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第一百一十三章
譚昭昭自知說錯了話,後悔又慌亂,想要解釋,卻發現說什麼都是錯,情急之下,硬生生轉了個彎:“三郎可要吃酒釀煮蛋?”
高力士直愣愣盯着譚昭昭,恍然點了點頭:“好啊!”
譚昭昭慌忙起身,蹬蹬蹬走出屋,被風一吹,她抬手撫摸着發燙的臉頰,吸氣呼氣,情緒漸漸平緩下來。
她不後悔。
對李隆基,對高力士,皆不悔!
譚昭昭喚來眉豆吩咐了下去,轉身回了屋。高力士一動不動坐在那裏,聽到腳步聲抬眼朝她看來,目光沉沉,對她綻出一絲笑,道:“九娘也陪我吃一碗.可有酒,一直聽說九娘是酒中豪傑,可惜我一直沒能同九娘吃一杯。”
“好啊。”
譚昭昭笑着應了,再去讓眉豆拿酒來:“去取葡萄酒以前雪奴留下的,都取來。”
眉豆應是,很快取了酒與下酒的小食進來擺好,酒釀煮蛋也送了上來。
酒釀煮蛋熱氣騰騰,散發著甜蜜的香氣,與葡萄酒的氣味縈繞在一起,聞到就有了幾分醉意。
高力士很好說話,聽到譚昭昭的話后,放下了酒盞,拿起羹匙吃起了煮蛋。
譚昭昭沉默了下,道:“這是雪奴留下來的酒,這些年過去,酒都揮發了,所剩不多。”
譚昭昭忙說沒事,掩飾道:“三郎吃得太快,我怕你燙着。”
高力士道:“我沒事,習慣了。幼時用飯也得搶,稍微慢了一步,飯食就沒了。長大后伺候先帝,恐耽擱了事,用飯都很快,無論冷還是燙,都囫圇吞下去,哪顧得上慢嚼細咽這些。後來總是這裏疼。”
高力士端起清水漱口,見譚昭昭上下打量着他,吐掉清水,沖她笑問道:“九娘怎地了?”
甜滋滋的酒釀吃在嘴裏,味同嚼蠟。譚昭昭推開了碗,舉起酒盞,道:“我們吃酒。別的話就不說了,一切盡在不言中。”
高力士看着譚昭昭笑,他也跟着笑,提壺將兩人的空盞倒滿,道:“我記得當年遇到你的時候,起初以為你要害我。我那時想,怎地長得美貌的娘子,都是蛇蠍心腸。後來,我又覺着你是仙子,是老天看到待我不公,特意派了你來,拯救我於危難之中。九娘,你待我的好,我都記得,永世莫忘。”
這杯酒,譚昭昭無論如何都不敢接受。起初見到高力士,也是因着他以後的權勢。
明知道高力士重情,全心全意信任她,她依然毫不猶豫藉著他的手,要李隆基死。
高力士舉起酒盞,與譚昭昭一飲而盡,咂摸着葡萄酒的滋味,贊道:“好酒。”
譚昭昭也舀了勺吃,酒釀煮蛋燙,她吹了吹,剛吃了小半隻,高力士已經將一碗兩隻蛋,連帶着湯水吃得乾乾淨淨。
譚昭昭看到高力士黯淡痛苦的神色,一時分辨不清,他是胃疼,還是因為為李隆基而疼。
他們兩人,說起來其實還真是相似,都帶着固執,不顧一切的瘋癲。
高力士緩緩放下酒盞,認真凝視着譚昭昭,道:“九娘,我知道雪奴一直是你的一塊心病,永遠過不去。我還是那句話,我不後悔。無論是誰,雪奴,甚至是張大郎,小郎,都無法與你相比。你恨我也罷,無論如何都好,我不後悔!”
譚昭昭道:“空腹吃酒易醉,三郎先吃些蛋墊墊肚子。”
至於後來,譚昭昭是全心全意待過他,雪奴之事之後,她的心裏着實有塊心病,積攢在那裏,結了痂隱藏起來,卻從未消失過。
他抬手拂了拂胃的位置,輕輕按了按,眉頭忍不住蹙了蹙,“疼過幾次,實在受不住,就向先帝告假。先帝召來太醫仔細詢問了脈象,病情,很是生氣訓斥了我,親自盯着我用藥,用飯,平時到了飯食的時辰,總會多讓我多歇息一陣,讓我有足夠的時辰用飯。”
好個不後悔!
高力士不顧一切的神色,隱隱可見的瘋狂與堅決,讓譚昭昭呵呵笑起來。
她對得起那些因為安史之亂顛沛流離的百姓,卻獨獨對不起高力士。
他虧欠雪奴,虧欠李隆基,虧欠許多許多人,卻獨獨不虧欠她。
譚昭昭明白了,這些年來,她行事謹慎小心,為何還會不經大腦衝口而出,阻攔高力士吃硃砂安神。
她要償還,要贖罪,贖清她欠他的債。
譚昭昭心驀地句安定了下來,端起酒盞慢慢抿着,問道:“你去守靈,身邊可有人隨行?皇陵濕冷,衣衫鞋履可備得足夠?”
高力士笑着一一答了,“九娘放心,我是去守靈,陛下得贊我一聲高義,身邊有人伺候,屋子雖比不過以前的華麗,總能擋風避寒,吃穿不缺。”
皇陵離長安城不過一兩個時辰而已,譚昭昭到時候可以去探望他,缺甚再讓人送去就是,就未再多問,道:“大郎做了這些年的宰相,他已經上了年紀,稱待新朝平穩之後,就會致仕歸鄉。到那時候,你與我們一起回嶺南道去。你可還記得嶺南道?”
高力士仔細回想,坦白道:“我不記得了,嶺南道對我來說,惟余無盡的痛苦,我並不懷念那裏。”
馮氏遭逢巨變,高力士更是慘遭閹割,自幼顛沛流離,嶺南道對他來說,的確沒甚值得懷念之處。
譚昭昭歉意地道:“對不住,提起了你的傷心事。”
高力士笑着道:“無妨,都過去那麼多年了。九娘能記得帶上我,我自是高興還來不及。九娘與大郎可是打算回到韶州府?”
譚昭昭說是,“大郎與我都生長在韶州府,打算在曲江邊修個宅子,侍弄花草,吃茶會友。說實在的,我不會侍弄花草,大郎也不會,就只是個念想而已。大郎再做宰相下去,會惹人厭,他是急流勇退,我則是厭倦了長安。長安太熱鬧,熱鬧得令人生厭。年輕時,我拚命想來,如今心愿已了,心境不同以往,該落葉歸鄉了。”
高力士附和道:“張大郎有大智慧,拿得起放得下,我很是佩服他。先帝以前也經常對我說道,張大郎無論是鳳儀,還是品性,都令人佩服。先帝如何不清楚,朝堂上很多官員,嘴裏說著各種大道理,各種諫言,聽上去都是為了大唐天下,很是憂國憂民。自己行事起來,卻令人大開眼界。比若姚崇,張說,都是說一套做一套。唉,他們已經過世,就不再多提了。九娘,你喜歡什麼花草?”
譚昭昭努力回憶,道:“其實只要是花花草草,我都喜歡。淡雅如菊,艷麗如牡丹者,統統都愛。”
高力士哈哈笑起來,道:“九娘還真是不挑,武皇最喜好牡丹,我以前在洛陽時,見過了牡丹盛放的情景,武皇薨逝之後,我再也沒見過那般的盛景,芙蓉園的芙蓉,遠不能及。”
譚昭昭初次見到高力士,便是幼年的他,跟在武皇的御輦後面,充作大人故作鎮定的樣子,着實可愛得很。
“三郎可想念武皇?”
高力士仰起頭,思索了一會,答道:“偶爾會想,武皇待我有好有壞,朝夕難保的日子不好過,我不敢多想。”
譚昭昭知道高力士還是對李隆基一心一意,她沒再多問,兩人只說著閑話,盡情吃酒。
太陽逐漸西斜,高力士已經有了幾分醉意,他起身前去凈房了出來,道:“我得走了,不然在天黑之前,到不了皇陵。”
譚昭昭酒也多吃了些,忙讓眉豆上了濃茶,她自己吃了一氣,對高力士道:“你吃些醒酒。”
高力士接過濃茶,咕嚕嚕吃了,對譚昭昭道:“九娘別出來了,我自己走。”
譚昭昭要堅持將他送到門外,高力士卻抬手攔着,堅持道:“九娘,你別送,送了我會難過,捨不得走。”
譚昭昭愣住,看到高力士紅了的眼眶,緩緩停下了腳步,“好,離得近,我來看你。”
高力士露出恍惚的笑意,深深凝視着她片刻,轉過身子離去,他的腳步越來越快,到了影壁前,幾乎小跑了起來。
譚昭昭腦子裏亂糟糟的,下意識抬腿追了出去,高力士的馬車,剛好經過轉角,消失在了眼前。
風輕輕吹過,不知從何處飄來一朵木芙蓉,晃晃悠悠掉落在地。
譚昭昭望了片刻,驚覺長安的秋日,竟然不知何時已經到來。
長安的秋最為美麗,除了滿城黃金甲,木芙蓉,月桂等爭奇鬥豔。
在這個最美的時節,陪伴着高力士守皇陵的小黃門,前來求見譚昭昭。
高力士病重,已經到了彌留之際,快要不行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