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第四十章
男女有別,月子裏簡娘照顧傅筠。
她們本就是朋友,簡娘又無處可去,跟着傅筠回岳州。住下后,簡娘忙前忙后特別勤快,三餐是她在張羅,晚上沐浴的熱水也是她燒的,結果坐月子也要麻煩簡娘,傅筠實在過意不去。
簡娘毫不在乎地回:“這有什麼,我娘坐月子的時候也是我照顧的,只不過後來弟弟妹妹都夭折了……”
原是帶着笑意的,說到最後卻透着一股哀思和憤恨,娘病死、弟妹夭折,還有她自己被賣到花樓,說到底都怪那個死人爹!若他好好做一門營生,不濫賭,家裏人怎麼會被窮困逼到這種境地!
再加上後來跟的那個男人也不是好貨,時常打罵她,若不是被小筠搭救,現在她成什麼樣都不知道呢,因此簡娘想,男人都靠不住,還不如跟姐妹在一起自在快活。
還有一事,簡娘一直不太好意思說。
今日既然談到這兒,她便試探地問:“小筠,你能不能教我醫術?”
傅筠稍微一愣,旋即痛快答應下來。
這下愣怔的換成了簡娘,她期期艾艾道:“可我識的字不多,不要緊嗎?現在開始學,會不會晚了?”
傅筠扯扯簡娘的衣袖讓人在床邊坐下,輕輕一笑:“你忘記劉叔了?劉叔起步也很晚啊,這也沒耽誤他成為坐堂醫師。”
“我再回去想想吧。”傅筠抱着爹爹胳膊撒嬌,“最近醫典看多了,滿腦子能想起來的都是藥材,不若爹爹幫我想一個吧?”
當初在棲雲館傅筠擇了好多名字,每個都好聽有寓意,但現在想想若起了那時擇的名,就好像與裴昱掛鈎了似的。
傅筠握起簡娘的手,“我們既然身為女子,完全可以發揮這方面的優勢,專攻婦人病。這樣減少了其他方面的學習,多出來的時間你可以認字讀書,我們不一定要所有病症都精通,哪怕把單獨一項下紅之症琢磨透,就很厲害了。”
簡娘點頭,黃婆婆是兒媳陪着來的,知道小筠剛生孩子,還特地送了一筐新鮮雞蛋。
兩人坐在床上盡情暢想,都覺得是可行的主意。
後來不了了之,也不知那位婦人的疼痛有沒有得到緩解。
他溫柔笑道:“我會給皇后寫信,若皇後知道小筠的想法,肯定也會很高興。只是這事很大,要一步步來,小筠先教簡娘試試吧,等簡娘學成,她可以做你的助手,帶其他基礎差的女子,這樣一代傳一代,慢慢就會好起來,就像滾雪球,從小雪團到大雪球,只要有雪,整片天地都由它發揮。”
傅筠唔了聲,“讓我想想。”
爹爹教的弟子都是男子,基本都認字,甚至有幾個是科舉屢試不中才轉來學醫的,而她自己打小耳濡目染,算是立好了基礎才正式開始學的,簡娘若從識字起步,確實費勁一點,很可能吃力不討好。
“像我生寶寶的時候,哪怕我自己是大夫,也需要雇一名穩婆在身邊。”
“倒是有一事,爹爹想問你決定好了沒有。”傅從初道:“寶寶該起名了。”
出門迎客的這幾步路,傅筠心緒繁雜,聽師兄那麼講,她下意識以為是裴昱。但轉念一想又不可能,聽說他流放宿州了,離這兒遠着呢。
這話倒也沒說錯,但傅從初沒有好臉色,將他們引到偏廳后連茶水都沒上,只冷聲道:“二位有什麼話,速速說了就是。”
沒想到爹爹過往還真遇到過類似的難題。那次僅僅扶脈為婦人看診,詳細問詢了幾句,卻因為婦人的難言之隱與哺乳疼痛有關,婦人丈夫得知后特地登門找事,責怪爹爹身為男子,怎可隨便過問這種夫妻私隱。
簡娘回憶穩婆教她如何給產後的小筠按摩,還有如何照顧嬰孩,這些確實是男醫師不會講到的東西。
這種情況見多了,簡娘就想,若當年阿娘能碰上這樣好心的大夫,該多好……
“簡娘,你說咱們大雍人口千萬,男女各一半,為何前來問診的大多都是男子?其實很多婦人有難處,卻不好開口。”傅筠忍不住嘆息,“我也是懷孕之後,經歷過生產、月子才知道,女子在這方面的不易。”
傅從初還未及回答,房門忽然被弟子敲了下。
簡娘頓時起了興趣,聽好友細細道來。
來人竟是裴安與明叔。
她知道傅家父女收取診金時要價不高,像那些聞名從隔壁村或者縣裏前來求醫的人,如若家徒四壁,捉襟見肘,傅家父女就不收診費,有時甚至貼補藥材。
“而這些女子,包括黃婆婆,她們面對的困境不單單是羞於對男大夫啟齒,還有檢查身體時的男女之別。”
次日,傅筠把自己的想法整理一下,同爹爹講了。
“我覺得你可以認字、學醫兩手抓。”傅筠心中有個想法,雖只是個模模糊糊的雛形,但也令她感到興奮。
“你也知道我家祖上就是從醫的,爹爹背井離鄉之前在家中正經學的醫術,有傳承有家學淵源,唔,怎麼說呢,就是有他們的一整套流程,平時爹爹教授徒弟也是按藺家的法子,疑難雜症、常見病都有所涉及。他們也學女科,學婦人方,但真正來看婦人病的女子很少很少,因為大夫幾乎都是男子,女子羞於張口也在情理之中,但這無疑耽誤了病情。”
目光忽然落在床頭幾本醫書上,傅筠拊掌道:“還記得昨日我接診的黃婆婆嗎?”
“甚至還有人花重金請穩婆常住家中,以防萬一,這就是因為她們一輩子都干這個,經驗豐富,一摸就知道胎兒是臀位,一摸就知道產程很長,甚至產後是否會大出血,她們也能判斷得八九不離十。這些穩婆個個都識字嗎?我看不盡然。但論起接生,她們比男大夫強太多了!”
傅筠一驚,與爹爹對視一眼。
“師父,外面來了兩個男子,說是姓裴。”
傅筠繼續道:“有的男子尋花問柳,染上病傳染給妻子,有的女子產後沒有護理好,落下病根。這些她們都不好對外講,總想着忍一忍,忍不下去了就求點止痛的方子,或打聽土方湊合著用。”
傅筠神情激動,簡娘也聽得入迷,連連點頭。
“小筠,我小時候沒上過學堂,不知道講課聽課是什麼樣的,但我肯定會很認真學的!”簡娘保證道,又躊躇發問:“所以我要先學着認字嗎?”
對外他們只說路經此處,答謝傅大夫救命之恩。
當時打算落胎,簡娘陪傅筠去過幾家醫館,目之所及都是男醫師,甚至連抓藥的都是男子,思及此,簡娘若有所思點點頭。
光培養一個簡娘,傅筠還覺得不夠,“爹爹,若能讓阿娘出面,鼓勵天下女子多讀書就好了,她們不僅能學醫,還能學任何她們想學的東西。”
因此,傅從初十分讚許女兒的點子,“若有更多女醫,扶脈、問診、檢查,這些步驟對於醫師、病患雙方來說,都方便了。”
甚至還有同房不暢,鮮血淋漓的,這是傅筠回鄉后才遇見的病人,並非之前沒有這類女子的存在,而是以前的傅筠還是個待嫁小娘子,病人認為不適合跟她講這些房中事。
但傅從初沒潑冷水,而是大方誇了女兒幾句。
傅筠拿起最上面的一本書,這是她最近日夜翻看的,專講女科,而黃婆婆正是被婦人病困擾多年,最近兒子娶了媳婦,家裏總算有個女人能聽她講一講難處,在兒媳的鼓勵下才找傅筠看診。
傅從初陷入短暫的沉思,傅筠也知道這有多難。
簡娘有點忐忑,手指攪着自己衣角,“我娘就是病死的,所以我有時候想,要是我懂醫,會不會可以救她一命,我也想學醫后幫助很多很多看不起病的人。”
裴安臉上滿是歉意,阿娘說阿昱做了讓弟妹傷心的事,所以阿昱不得不離家發配,而弟妹也帶着孩子回了娘家,他總覺得阿昱不會那麼壞,但都把弟妹氣走了,阿昱肯定做得很差勁。
因此今天一上來裴安就朝傅筠深深鞠躬道歉,同時瞥見弟妹的爹爹板著臉,把他嚇得一下子忘了阿娘的交代。
於是明叔出面,把容華郡主的問候、關懷一一道來。
原來郡主本人也來了,就候在縣裏,本想到村子裏看看傅筠和孩子的生活環境,但人一多唯恐引起他人非議,再則,傅筠明確表示過不歡迎公婆造訪,郡主只得派出長子。
一番話聽下來,傅筠才知曉容華郡主跟顯國公和離了。
因了裴昱的事,顯國公自請降爵,元亨帝不允,但也削了他的官職,拿了他的兵權,眼下顯國公便只有這國公的名號掛着。
聽聞容華郡主遠赴岳州,顯國公一路護送,如今兩人正在縣裏大眼瞪小眼,按裴安的話來講就是“爹爹好像蝦子,臉一會兒青一會兒紅”。
說來也唏噓,裴家一家人里,只有這個外人眼中腦袋不好使的裴安最讓傅筠舒心,也許因為裴安純摯簡單,又或者是裴安讓她想到了照野。
因此,傅筠仍然願意喚裴安一聲大哥。
“大哥要不要看一下寶寶?”
話音落下,眾人俱怔了怔。
傅從初不願,但見女兒都這麼說了,便隨她去。
襁褓中裹着小小一團,整個身體看着也就半臂長,閉着眼正在安睡,鼻子嘴巴都是小小的,午後陽光透進來,小耳朵微微泛着紅潤,像是半透明的。
裴安頭一回見到小嬰孩,又好奇又興奮,但手掌牢牢捂住自己的嘴,生怕控制不住叫出來把小侄女吵醒。
傅筠忍俊不禁,壓低聲音說:“沒事的大哥,輕聲說話吵不到寶寶,她睡得特別沉。”
裴安猛地點頭,極小聲:“寶寶長得好可愛,好漂亮!”
越是用氣聲,越顯得表情誇張,傅筠又一次失笑,猶記得他們兩人初次見面,大哥好像也誇她長得好看來着,這樣直白的誇讚,對方又是極其真誠的神情,她可真要信了。
裴安像是知道她在想什麼,連忙指給她看:“不騙你,瞧啊,眼睫毛又翹又長,肯定有一雙大眼睛吧?”
傅筠點頭。
“你再瞧,這邊……”裴安依次把小侄女的五官誇了個遍,又贊她皮膚好、睡相好、乖巧。
因為自己就是大夫,心裏有數,傅筠在孕期注意飲食休息,生下來的孩子分量不輕不重,但寶寶臉蛋上還是有點肉嘟嘟,四肢也像藕段似的,白白嫩嫩,叫人看了就想上手捏捏。
每次抱着寶寶或只是在邊上看寶寶,傅筠總會不經意唇角上揚,平時她不是多麼喜歡逗孩子的人,甚至覺得有的小男孩太過吵鬧,很想給他們來兩個爆栗,但輪到自己的孩子,真是怎麼看怎麼順眼,心都要化了。
見大哥手伸了又伸,還是忍耐着沒有去觸摸寶寶,傅筠展顏道:“沒事的,大哥可以輕輕拍拍她。”
裴安雙眼一下子亮了,但還是兩手交握稍顯拘謹地坐在邊上,輕聲說:“我沒洗手呢,還是算了。”
傅筠眉眼帶笑,心道,郡主其實把裴安教得很好,有禮、溫和、篤實。
她又將目光落在女兒身上。
其實女兒的眼睛長得很像裴昱,此前她一直刻意忽視,爹爹簡娘他們估計也看出來,但誰都沒有主動提起。
恍惚間,又想到阿娘問孩子的爹是誰,她答孩子的爹死了。
現在想來,當時真是意氣用事,如果真的放下,應該是坦然處之吧?
少時,傅筠神色微斂,把大哥領到隔間說話。
“麻煩大哥帶話給郡主,孩子生下來正好六斤,身體健康,我產後恢復得也很好,勞煩郡主牽挂了。對了,孩子還未起名,待起好名,我寄信到府里。”
裴安畢竟是孩子心性,驚訝掩飾不住。
來之前阿娘可是交代得清清楚楚,若弟妹惱怒,那他們放下禮物,道過歉就打道回府,可是現在弟妹不僅讓他探望小侄女,還說要給他們寄信!
“好,我記下了!”裴安重重點頭,憨厚地笑着說:“對了,我和阿娘還住在府里,但爹爹被阿娘趕出去了。”
傅筠聽了微微一笑,但沒多說什麼。
孩子的情況若郡主了解的話,裴昱多半也就知道了。但傅筠想,自己應該學着泰然一點,洒脫一點,就像霍小將軍。
如今霍小將軍被聖上任命為宣慰使,經略西南羈縻諸州。不出幾月,霍小將軍的事迹便廣為流傳,連她身在岳州都有所耳聞。
率領羈縻州官民開田地、修道路、設驛站、辦學堂,曾被視作蠻荒之地的各州縣一派欣欣向榮。當下提起霍小將軍,再沒人敢輕視女性將領,而是止不住的嘆服。
傅筠也想如霍小將軍一般,造福更多人,因此男女之情便先放放,每日邊帶孩子邊教授簡娘。
如此一來,給孩子起名的事也耽擱了。待反應過來都快過年了,而登記戶籍須得去縣裏,孩子還小,擔心路上着涼,只好靜待冬天過去。
至於名,傅筠不再糾結,隨手擇了“寧”字。
這日,由照野陪同進城。
馬車是照野掏錢新添的,傅筠覺得浪費,但一說給寧寧坐,她便鬆了口,又發現車內鋪滿厚厚的被褥軟枕,心知都是照野佈置,她隔着帘子道了聲謝謝。
寧寧這會兒剛吃飽,也不瞌睡,而是好奇地趴在娘親懷裏,大眼睛一眨不眨瞅着窗外風光。
“小傢伙欣賞出什麼來了?”傅筠捏捏女兒軟嘟嘟的臉蛋,又戳戳頰邊笑渦,愛不釋手,但女兒光顧着看外頭,不搭理她。
傅筠眼波盈動,佯裝惱了,素手將帘子一拉,嗔怪道:“才剛入春呢,寧寧不嫌冷?”
寧寧稍微有點早慧,已經會模模糊糊叫爹娘了。見眼前突然漆黑一片,小丫頭頓時急了,紫葡萄似的大眼睛轉過來,生氣地瞅着傅筠,“娘……娘!”
兩隻小手也像撥浪鼓一樣不消停,揮來揮去,見娘親沒反應,直接瞪着雙腿去夠帘子,把傅筠逗得直笑。
如今確實是踏青的好時節,山色青翠欲滴,群花爛漫,煦暖的陽光照着,和柔的東風吹着,太愜意了。
傅筠一邊掀開小簾,一邊將女兒領口掖好,笑着點在她秀美的額頭上:“待登完戶籍,阿娘帶你去集市逛逛?還是說我們寧寧就喜歡看野花野草?”
寧寧聽不懂,啊啊指着天空高懸的幾隻紙鳶,這個年紀的娃娃最喜歡鮮艷顏色,寧寧也不例外,霎時間咯咯笑起來,眉眼彎彎,嘴角甚至高興地吹出一個奶泡泡。
傅筠啞然失笑,拍了拍馭位上的照野,明亮的眼中倒映出他緊繃的一張臉。
“怎麼了?寧寧哭了?”
這可是小傢伙頭一次出遠門。
“沒有,她可樂呵呢。”傅筠聲線溫柔,“我們待會兒帶寧寧放風箏吧。”
“好啊。”
今天不知是什麼日子,縣衙門口竟停着幾輛馬車,另有衙役在幫忙牽馬。
兩人抱着寧寧稍等片刻,便辦好了戶籍。對方嘴太甜,一直誇寧寧生得好,不哭不鬧實在太乖了。而寧寧小娘子貌似知道人家在誇她,竟得意地揚了揚光潔漂亮的小下巴,露出甜甜笑渦,逗得眾人捧腹大笑。
都水監一行人正在知縣介紹下穿過天井,被笑聲吸引,紛紛側目。
裴昱面無表情地瞥了眼,下一瞬整個身子僵住,不可置信般盯着人群中的女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