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聞言,兩人俱是一怔。
“娘子莫哭了,我去看看。”
裴昱整理了一番衣袍,下馬車后掃了魏六一眼。魏六已經打聽清楚,上前低聲道:“來人是衙署官吏及一批學子,應該不知曉公子身份,只是為您送行。”
靳曉捏着帕子擦凈臉上的濕意,剛哭過不太方便下去見人,於是掀開帘子的一角安靜往外望。
一番見禮之後,對方說明了來意。
領頭的正是揚州知州,進士出身,四十好幾的年紀才做到上州行政長官的位置,今年正是考功的關鍵年份,誰知來了一場天災。
水患無情,大雍上下七州縣受災嚴重,他這個父母官疚心疾首,卻一籌莫展,只得連夜召集州內學子,請大家建言獻策。
最後還是手底下的文書先生別樹一幟,提出導淮入江之法。知州延請專人通宵研究,整合之後將這法子寫入奏摺,呈交給皇帝陛下,獲得大大的讚許。知州並不願獨攬功勞,將這文書先生引為治水大家,問清其名姓籍貫,打算向皇帝舉薦,卻遭到婉拒。
為此,知州逢人就介紹衙里有一位小裴先生,對治水有着極深的高見,談論古今也很有見地,更難得的是,小裴先生為人十分淡泊名利。
眼前這些儒生也是慕名而來,趁着裴昱還未離開,爭先恐後地朝他提問請教。見他溫潤而澤,一片和氣,甚至還有人懇請他留下信址,若是可以的話,將來去信討教。
果不其然,坐下后,他的妻如同得了皮球而歡實蹦跳的小犬,噌地依偎在他身邊,什麼不快和怨懟都沒有了,轉而雙眼亮晶晶地看着他。
裴昱深知自己在世俗意義上來說,心思稱得上低劣,性子則是淡漠傲慢。
方才勾起的淚意早消散了,她眼裏卻仍是水汽朦朦,細觀下來他發覺這其中蘊含著的,是對他的仰慕。
裴昱被眾人簇擁着,隨口答上幾句。
至若談及治水,對他來說,只是動動嘴皮子的事,真正實施起來其中艱辛可想而知。
“夫君,我都聽到了。好厲害啊!”
“晚生斗膽一問,可否請裴先生為我等列一份書單……”
她臉上泛起激動的緋色,心潮澎湃的話音也在車廂內響起:“雖然我聽不太懂,但夫君一定是做了很厲害的事,對吧?”
看着男女老少在水中掙扎前行,知州,一個八尺高的大男人,竟摘了紗帽掉眼淚,還喬張做致地朝百姓鞠躬謝罪。裴昱不明白有什麼值得動容的,只覺得他們拖拖拉拉顧這顧那,不夠乾脆利落。
至於留什麼信址,完全沒有必要。畢竟他在揚州時,對外,包括對靳曉,也只是拎出自己不為人知的表字,稱裴循清。
未料,這樣的他在這些人眼中,竟成了多麼高尚的、有功於百姓的人。
過去的十幾年間,他曾博覽群書,摔斷腿之前他也曾走遍京畿的每一處角落,一開始是被母親逼着讀書考科舉,後來便是為了逃離令人窒息的家,由此倒是有了些許積累。
那夜衙役尋他幫忙救災,他也只是因為沒經歷過水患,受好奇心驅使出的門。
回到馬車,裴昱對上靳曉的神情,扶着車駕的手霎時頓住。
與其把他捧至高處,不如去敬佩那些頂着烈日開渠的河工,反正換做是他,做不到那般埋頭苦幹。
“裴先生真是博聞強識啊,那麼在虞河立水則碑的靈感就是來自巴蜀白鶴梁題刻嗎?”
到了京城他就又是裴昱了,沒必要理會這些少見多怪之人。
兩盞茶的功夫,裴昱半是敷衍半是隨意地同他們聊了一程。
“裴先生裴先生,眼下南越起了兵戈,大雍兵士水戰不利,節節敗退,您可有何妙計?”
面上是一以貫之的平靜泰然,偶爾付以禮節性的微笑。
娘子的仰慕,和旁人的不同,看起來要舒服多了。裴昱心下鬆弛,不疾不徐地落座。
發覺她視線隨着他的動勢而走,裴昱笑了下說:“不生我的氣了?”
靳曉被問住。
他又道:“娘子若還生氣我就只能下車,跟着車跑,不叫你心煩。”
眼中滿是繾綣的溫柔,特別像這秋日的微風,吹拂在臉上是很舒服的感覺,靳曉看着看着,下意識開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太過矯情才會經常生氣掉眼淚。
“不生氣了。”
夫君那張清雋的臉上,依舊溫潤沉靜,好似在鼓勵她說下去,於是靳曉往他身邊靠,抱住一邊的臂彎,腦袋擱上去,是熟悉的味道也是熟悉的溫度。靳曉心下放鬆,幾乎忘了自己適才為何生氣來着。
到了碼頭,全然是一副未曾見過的場景,裴昱特地請船夫稍候再行船。
船夫不解:“這位公子,好教您知曉,從南方來的兩隊商船快要靠岸了,屆時河道擁堵不堪,小的唯恐耽誤公子的行程吶!”
“無妨。”
裴昱望着妻子趴在窗邊的小腦袋,淡笑道:“我夫人還未看夠。”
揚州本就是雍朝的交通要塞以及商貿重鎮,這河上常年往來諸多大小船隻,氣味算不得好,但趁着新鮮勁兒還在,靳曉好奇地左右張望。
“張嘴。”
靳曉回眸,見夫君兩指間拈着一粒褐色的丸狀物,她聽話地張嘴、含住,卻立時有一陣苦澀蔓延在口腔,將她逼出幾簇淚花。
她苦着臉:“是葯嗎?舌頭都苦麻了!”
“防止暈船的,需要提前吃。”眼淚汪汪的樣子實在可愛,裴昱捏捏她的臉頰,又投喂進去一顆,只不過這次就不是葯,而是蜜餞了。
靳曉的臉仍是皺着,嘟囔道:“苦的甜的混在一起,味道一點都不好,還勾出一點梅子的酸澀味道。”
“是嗎?”裴昱聽她含含糊糊地回了聲嗯,便笑笑,捏住她的下巴吻上去:“我嘗嘗。”
舌尖蹭過齒面,只是清清淺淺地吻幾下,小娘子就亂了氣息。
裴昱鬆開些,緩聲道:“不問我手裏拿的是什麼,就直接吃了?娘子這般信我?”
船隻在水面上一盪一盪的,身子也愈發的軟,靳曉偎着他,滿不在乎地說:“難道裴郎還會害我么。”
好像太過信任他了。但成親不就是這麼一回事么,若是整日猜疑,要如何安心成為夫妻、成為親人呢?靳曉想着,捂了下自己發燙的兩腮,羞赧地貼在他胸口,小聲吐息着。
裴昱鬆鬆攬着她,眸色轉深:“娘子說得對,為夫自然不會害你。”
隨着一聲嘹亮的呼喊,船隻收錨啟航。
雲帆高掛時,恰逢一行黑葦鳽掠過,鳴聲嘹亮。
靳曉站在甲板上,聞聲遙望着遠山近巒,以及一點一點變小的揚州城,倏然覺得,往後便是山水天涯,再難重逢。
裴昱並不知道妻子在想什麼,只見她神色懨懨,淡淡愁緒將她的面容籠着,便舉步上前,從后將其輕輕擁住。
這樣的懷抱再熟悉不過,不用回頭就知道是自己的夫君。靳曉往後靠了靠,尋得一個舒服的姿勢。
小院滿載他們生活過的痕迹與回憶,裴昱並未將其出售或租賃,而是請專人看顧。
是以,靳曉細語問:“送別時那些人說的導淮入江,是很大的工程罷?我們住過的那座小院就是臨河而建,此番也會受到影響?需要拆除么?”
裴昱應了聲,用通俗易懂的話簡略地同她講。
槳聲汩汩,人聲忽而悠遠緲淡,靳曉的視線順着運河水道,浮浮蕩盪地飄向遠方。
視線最末端就是揚州城門,高大宏偉。
無人知曉,此時此刻一位本該被暗衛蓄意誘導去會稽、繼而一路向東入海的男子,化了旁人不易看破的老妝,竹杖芒鞋,短褐穿結,隱沒在流民中,緩步進入城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