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過得比任何人都要幸福
第三十八章過得比任何人都要幸福
在另一邊的柳池也知道謝懷章找了一些人來,吩咐了一些事下去。
謝懷章辦事柳池還是非常放心的,也就沒有多過問。
接下來謝懷章和柳池真的就在睿王府里住下了,謝懷章還帶了四五個專門伺候他的人來,完全沒把睿王府當別人家,毫不客氣。
鄭憐雪始終是相當有眼力見的,直接把兩個書房和最近的客房划給了他們,還派人專門去承親王府,把劉太醫請了過來,多備了許多僕人隨時準備伺候這幾位。
柳池每天處理完事務,就去看謝懷章,他總覺得謝懷章的狀態好像有點不對,倒不是說這傢伙突然精神頭就好起來了,而是雖然依舊是那副病懨懨看起來隨時會歸西的狀態,柳池每次見到他的時候,卻總發現這傢伙是醒着的。
“你真的不要緊?”柳池在睡前忍不住問道。
“你對一個快死了的人問這種話,是在期待得到什麼不一樣的回答嗎?”謝懷章反問道。
柳池被這傢伙噎了一句,也就不再說什麼,默默睡覺了。
臘月二十三,小年。
謝懷章將一個名單交給了柳池。
這才幾個月啊。
睿王黨的名聲一直不好,或者說,從盛雲歸還只是十二皇子還不是睿王的時候,他的名聲就一直不怎麼好。
“好啊。”盛雲歸微微眯着眼睛,享受了兩下,“玩得開心。”
怪不得那些老官員看自己的眼神如同看着什麼可怕的事物,怪不得他這段時間明明一直呆在睿王府都沒怎麼出門,那些原本甚囂塵上的艷色緋聞便被其它讓人諱莫如深的消息代替了,怪不得,自己的壓力會大到如此地步。
這是柳池為盛雲歸選定的正妻。
盛雲歸甚至愣了一下。
原本那個只能被囚禁在風月樓里,原本只能和十二皇子相依為命的柳池,現在也有家人可以一起過節了。
他倒是沒反駁謝懷章說的話,因為他自己也感覺到了,這段時間他已經被逼到了極限,謝懷章這一手還真是把搖搖欲墜的他給拉回來了。
“今天小年啊,”謝懷章一看他就是已經忙忘了,“我們得回家過節。”
柳池第一次回望這段時間的日子,才意識到睿王黨發展的到底有多快。
那個從前總是帶着娼妓名聲的柳池,現在成了讓朝堂上所有人都忌憚的噩夢。
“你也該好好休息了,”柳池搭在他肩膀上的手轉而去捏住他的後頸,在穴位上隨手捏了捏,然後道,“我今天也跟謝懷章早回了,要過小年。”
柳池會盡最大努力為盛雲歸發展勢力,而在獲得了足夠的力量之後,盛雲歸需要的是美名,他需要清流來替他發聲。
“我那盡量快點完事,中午我們就回家吧。”他對謝懷章囑咐道。
在伐趙歸來之後,盛雲歸就差不多要談一談和蘇舒窈的婚事了,趁現在打一下基礎也好。
而太子的名聲必須要好。
他們已經很久沒有態度這麼親近的時候了,這甚至讓他感受到了一點陌生。
柳池有些疑惑地看向他。
嚇得人心肝顫。
柳池在心中笑了。
“這是你這段時間的成果?”柳池驚訝極了,他自己也做過這事,但覺得實在是太難,有那功夫他都自己已經把所有事都辦完了。
在柳池有些疑惑的眼神里,謝懷章輕輕地咳嗽了兩聲,解釋道:“我對你之前給我的名單上的人做了一些簡單的分辨,你可以按照我上面說的,派給他們不同的事做試一試。”
蘇舒窈是蘇閣老的女兒,而蘇閣老是朝堂上的清流官員之首。
謝懷章顯然很享受來自柳池的驚訝,有些瀟洒意味地笑了笑,擺擺手:“叫你自己這麼幹下去,遲早把自己累死得了。”
他如此自然的說出“回家過節”這四個字,甚至讓柳池產生了一點恍惚。
“行了,你去吩咐他們做事,然後今天我們早點回家。”謝懷章拍拍他的胳膊。
這段時間盛雲歸也累得要命,整個人都消瘦了不少。
柳池的心情莫名好了很多。
與柳池在權力爭鬥和手段計劃方面的才能不同,謝懷章在窺探人性上有種幾乎可以稱得上恐怖的天賦。
原來在僅僅一年前,他還窩在風月樓里和十二皇子相依為命;原來這些翻天覆地的變化是在僅僅一年之內完成的。
“差不多,”盛雲歸立刻把自己那點積極的情緒調動起來,笑了笑,“準備吃個飯休息一下。”
柳池點點頭,收回手,準備走的時候又想起來:“對了,你出去的時候要是碰見了蘇舒窈,記得注意一下。”
柳池這才想到他似乎還是第一次在一個可以稱之為“家”的地方過年節。
“你也忙完了?”柳池走過去,胳膊搭在他的肩膀上問道。
它簡直就像個橫空出世的怪物,瘋狂地掠奪一切能抓住的權力。
睿王黨,柳公子。
柳池一上午就把事情都安排完了,這種只需要把事務交給手下不用自己處理的感覺實在是有點爽,他笑吟吟的走出書房,正準備招呼謝懷章一起回家,就見到了剛回來的盛雲歸。
柳池把名單仔細看了一遍,然後小心收好。
今天上午來睿王府找柳公子的睿王黨成員,感覺這位爺今天心情似乎相當好,說話的時候都笑吟吟的,柳公子本來就長得好看,真心笑起來的時候,簡直可以說一句美不勝收。
“好。”
不再是沒了誰就活不下去的狀態了。
當然,如果蘇舒窈願意早點成婚那也是好事。
“好,我會的。”盛雲歸點點頭。
柳池就擺了擺手,心情很好的叫上謝懷章就離開了。
接下來從小年一直到正月初三,柳池都好好休息玩了一通,也不知道是不是到處都這樣,承親王府過年可比當初他跟謝懷章成婚的時候熱鬧有排場多了,柳池還是第一次純粹玩得這麼開心。
甚至讓他產生了自己要不要跟霍宗青寫封信講一講自己這段時間的生活的想法。
正月初三,霍宗青那一路率領的七萬大軍打到趙國都城下的消息就傳回了國內。
據說是在突破了雁盪關之後,武威王兵分了三路,霍宗青率領的那一路七萬人突破了趙國邊防回援的二十萬大軍,一路長驅直入——或者也不能叫長驅直入,這只是一種誇張說法,總之是因為霍宗青那一路牽扯了趙軍,主力軍才得以在短時間內突破阻攔。
無論怎麼說都是霍宗青的功勞最大就是了。
當這個消息傳回來的時候,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
因為這代表着仗已經打完了。
接下來就是談判,然後跟趙國簽訂盟約,讓趙國給他們多少東西——這才是這場伐趙最重要的目的。
當然,趁着伐趙,皇帝除掉一些早就看不順眼的世家或者官員,睿王黨打壓異己迅速擴張,這些都是附帶的目的。
若是沒有伐趙這一絕對重要的事情在外面頂着,平常時候朝堂上發生這種程度的大洗牌,都是要劇烈動蕩的,但戰爭的另一作用就是轉移內部矛盾,這使得現在的皇帝和未來的皇帝在這期間狠狠抓了一波權力。
等到談判完成,兩國的契約立下,就該論功行賞了,或許現在皇帝就已經在思考該給誰什麼樣的獎勵了。
武威王作為主帥,必然是沒得說,只不過這位幾乎封無可封賞無可賞了,暫且先擱置在一邊;霍宗青這次必然是要重賞的,並且武威王很有可能不在乎自己的獎賞,親自給霍宗青請功。
睿王黨的這面旗幟,算是穩了。
於是原本很多還在觀望的人,紛紛開始向睿王靠攏。
睿王黨再次迎來了一個急速發展的階段,而此時大軍還未回返,後勤必須保障,還有就是——春種。
在大幾十萬青壯男人脫產的情況下,開春後土地的耕種也是個極大的問題,戶部的壓力已經非常非常大,盛雲歸卻還要把珍貴的時間拿來赴宴。
官場上必要的人情往來,別說他現在還只是個皇子,等以後就算是他成了太子,這事也並不能避免。
如果不是謝懷章一直在幫着柳池篩選可用之人,整個睿王黨的運轉估計在過年之後就崩壞了。
但即便如此,現在僅作為決策者的柳池,也已經不堪重負。
好在謝懷章一直陪着他。
“好了,這樣就……”謝懷章將手中的名單做了最後一次修改,滿意地看着上面自己篩選出來的人,然後偏過頭咳嗽了幾聲。
一口血就猛地嗆了出來。
身上突然有點發熱,謝懷章抓住桌邊上的帕子捂住嘴,邊上的僕人有些慌張地過來扶住他,想要替他擦去那些血。
但血完全浸透了謝懷章的帕子,順着他的指縫流出來——他在嘔血。
僕人們一下子慌張起來,動作迅速地想要出門去找劉太醫過來,卻在打開門之前就聽見了他們的世子爺,或許是這輩子頭一次發出的怒喝聲:“都給我滾回來!”
這一聲實在是太不像謝懷章,一時間整個書房都死寂了下來,所有人都震驚地看着承親王世子。
謝懷章跪坐在地上,暗紅的血沾濕了他的下半張臉,還有一些血嗆到鼻子裏,從鼻腔流出來,模樣說不出的狼狽。
但僕人們第一次見到他的眼裏燃燒着怒火。
這種憤怒不是對別人的,而是對謝懷章自己。
他只嘔了兩口血,但整個人已經失去了力氣,謝懷章靠在扶着他的僕人身上,他抬起自己的右手指了指桌上,啞着嗓子吩咐道:“把那份名單給柳池送去,跟他說我去休息了,有事別找我。”
他的手上面也沾了很多血,指尖因為無力感而在微微的顫唞。
謝懷章的目光凝聚在自己的手上,心中陡然升起了更大的怒火,他突然伸手抓起了桌邊的硯台,泄憤一般擲了出去。
“咚”的一聲悶響讓僕人們都打了個哆嗦。
但世子已經緩緩地倒了下去。
沒人知道他為什麼會突然發這麼大的火,但僕人們都是他從承親王府帶來的,倒是十分忠誠的執行了他的命令。
只不過僕人們在一邊給世子進行清洗的時候,還是去第一時間叫來了劉太醫。
劉太醫給謝懷章看過之後,給他施了針,這一次這個鬚髮全白、說話慢吞吞的老人倒是沒有急着走,而是在床邊等着謝懷章醒過來。
好在謝懷章沒有讓他等太久。
“世子,”劉太醫喚了一聲,在謝懷章的眼神聚焦到自己身上之後,才慢騰騰地開口道,“我聽下人說您今天動了好大的氣,氣大傷身,您該保重身體才是,我看最近這段時間您也有些勞累過度了……”
他絮絮叨叨的說了一些話,但是最後又繞回了最開始的問題上:“所以您是為什麼生氣?”
顯然承親王世子生氣這回事實在是太稀奇,讓這老頭都感興趣,專門等在這裏問。
謝懷章笑了一下:“我只是氣……憑什麼柳池那個傢伙能不眠不休的工作好幾天,而我只是想干點事情……就立馬變成了現在這副樣子。”
“您接下來不能再這樣費心勞力了,”劉太醫垂着眼睛,緩聲道,“必須要好好養身體才行。”
“劉太醫,”謝懷章把目光轉移到床幔上,低聲道,“你說實話,我現在養身體還有用嗎?”
劉太醫低下頭:“不養肯定是不行的。”
謝懷章明白他的意思:養了也沒什麼用,但不養估摸着就離死不遠了。
“我知道了。”他說。
柳池不知道是過年的時候休息的好了,還是冬天過去了這傢伙身體開始變好,謝懷章整個人第一次展現出了“活力”。
“我說你身體好點了也不能就這麼操勞吧?”柳池打了個哈欠,“去休息會兒吧。”
謝懷章看了他一眼,不知道柳池這個已經生熬了五天的怪物到底是怎麼有心思勸他去休息的。
“我看你更應該睡一會兒。”謝懷章看着柳池沒有血色的臉,說實話以柳池的身體素質,這樣的狀態已經有些嚇人了。
“我也覺得我應該睡一會兒……”柳池按了按自己的胸口,“總感覺心口有點悶悶的發痛。”
“你再不睡真的就要猝死了。”謝懷章看着他。
這段時間談判已經到了最後,一旦契約簽訂完畢,皇帝封賞的旨意頒佈出去,就算大軍還沒有回返,伐趙也就等同結束了,一切就塵埃落定。
到時候沒有了用來轉移視線和壓力矛盾的戰爭,皇帝和群臣的精力再次重新全部回到朝堂上,睿王黨就絕對不可能再像現在這麼肆無忌憚地爭奪權力了。
睿王需要趁着這段時間完成最後的力量積蓄,然後在伐趙結束之後,朝太子的方向轉型。
而且,柳池還想着,等霍宗青回來了,自己就不要做這麼多事了,他們兩個可以每天多呆一會兒。
柳池算是把這輩子的韌勁全用在這了這幾天,近乎麻木地咬牙堅持着。
“那我去休息一會兒。”柳池站起來,但驟然感覺到眼前發黑,又一瞬間跌坐了回去。
“喂你……”謝懷章連忙過來扶他,這感覺倒是挺新奇,謝懷章一直都是被人扶的那個,這輩子大概還是頭一回扶別人。
柳池臉色慘白的捂着心口,額頭上沁出了細密的冷汗。
“快去叫劉太醫!”謝懷章立刻對着僕人吩咐道,還沒等他轉過身,就感覺身邊一沉,柳池閉着眼睛毫無聲息地靠在了他身上。
謝懷章差點被他嚇死,連忙去探他的鼻息,感覺他還是喘氣的,這才心頭一松。
劉太醫只聽見僕人慌慌張張地來說誰因為心口痛暈倒了,還以為是世子,這老頭急急忙忙趕來之後,才發現暈倒的是那位柳公子。
柳公子一介白身,可享受不起身為御醫的劉太醫給他看病。
但這裏是睿王府,睿王,睿王側妃,承親王世子三個人站在旁邊一字排開,三雙眼睛緊緊地盯着他,劉太醫一把年紀了什麼大風大浪都見過,但這種場面還是第一次,劉太醫也就什麼都沒說,默默地湊上來給柳池檢查身體。
“劉太醫,他怎麼樣了?”
劉太醫的表情有些微妙:“柳公子身體很健康,頂多是有點疲憊,沒什麼大礙的。”
他已經很久沒經手過身體狀況這麼好的人了,哪怕柳池現在臉色慘白的躺在這裏,劉太醫也只覺得這人的身體好程度可以稱得上一句生龍活虎。
“他都暈倒了……”盛雲歸也知道叫御醫給柳池看病已經逾矩了,也對劉太醫已經保持了最大程度上的客氣,但語氣還是有點急躁。
“只是睡著了。”劉太醫慢吞吞地答道,“柳公子的身體很好,睡一覺吃幾頓飯就沒事了。”
“不過這一次確實是他勞累過度,接下來必須要好好休息,不能再這樣操勞了,只要是活人都撐不住他這麼熬的,有一副好身體也不能這麼糟蹋。”
在場的人都鬆了口氣。
但是接下來他們又意識到一個事實:柳池是不可能好好休息的。
而且主要是沒人管得了柳池。
盛雲歸倒是說一不二,現在翅膀硬了跟皇帝都敢頂一頂,但是這人對柳池完全沒辦法,要不是睿王的這身皮撐着,耳根子要多軟能有多軟。
鄭憐雪就更不用說了,完全就是柳池的應聲蟲。
謝懷章……謝懷章倒是不怕柳池,主要是柳池也不會聽他的啊。
沉吟半晌,謝懷章默默地道:“劉太醫,要不然你給他開一些安眠的葯,我們趁着他還沒醒,給他灌下去得了。”
“讓他先老老實實睡上三天。”
三個人對視了幾個呼吸,紛紛覺得這真是個好辦法。
“至於他不在的這三天,我暫時先替他頂一會兒,應該不會出岔子的。”謝懷章又道。
盛雲歸看了看他,臉上的表情帶着些虛假的關心:“只是三天而已,你不要也累着了,有些事情先放放也行。”
謝懷章不想跟他說話。
等到盛雲歸和鄭憐雪走了,劉太醫湊到謝懷章身邊,想跟他說些什麼,但謝懷章先開口了。
“不要勸我,劉太醫,你不知道對於我來說是個多好的消息,雖然只有三天……”謝懷章眼裏閃動着比往常更明亮的光,“但我可以成為柳池。”
劉太醫看着他,最終沒有說話,只是帶着人提着藥箱離開了。
別人可能覺得謝懷章這幾天的身體變好了,但劉太醫來到這裏見到他的第一眼就知道,世子這已經是迴光返照,他的軀體已該死去,但他的精神中有什麼執念支撐着他。
這三天,應當就是最後了。
“您不回承親王府嗎?”劉太醫已經走到了門口,又停下來問道。
謝懷章愣了一下,臉上顯出略微複雜的表情來,然後想了想,道:“那我帶着柳池回去吧。”
托柳池的福,睿王黨發展雖然無比迅猛,運轉卻是井井有條的,而且現在已經到了伐趙的最末期,睿王黨開始收斂爪牙了,在柳池不眠不休地收尾五天之後,實際上並沒有多少過於繁重的工作留下。
謝懷章一邊收拾着這邊留下來的文書,一邊在心中暗暗感嘆這傢伙果然是個怪物。
謝懷章叫人找了輛寬敞的馬車,鋪了幾層軟墊,便把柳池給帶回承親王府了。
“哥,你回來了?”謝懷頌聽說馬車進來的時候,便立馬跑來迎接了。
“嗯,柳池他累得睡著了,叫人來把他抬到卧室去,不要叫人打擾他。”謝懷章吩咐道,“另外這幾天叫府里準備一下。”
“準備什麼?”謝懷頌問道。
“給我的葬禮。”
謝懷章如此答道。
接下來的三天,睿王黨如同往日一樣運轉,似乎並沒有發生什麼變化,柳公子受了風寒要修養幾天,承親王世子代替他處理事務,大家也相當信服——畢竟相當一部分人都是當初謝懷章發掘出來交由柳池的,他對他們有知遇之恩。
然後柳池醒來了。
謝懷章不得不承認這傢伙除了能力精力強得像個怪物一樣,身體也好得可怕。
從醒來到用完飯兩個時辰的時間,柳池就已經完全恢復到了全盛狀態。
謝懷章坐在他面前的椅子上看着他,羨慕得要命。
“你不用吃飯嗎?”柳池在風捲殘雲消滅掉那些食物的時候,隨口問了一句。
謝懷章搖了搖頭,什麼也沒動。
在柳池休息好了之後,他們兩個便面對面坐在椅子上,柳池手裏捧着杯茶,一邊吸溜着一邊問他這幾天都發生了什麼事情。
在謝懷章跟他講完之後,柳池倒是驚訝了:“你這傢伙,比我想像的還能幹啊。”
謝懷章就笑了笑。
他似乎沒有前幾天愛說話了,可能是這幾天累到了。
柳池默默地想道。
然後他就看見有細細的血線從謝懷章的鼻子裏流出來,並不是那種鮮紅的血,那血的顏色是近乎發黑的暗紅,更近似於黑褐色。
謝懷章從前也會流血,但好像並不是這種顏色。
柳池看着他似乎習以為常的血擦掉,心中湧起了一種怪異感。
“你沒事吧?”他問道。
“不用擔心,我就算死也會等到皇帝的封賞旨意下來之後再死。”謝懷章笑了一下,答道。
柳池有些茫然地看着他,他和謝懷章向來是很懂彼此的,但他覺得自己現在不怎麼懂謝懷章。
“你是不是……要死了?”他小聲問道。
“嗯。”謝懷章抬眼看着他,“劉太醫不是跟你說過很多次了嗎?”
“可是我覺得你前幾天身體還變好了。”柳池突然感覺心裏有些難受,“是不是因為這幾天你……”
“不,”謝懷章靠在椅子上,微笑起來,“你不知道我前三天過得有多好,柳池,我這輩子最好的日子就是那三天了,雖然這麼說不太厚道,但我真的多謝你把自己累倒了,不然我還得不到這樣一個機會呢。”
“啥?”柳池剛升起的那一點傷感頓時消失了。
接下來柳池也並沒有回睿王府,他在把自己累倒之前真的幾乎已經完全了絕大部分事務,剩下的也在那三天裏被謝懷章給收尾了。
柳池就專心致志地呆在承親王府陪着謝懷章。
謝懷章絕大部分時間都在昏睡,他並不太能吃得進東西,只能喝一點劉太醫給他配的葯湯,柳池在僕人給他擦洗身體的時候看了一眼,才驚覺這人居然已經瘦到了如此地步,簡直像是套着一層人皮的骨架。
但他還是活着,甚至每天會跟柳池說說話。
內容大概是罵狗皇帝是不是也快死了,這個封賞的旨意怎麼這麼久還下不來。
直到那天上午,報信的人強斂着喜意騎馬奔來承親王府找到柳池。
“柳公子,關於霍大將軍的封賞下來了!”
柳池只聽他這句話,就明白霍宗青這一次越了起碼兩階,已經從鎮東將軍變為大將軍了。
“封鎮東候,封鎮軍大將軍!”
武將封侯,鎮東候,是超品(超過一品),鎮軍大將軍,正一品。
霍宗青從原本的二品鎮東將軍,鄉男爵位,一躍成為整個京都權貴圈最頂級的存在。
哪怕是柳池早有心理準備,也被這封賞砸了個頭暈眼花。
皇帝這也太捨得了!
捨得的簡直令人害怕。
“那賞了武威王什麼?”柳池連忙問道。、
“只賞了些奇物和尊榮待遇。”
也就是說幾乎等於什麼也沒賞。
柳池這才放下心來,看來這一次霍宗青超規格的提升,是武威王和皇帝協商交換的結果。
他又跟報信的人問了幾句,這才收拾好情緒,轉身去卧室找謝懷章。
謝懷章躺在床上,久違的有了精神,那雙過分明亮的眼睛看着柳池,問道:“是不是封賞下來了?”
“嗯。”
“霍宗青封的什麼?封伯?還是真的封侯了?”
“鎮東候,還有鎮軍大將軍。”柳池老老實實地答道。
謝懷章就點了點頭,目光移到床幔上。
柳池十分緊張地盯着他,生怕他下一秒就咽氣了。
結果謝懷章笑了一下,輕聲道:“狗皇帝可真捨得啊……”
都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但謝懷章將死,說話卻是越來越難聽了,狗皇帝這種話在家裏隨口就來,也就是這邊所有人都被柳池從上到下清理過好幾遍,不然早就被告發全家拉去菜市場砍頭了。
“這樣一來,伐趙應該就可以說是結束了對吧?”謝懷章又看向柳池,問道。
“嗯,大軍已經在回返的路上了。”
“那睿王這一次也會論功行賞嗎?”謝懷章又問。
柳池愣了下,然後答道:“如果論功行賞的話,肯定是我頭功,你第二。”
這是實話,雖然一直以來柳池都是絕對的核心,但如果不是謝懷章幫他用人,他也堅持不下來。
謝懷章就笑了,他伸手抓住柳池的袖子,有些艱難地問道:“所以哪怕我這樣的身體拖累,也能在論功行賞的時候,說一句僅次於你吧?”
“嗯。”柳池點點頭。
謝懷章就哭了。
很多的眼淚一下子就從他的眼眶中涌了出來。
“柳池……柳池……”謝懷章死死地攥緊了他的袖子,“我真的……很羨慕你啊……”
柳池愣着被他這樣攥着袖子,獃獃地看着他。
謝懷章大約像是要把這一生的淚都在這一會兒流盡了似的,他哭着說:“我活了二十多年……一事無成……我不比你差啊……柳池……”
二十二年來,驚才絕艷,一事無成。若是只有他自己倒還能顧影自憐,但他早早的就認識了柳池,那個才華絲毫不遜於他、那個無論文武都碾壓眾人的柳池,那個無論被怎麼摧毀都能重新發光的柳池。
這個始終被柳池當成知己當成最得力盟友的男人,此刻哭得像是個孩子:“我也想騎馬……也想射箭……也想去愛什麼人……我想變成你啊……柳池……柳池……”
“讓我變成你吧……柳池……柳池……”
柳池獃獃地看着他慟哭,心中升起了一種難言的酸澀和痛苦。
但謝懷章很快就不哭了,柳池默默地用帕子給他擦乾臉側的淚,便聽他道:
“其實我也沒資格這樣對你說,”謝懷章的聲音已經嘶啞,“其實從我知道你開始,我就很嫉妒你,我無數次都想過,要是我能擁有像你一樣健康的身體,我會怎麼樣……”
“你當初出事的時候,你不知道我有多幸災樂禍,全世界最不希望你好過的就是我。”
謝懷章看着柳池的表情。
並沒有他期待中的憤怒或者厭惡,有的只是痛苦和憐憫,那是一種什麼都擁有的人,對即將失去一切包括生命的人的包容和憐憫,甚至那痛苦也是為他的。
謝懷章眼中就升起了更大的悲哀,他鬆開了柳池的袖子,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臉。
他似乎笑了,又似乎在哭。
卧室里很安靜,安靜到柳池幾乎要以為他已經去了,正想伸手去探他的鼻息,謝懷章卻突然發出了聲音:“叫懷頌進來。”
柳池於是去叫了謝懷頌,等他帶着人進來的時候謝懷章已經被收拾得乾乾淨淨,絲毫看不出剛才的狼狽。
他本以為謝懷章是要跟自己的弟弟說什麼話,結果就聽謝懷章吩咐道:“懷頌,給你嫂子跪下。”
謝懷頌就乖乖地直接在柳池跟前噗通一下子跪下了,把柳池嚇了一跳。
“給你嫂子磕三個頭,以後我死了,你就把他當成我。”謝懷章吩咐道。
謝懷頌眼圈一紅,抿着嘴給柳池磕頭。
柳池還是第一次見這種陣仗,人都給嚇傻了。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當初為什麼同意跟你成婚嗎?”謝懷章笑了笑,“就是為了今天啊……我要讓你一輩子給我承親王府當牛做馬……”
柳池也笑了。
承親王性格懦弱,謝懷頌又太過於天真,原本整個王府是聽命於世子謝懷章的,而謝懷章想在自己死前,將王府託付給一個可信的人。
柳池選中了他,他也選中了柳池。
他知道柳池念情,所以他和整個王府都竭盡所能的對柳池好,一年來的情分,把柳池綁住了。
但謝懷章看着自己弟弟望向柳池那種崇拜又信賴的眼神,又覺得或許不是王府把柳池綁住了,而是柳池把王府收攏在了羽翼下。
“好啊。”柳池點點頭,承諾一般說道,“承親王府,從今以後,我罩了。”
謝懷章輕輕咳嗽了兩下,笑道:“柳公子霸氣。”他招了一下手,示意柳池走近點。
“我成為不了你,柳池,”謝懷章低聲對他道,“哪怕是在那三天裏,我也沒能變成你,柳池,你是不可替代的。”
柳池沉默而有些悲傷地看着他。
“但我在那三天裏,也徹徹底底的當了一次謝懷章,你知道他們私底下都叫我‘謝伯樂’嗎?”謝懷章努力地笑起來,“只不過要說我完全不想變成你,柳池,那是假的。”
“所以我希望你從今以後,過得比任何人都要幸福……你替我活,一樣的。”
柳池看着他張合的嘴唇,更近地湊上去聽他後面的話,卻聽到謝懷章很小聲又很迅速地一句“小心皇帝……”。
這是他對自己說的最後一句話。
之後柳池就離開了,在承親王進去卧房后不久,那裏就傳出了嚎哭聲。
柳池坐在院子裏,抬頭看着太陽。
距離早上那個報信人來的時候,也不過才只過去了大半個時辰而已。
承親王府,掛上了縞素。
而大軍已經回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