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第四十一章
光影晃動,清風細細,女子鬢邊碎發垂落,勾勒出一張秀逸面容。
一晃已有一載光陰。
日日念着她,夜裏也時常夢見她,傅筠的眉眼、傅筠的淚痣、傅筠的笑、傅筠看向他的眼神……以及那股清淡卻如影隨形的白鵑梅香氣,彷彿都在這一瞬間交織重疊,讓他恍惚沉溺,難分真假。
他總以為自己與傅筠重逢時會如往常一樣脫口而出喚她一聲娘子,會迫不及待擁她入懷,可真正到了這個時候,竟生出一種類似於近鄉情怯的心情。
裴昱在原地立了好久方回過神,如同春來之時忽然消融冰雪的高山。
爾後,麻木地隨同僚穿過天井步入廊邊戶房,再尋常不過的公務探討忽然變得嘈雜不堪,卷宗上的文字也變得極難讀懂,因激動而急促的呼吸尚在胸腔間逡巡,平復不了。
終於,裴昱遵從自己本心推開戶房的門,朝心心念念的妻子奔去。
她卻已經走了。
所幸縣城不大,衙署周圍又開闊,他很快追蹤到她的身影,默默在後跟隨。
可笑的是,他這當爹的是最後一個知曉的。
這是種特別的滋味,好像一下子把“孩子”二字具象化了。
真誇張,連小孩馬屁都要拍。
他聽到她驚喜地說:“寧寧會拍手了!就在剛剛,我看她拍手了!”
裴昱的視線也不得不跟着投過去。
也許是這幕留給他的印象過於深刻,當晚裴昱就夢見了一模一樣的場景。
那是一輛普通的馬車,載着他的妻女。
“夫君,寶寶會拍手了欸!”
傅筠今日打扮素麗,如雲的鬢髮間只插了一支木簪,並幾朵淺淡的白綠色梔子珠花。無論是容色還是身段,都是柔美健康的,一點兒也沒有他夢中那般消瘦,反而豐盈了些,還真應了那句話么?
他怔怔地看他們放紙鳶。
下一瞬,少年們的蹴鞠朝這邊飛來。
早前收到母親來信,方知傅筠沒有難產,母女平安,女兒小名喚作寧寧,是個健康愛笑的孩子。
而現如今帶着她們母女倆踏青遊玩的,是那個他怎麼也瞧不上的蠻人黎照野,他自己則像極了見不得光的碩鼠,潛伏在陰暗處,做一個旁觀者。
傅筠很快就跑到他身後兩步遠的距離,實在太近了,以至於他能夠聞到空氣中漂浮的暗香。
裴昱朝寧寧伸出手,而傅筠也十分信任地把女兒交託給他。
他垂着眼帘,緩步離開。
裴昱微訝地掀開眼帘——不是白鵑梅了,只是普通皂角香。
裴昱不解。
裴昱握了握拳,想離開,步子卻挪不動,他貪婪地將目光一寸寸劃過,描摹傅筠那骨相優越的面容,想再看她久一點。
放個風箏罷了,就那般歡喜么?
下一瞬,傅筠像是發現什麼不得了的事情,整個人都生動起來,抱起寧寧朝手執風箏線的黎照野跑去。
可是表面越是溫文爾雅,內里尖銳的嫉妒就越像火在燃燒。
拍手,又有什麼稀奇的呢。
——裴昱腹誹道。
傅筠、寧寧和那個蠻人,在路人眼中,便是一家人吧。
——沒有他,她只會過得更好。
而傅筠比少年們離得更近,裴昱聽見她說:“寧寧,我們去給小哥哥撿蹴鞠好不好?”
明明是他的妻子,他的女兒,明明近在咫尺,卻猶如隔着天塹。守護在她們身邊的,放風箏逗她們笑的,完全是個外人。
可真像春日郊遊的一家人。
寧寧仰着小腦袋,見紙鳶上天,嘴巴微微張開,綻放出燦爛笑容,而抱着女兒的傅筠也擷着一抹溫柔淺笑。
裴昱不悅地壓低了眉。
今日天氣晴好,甚是明媚,春風吹碧,水色濃連。此間遊人不少,有少年在蹴鞠,也有少女搭了帳幕鬥草,更多的是一家幾口人和和樂樂地聚在一起。
水色裙擺在風裏打着旋,漾開層層褶花,傅筠抱着寶寶向他奔來。落英繽紛,滿山春色盡融在她明亮的眼眸中。
往後記得白鵑梅香的,不會只有他一人了吧?
思及此,失望蔓延,裴昱覺得口中發苦,心也跟着沉了下去,沉到了最底。
隨後聽黎照野那個大嗓門道:“不愧是寧寧,一般孩子八個月才會拍手呢,我們寧寧太厲害了!”
最後再回望一眼。
她不喜歡白鵑梅了?
裴昱下意識轉過身,靠在樹后佯裝假寐。
他總覺得自己喜歡的是傅筠這個人,而非那個還不存在的不知道長什麼樣的孩子,可現在孩子出生了,就在他面前,軟軟小小的一團,會咿咿呀呀也會咧着嘴笑,今天還會拍手了。
“寧寧笑了……”
橘紅的夕照將他們三人影子映在芳草地上,黎照野和傅筠頭挨着頭似在說親密的私房話,而那個小不點也被他們抱在懷裏。
忽然,寧寧晃了晃腦袋,虎頭帽上的綵線在陽光下折射出綺麗色彩,爾後小傢伙又拍了拍手,像是在讚歎風箏放得好。
溫熱的觸感令他靈魂都在震顫。
可下一瞬風雲突變,傅筠一把將孩子奪了回去,怒瞪道:“你會不會抱孩子啊?都把寧寧弄得不舒服了,怎麼當爹的!”
他張口欲言,卻什麼聲音都發不出。
傅筠一邊安撫不知怎的就哭成花臉的女兒,一邊又斥:“連小孩子多大能學會拍手都不知道,你沒資格抱寧寧。”
裴昱倏地醒了,心口劇烈起伏,怔怔盯着帳頂。
過了好一會兒才重歸平靜,如同灼灼燃燒的火焰突然被冰水澆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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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娘是帶過弟妹的,最清楚小孩子的發育過程,聽說寧寧會拍手了,便一直拿撥浪鼓逗她,“給姨姨拍一個看看嘛。”
寧寧小娘子卻格外吝嗇,只對着撥浪鼓笑,兩隻肉嘟嘟的小手手並不肯拍上一拍。
還得照野來了,蹲身好聲好氣地哄誘,寧寧才學着照野的樣子動了動小手,沒拍上幾下又張着手臂撒嬌:“爹,爹,抱!”
寧寧跟照野很親近這一點簡娘是知道的,但還是把傅筠拉到一邊說悄悄話:“你給我交個底,真打算和照野成親么?”
說起這個,傅筠也有點發愁。
平素教授女醫、給人看診開方、炮製藥材她都是手到擒來,利索颯爽的,從不拖泥帶水,可感情一事又不像藥方,這個抓幾兩那個抓幾錢就能配成的。
她輕嘆一聲:“先前懷着寧寧,與照野談婚論嫁我覺得不太好,現在寧寧生出來了,我又太忙,剩餘的時間全都圍着寧寧打轉,倒也沒有閑暇去想這些。”
簡娘瞅了眼照野托抱寧寧舉高高,而寧寧高興的小模樣,也跟着嘆了聲氣:“反正現在村裡人都默認你們是夫妻,寧寧也叫爹叫得順口,我看啊,辦不辦婚儀也不那麼重要了?”
傅筠沒做聲,驀地想起一些被自己忽略的畫面。
小時候跟照野天天打鬧嬉戲,長大后他不知聽誰說教了就開始避嫌。如今她忙的時候,寧寧的諸般事宜就交給了照野,看得出來照野對她們母女很好,也很尊重她,從沒催問婚事,寧寧叫爹他愣了愣就歡喜應下,旁的什麼都沒多說。
實在是很好很好的人。
可傅筠也明白,不能再這樣稀里糊塗下去。
這日,總算尋到個機會打算和照野好好談談,卻忽然有一幫人涌到家門口。
看衣飾,其中大部分人不像尋常村民。
“傅小大夫,傅小大夫,快給這郎君瞧瞧吧,他被蛇咬了,不知是不是毒蛇哎!”
認識她,並且會這樣稱呼她的只能是村裡人了,傅筠心下稍松,可聽聞來客竟被蛇咬了,腦內神經又緊繃起來。
“不要慌,把人就地放平,先別挪動了。”
傅筠暫放手中活計,冷靜地朝人群走去,問:“是在山上咬的?還記得蛇的花紋外形嗎?”
見她分外沉着,一群人倒也得到了安撫,為首之人站出來描述了一下蛇的模樣,又回憶了在山上哪裏被咬的,以及周圍都有哪些植被。
傅筠微訝地投去一瞥。
雖然野外遇見的大部分蛇都是無毒或弱毒的,但蛇這種東西生來就讓人覺得陰森森,一般人也就會驚慌失措,根本無從記憶這些內容。可眼前之人竟講得頭頭是道,為她省去不少麻煩。
許是看出她的讚許,為首那人說:“都是小裴,他昏迷前拉着我讓我記下這些內容,講給大夫聽。”
“傅小大夫?”
傅筠聽不見對方在說什麼了,她已經分開人群見到了躺在地上的傷者。
——竟是裴昱!
他緊閉雙眼,臉色蒼白,身上衣袍灰撲撲的還沾有幾許草屑,像從什麼地方滾下去似的,而褲腳上一灘明晃晃的污血。
晃神只是一瞬間,理智很快佔了上風,傅筠撕開裴昱褲腿,見污血下兩列細小牙痕,而這周圍已經出現明顯腫脹,乍一看觸目驚心。
看來他很不幸,遇上的是毒蛇。
“簡娘,取半枝蓮來!”
傅筠面無表情地為裴昱處理傷口。
據人描述加上對傷口的觀察,咬傷他的並非劇毒毒蛇,但毒性也不弱,雖然傷后及時做了綁紮,然而從山上把人一路運下來,實在耽誤了不少時間,再則這種毒素會侵擾神經,一時半會兒患者醒不過來。
簡娘在旁邊打下手,傅筠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做好最緊急的一步處置后,放緩聲音跟簡娘講解如果遇到這種情況,該如何救治。
簡娘聽得認真,送裴昱來的一群人也連連點頭,他們常年在外奔波,有個跌損是再正常不過的事,然而被毒蛇咬傷可不得了,那可是危及生命的!
隨後,簡娘指揮人把裴昱抬去病坊。
傅家不是專門的醫館,也很少有病人需要留下觀察病情,因此病坊不大,僅僅開闢出一間大廂房,裏面兩側都是通鋪。
望着仍在昏迷的裴昱,簡娘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昔日金尊玉貴的公子哥,竟弄得灰頭土臉,還可憐兮兮傷成這樣。
於是拉着傅筠咬耳朵:“你說他怎麼會在這兒?不會是來找你的吧?哎不對,不是說流放么?”
應該在宿州服役的人,卻驟然出現在岳州小村子裏,怪哉。
傅筠淡淡瞥了眼裴昱腕上露出的一串佛珠,材質貌似是紫檀木,價值不菲。
“誰知道。”傅筠從喉間逸出一聲冷哼,“貴公子的心思我等平頭百姓管不着。”
“不過他還真有閒情逸緻,遊山玩水玩到小禾村山頭上來。”她不憚以惡揣測,眼神輕蔑,“興許是他爹娘想法子把他撈出來了吧。”
簡娘不懂這些,但權貴么,做什麼都不意外。
“哎你這女娃娃怎麼說話的!”
有個男子欲打探裴昱何時清醒,結果好巧不巧聽見了隻言片語,頓時惱怒,啐了一聲:“我等敬重你是大夫,又見你醫術好才稱一聲傅小大夫,怎的你背後講人壞話!”
“小裴年紀雖輕,卻不是那些個輕浮子弟的做派。”男子為裴昱打抱不平,音量高了些,引得眾人紛紛擁來聲援,霎時間七嘴八舌說開了。
“是啊是啊,小裴可是探花郎出身,一回科考只出一位探花呢!”
“他雖犯了錯被流放,但也靠自己寫出兩卷水利專著,不然怎會得到聖上賞識,允他隨我們跋涉野外,考察農田水利?”
“就是說啊,戴罪修書,上山下河,夜裏還點燈熬油地整理記錄,編入書冊,還,還研究出新的河段地勢高效測量法呢!這等心性何其難得……”
傅筠一時無言,緘默地環視一周,眼前這一張張激動的面容竟都是在為裴昱義憤填膺。
他們或是青年,或是中年,在這一刻卻彷彿不僅僅是裴昱的同僚,而是他的朋友,懂得賞識他,讚美他,為他抱不平。
可他們口中的裴昱聽起來太陌生了,完全不是她所認識的那個怪物。
“抱歉,是我失言。”
傅筠垂下眼帘,睫羽輕眨,發間珠花輕晃,灼了眾人的目。
“哎算了算了,跟小娘子計較什麼。”有人主動勸說。
“咋,女子就能胡說八道啦?好好的公務到她嘴裏就成了遊山玩水,我可咽不下這口氣!”那人不肯輕輕揭過,朝傅筠道:“這位小大夫,你要道歉的對象可不是我們,而是躺在病坊里的小裴吶!”
傅筠自知理虧,但也有點不忿,這些人又沒把公差寫在臉上,更沒穿官服,她怎知他們來此地是做什麼的。
她承認自己對裴昱存在偏見,可這偏見又不平白無故。
雙方僵持之際,裏間傳來一道微弱聲音:“高兄,別為難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