仍然帶着激動,道:“昭昭,大唐真是人才輩出,得了他們,何愁不太平強盛!”
譚昭昭笑着說是啊是啊,“大郎也能放心歸去了。”
張九齡笑着擁住了她,有她相伴,無論到了何處都能心安。
這時車后的歡呼不斷,譚昭昭起身探去,看到杜甫在歡笑,李白在舞劍,他的姿態恣意,洒脫,又豪情萬千。
譚昭昭哈哈笑起來,朝着他們揮手。
杜甫起身回禮,李白則豪爽地舉劍,挽了一道劍花送別,他年輕的臉,比春日的太陽還要耀眼奪目。
別了,長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