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正如裴昱所說,夫妻之間拌拌嘴是很尋常的事,靳曉又是極好哄的,那日回去后他說幾句軟話她便不怨了,反而自發地給他找起理由,自己給自己安慰妥了。
烏飛兔走,轉眼就到七夕。
靳曉花大價錢購入一匹上好的雙絲綾,輕薄又軟綿,花紋細膩雅緻,拿來給裴昱做衣裳再合適不過。
這一下把她幾個月來賣綉品所得全給花凈了,原還有些肉痛和悵惘,但雙絲綾一拿到手,撫摩着那順滑的質感,靳曉瞬間兩眼放光——太值了!
甚至還想再努力攢錢,以後給裴郎買更貴更好的織金綾、五色綾。
只是有一樁怪事。
趁着取綾,她在附近轉了轉,發覺鋪子裏賣的綉品沒她繡的好,可價錢卻更高。以往她綉好的物件都是叫丫鬟拿去綉坊寄賣的,難道丫鬟中飽私囊了?
正琢磨呢,肩膀被人從后拍了下。
“靳娘子,這麼巧!”
不過繡花和裁衣是兩回事,對於後者她不甚了解,遂拉着阿嫂細細請教,直至傍晚才歸家。
她真的……很在乎他。
是隔壁阿嫂。
因此,裴昱不僅當晚歸家時就知曉此事,包括後面幾天靳曉如何學裁衣、差點將料子裁壞,甚至細節到她連連灌下兩杯茶來壓驚,他都一清二楚。
為此,魏六也跟着高興,樂顛顛地轉去茶房,沏上一盞香氣清新的玉露茶。
阿嫂太過熱情,領着她一連逛了好幾間鋪子,對於綉品價格的疑慮早就被拋之腦後。
寄信人是身在外地、盯梢傅大夫的暗衛,掐指一算也有個把月的光景,魏六不敢耽誤,趕忙取了送到公子手裏。
再抬眼,喉嚨瞬間發乾——他在公子面上瞧出一股殺意。
而靳曉,做這種耗費心力的事並非衝著空洞愚蠢的身份或稱號,而是心甘情願獻給“裴昱”,獻給一個活生生的人。這樣的體驗,倒是初次。
魏六不知發生什麼,撲通先跪下。
公子近來心情舒暢,無論對誰都是笑眯眯的溫潤模樣,想來是與夫人情深意篤。
得知靳曉買料子是想給夫君做衣裳,阿嫂笑意更深,撫掌建議說:“這雙絲綾垂感極佳,做直裰很合適的,你家小裴先生斯文,穿直裰肯定好看!喏,那家鋪子專賣首服的,來來來,我陪你去挑一頂幅巾,正好與直裰搭配起來。”
衣不衣裳的,根本沒什麼所謂,他也不在乎料子究竟是雙絲綾還是粗布麻衣。
但丫鬟畢竟是裴昱買來的,事事聽從於他。
逛着逛着,靳曉想,乾脆自己將衣服裁製了,不假他人之手,也算作妻子的一份心意。
然而,就是這麼一個找茶沏茶的功夫,書房裏的氛圍好似變了又變。
一想到這些,裴昱心頭掠過一陣明快的怡然。
畢竟別人給他量體裁衣要麼因為他是國公府二公子,是她們的主子,要麼僅僅是錢貨兩訖的交易關係。
而他,迷戀她的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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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夜裏,一封飛鴿傳書至。
買綾制衣的事,靳曉特意叫隨行丫鬟守口如瓶,也拜託阿嫂莫要說漏嘴,她想給夫君一個驚喜。
兩人熱熱鬧鬧地寒暄一通。
但這股殺意又如流星一樣轉瞬即逝,令人恍惚不已,他暗自揉揉眼,再定睛瞧去,公子仍是那般矜貴淡然,甚至還笑了下。
魏六吞了口唾沫權當潤嗓,爾後壯着膽子問:“公子,可是岳州的事出了差池?”
“魏六。”
“在!”
“去查傅大夫的底細。”
魏六愣怔不已,心說去年請傅大夫給公子治腿的時候,郡主已經派人查過,是完全沒問題的。
但閱完信箋內容,魏六便說不出話了。
這一個月裏傅大夫不是只停留在岳州當地,而是請人繪製肖像,拿着畫得的像,跑到周邊州縣尋找傅娘子下落。直到有一日不慎被牛車撞到,傷了腿腳,才消停下來。
暗衛見傅大夫鬱鬱寡歡,沒有再外出的意思,便結束盯梢,北上復命。走在半道上發覺有人跟蹤,窺查后發現對方不是別人,正是本該在家養傷的傅大夫!
暗衛應對及時,先是佯裝不知,繼續趕路,接着尋隙甩掉傅大夫,暫留銅陵縣,等候公子的下一步指令。
魏六連連咋舌,府里的暗衛都是經過層層選拔,才得以到公子身邊做事的,在盯梢這方面自然是一等一的諳練。
但傅大夫竟然能跟蹤這樣的熟手,跟了幾百里路才露陷,而且,這暗衛對他來說不知底細、不知深淺,很有可能帶來生命危險,膽子也太大了……
話說回來,難道被牛車撞傷,也是傅大夫蓄意設計,來掩人耳目的嗎?
傅大夫其人,真是有難以想像的洞察力和膽量。
這般人物,僅僅是一介鄉野村醫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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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揚的這一天風清日麗。
揚州至京城,走水路方便。去往碼頭的路上,靳曉獨自坐在一邊生悶氣,手裏的包袱半晌了還未放下。
裴昱失笑,捲起手中書冊,隔空點了點她攥得緊緊的包袱:“到碼頭還有半個時辰,娘子確定要一路抱着?”
臨出門前靳曉清點了一遍行裝,他在馬車上久等她不來,探身去瞧才知道,她折返回去取了什麼東西,將包袱塞得鼓了起來。
早就說好要輕車簡從,沒必要跟遷徙似的帶這帶那。是以,裴昱隨口道:“缺什麼路上再買。”
靳曉素來聽勸,這回卻一反常態,嗔惱地瞪他一眼。這下裴昱起了興緻,坐到她身邊低頭而視,想瞧瞧到底是什麼東西,值得這樣寶貝。
結果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只是一件男裝外衫。
裴昱凝眉,稍作思量,心中有了猜測:“這件也是娘子親手給我做的?”
那件雙絲綾直裰靳曉裁成了,沒什麼大的差錯,只是袖子略長了些,收袪收得不太規整。
但直裰么,寬寬鬆鬆一穿,也看不出好與壞,又因她頭一回給他裁衣,他自然是叫人收攏在箱籠里,要帶去京城的。
只是不知,她何時又制了一件。
見她不說話,裴昱收起笑意,握她柔荑安慰道:“娘子為我制衣縫衫我很是歡喜,只是從選料到製成總要花費許多功夫,娘子別累到了。往後我們在一起的時日還長着,不急於——”
他的柔聲慢語被打斷。
靳曉掙開他的手,挪着臀往邊上靠,悶聲說:“你都不記得了。”
“這是你我初遇那一天,你穿在外面,后又褪下披在我身上的。”
她有點委屈地抿起唇,眼眸霎時浮起水光,不想叫他看見,於是倔強地偏過臉去,強調說:“不一樣的,這件和其他的衣裳都不一樣。”
裴郎在穿衣這方面很浪費,有些衣裳只穿了一次就再也沒穿過,甚至直接扔掉。好幾回她想開口勸說,既然自己不穿,那贈予城中貧苦少衣之人也是好的呀。
但二人的成長環境不同,她很擔心說出來被他覺得是小家子做派,便生生忍下。
至於這件竹青外衫,為她擋去風雨也遮住難堪,意義非同一般。
後來她洗過晾乾,好好疊放起來。
可是清點行李的時候一直沒找到。
進屋一看,犄角旮旯放着一堆舊物,其中就有那件衫子,被壓在硯台底下,沾了好多灰。問了丫鬟,她們只說是公子不要的。
自己珍視之物被他人棄若敝屣……實在是,太令人難過了。
更要緊的是,她的心思再怎麼百轉千回又如何,裴郎是理解不了領會不到的。因為,這對於他來說的的確確是一件不穿了的衣服,怎會去在意呢。
那麼現在說破了,他會覺得她矯情嗎?
靳曉抹了淚,不自覺嘆氣。
裴昱神情一動,在這狹小的空間裏直直凝視自己的妻子,將她的一舉一動一顰一嘆都收在眼底。
她的那兩句話,也在耳邊遍遍迴響,字字清晰。
——原來,初遇在她心裏這麼重要。
即便這並非他們真正的初遇,真正“不記得”的人是她。
但心口還是不可控地疾跳,身體也莫名亢奮,如被火苗點燃,她的呼吸便是風,輕輕一吹火焰就高漲升空,生生不息。
“看我做什麼,你不是不記得么。”
靳曉捂着臉不讓他看,賭氣的話從指縫間漏出來:“夫君不一定把我放在心上,但我把你放在心上就是了。”
“原來娘子這般愛重於我。”
裴昱拿出自己一貫的笑容,臂彎攬過她,抱在腿上。
馬車轆轆,和風細細,車簾未拉好,一飄一搖的將日光透進車廂內。
“好了好了,不哭。來,包袱放下,這件衣服帶去京城,專門打造一架木椸,將它熨燙后懸挂起來,日日都可看見,如何?”
裴昱揉揉靳曉的發頂,低笑着吻去她的淚珠:“不哭了。”
若她現在抬頭看,也許不會錯過對方眼中不經意流露的佔有欲,如叢林間隱在暗處伺機而動的蛇,一旦將獵物咬住,就會不動聲色地將其纏住,越收越緊。
他呼吸時,氣流貼着肌膚流動,痒痒的。靳曉不自覺往後靠,但被他抱在懷裏,腰肢也被緊扣着,並不能退到哪裏去。
隨後,她驚訝地發現臀下挨着的那處突然有了存在感,天氣還未轉涼,他們的穿着都算單薄,因此她能清晰地感知到那處竟嚴絲合縫地卡着,好似蓄勢待發。
如同被放到火上炙烤,靳曉的後背很快就沁出一股汗意。
她屏息怔了一刻,思緒轉了轉仍未解,於是愕然回眸,不可思議地看自己的夫婿。
她想不明白,怎的她都哭了,他還有這樣的興緻。
此時,馬車不知為何忽然急停,小簾耷拉下來。失了光線,車廂內變得昏暗朦朧。
裴昱呼吸微促,因欺近了些,鼻息將她面頰上的髮絲吹得顫顫。
“怎麼了,娘子?”呼吸交織下,裴昱早就把她的淚吮盡,軟話也說過幾句,卻覷她又紅了眼眶。
——娘子,真是很難哄啊。
裴昱闔住眼帘,掌着她的後腦將人整個兒按在懷裏,雖不知道緣由,但還是溫柔地道歉:“對不住,都是我的錯,娘子受委屈了。”
隨後不做聲,只緩緩撫着背,為她順氣。
她頸后觸之溫熱,甚至微有汗意,裴昱知曉,這都是為他波動情緒的緣故。
“娘子愛重我,我很高興。”他喃喃說著,用這一時刻的靜謐,儘力把自己體內瘋狂叫囂着的沸騰血液往下壓了壓。
正是這時,兩人才有閑暇注意到,車夫已經喚了他們好幾聲。
“公子,前方不知為何停着不少車馬,攔住去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