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第七十一章
2017年的9月,與去年和前年的多雨不同,今年是一個夏天遲遲不願離去的、悶熱的秋天。暑熱仍然控制着這座城市,但早晚已經開始有了初秋的涼意。
楚漣是在半夜突如其來的秋季涼意中驚醒的。
她很久沒有做噩夢了,這一年來,她甚至連幻覺都很少出現,除非她真的刻意想要看到死人,她馬上就能看到在那個紅色天體的背後,在“它”的蟻穴中,搖搖晃晃如蟲子一般的人朝着她游弋而來。不過現在她對於這一切都可以做到視而不見。
這一年來,她還換過一次工作,實際上她是“被”換工作的。原公司的老闆據說因為一些經濟問題配合調查,遂解散公司。不過楚漣知道真實的“經濟問題”是因為老闆騙取jsg國家補貼蹲了班房。
扯遠了。
時間回到2017年9月的一個夜晚,楚漣發現自己再度夢遊了。不過這回她沒有去很遠的地方,也沒有駕駛交通工具。她穿着長袖睡衣和拖鞋,站在她父親居住的小區里,看那樣子,就好像是要回到父親家一樣。
那個日漸衰老、凌亂而充滿神經失常的家。
父親家在十幾層,小區裏的路燈很亮,她抬起頭遙遙望着那個窗口,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死去的大弟弟和小張阿姨正並肩站在窗口,面無表情地低頭看着她,然而一道白光從窗戶玻璃上閃過,她什麼都看不到了。這座小區的窗戶玻璃都是單向的,她沒法從外面看到窗里的情景。
楚漣回過頭,葉梨卿穿着睡衣,外面披了一件外套,正站在離她不遠處的花壇旁,抱着雙臂望着她。這天晚上是個沉悶的陰天,沒有月亮,暖黃色的路燈燈光傾瀉而下,她就像沐浴在明亮的月光中一樣,臉上的每一根毛髮、每一道肌肉都顯出優美的紋理,彷彿是畫面質感極佳的電影,而那部電影永遠都是色彩鮮艷且鮮活的。
“我爸住在這裏。”楚漣說。
她準備往樓道走去,但楚漣仍然固執地站在原地沒有動。
楚漣點點頭,她又看了一眼小區中林立的、極具壓迫感的高樓。
“醒了?”葉梨卿問。
“你一直在跟着我?”
“現在幾點了?”楚漣問。
楚漣有些擔憂地又看了一眼高樓:“不知道是不是我爸出事了。”
話雖然是這麼說的,但楚漣有種感覺,出事的恐怕不是父親,而是小張阿姨。此時此刻,楚漣感覺自己內心非常平靜,即使是“當年插足父母感情的小三現在可能掛了”這種戲劇性的、爆炸性的事實,都無法讓她的情緒波動。她覺得自己的心智好像被抽離了一塊,有一部分永遠留在了那個紅色天體上,留在了“它”的城市中。
“我看你起床,想着可能你又夢遊了,所以就跟上來。”葉梨卿說。
楚漣走過去,葉梨卿脫下`身上的外套,搭在她肩膀上。
“我知道,我和你來過這裏。”葉梨卿握住楚漣的手,在這種令人氣悶的秋夜裏,葉梨卿冰冷的手讓楚漣感覺有點不舒服,不過她還是任由葉梨卿拽着她,因為她知道她的難受是來源於死亡,而非葉梨卿。
葉梨卿捏了捏楚漣的手,讓她回過神。然後說:“我們一起去看看,但我覺得來不及。”
葉梨卿從外套口袋裏摸出手機看了看時間,凌晨一點,還不算太晚。
“怎麼?”葉梨卿回過頭。
楚漣忽然用力地抱住葉梨卿。她抱得很緊,彷彿是想要通過皮膚的緊密結合讓兩個人永遠粘連在一起一樣,但楚漣心裏清楚的是,她不過是在宇宙的真空之中抓住一條浮木,在縱橫交錯的蟲洞中找到屬於她的安全屋。
“讓我抱一下,”楚漣說,“就一下。”
葉梨卿用力回擁住她,手掌在楚漣的後背上拍了兩下,就像是拍打戰友一樣。
“快要結束了,小漣,”葉梨卿在楚漣的耳邊說,“但戰爭還沒有結束。”
她貼近了楚漣的耳朵,呼出的氣噴在楚漣耳廓和臉側,就像是極輕的親吻:“小漣,我告訴你一個秘密,關於我的秘密。”
葉梨卿低低地笑了一聲,大概是察覺到楚漣的耳朵紅了,她還用那種輕柔的、但不斷曖昧喘熄着的語氣說:“我等這一天已經好久了。”
她在說什麼?她在計劃什麼?她又在等待着什麼?
這一年來,楚漣和葉梨卿當然也做過幾次,有時候晚上閑着也是閑着,這很容易理解。沒有顧澄,她們也會有別的朋友,哪怕“葉梨卿的朋友”和“楚漣的朋友”這兩個集合併沒有相交。她們的感情沒有問題,只是提前進入了老夫老妻的階段,葉梨卿是個缺乏激情的人,楚漣早就知道,而且她會無限包容。只是眼下不是思考兩人關係何去何從的時候,她們需要面對的是更多、更複雜的事情。
楚漣鬆開了葉梨卿,在那一瞬間,她覺得自己看到的不是葉梨卿,不是夜色,不是宇宙,而是隧道一般無休無止的時間。死去的人永遠要比活着的人多,而那個世界,超乎想像,超乎理解,不可靠近,凡是接觸的,都會遭遇不幸。
她們一同走向了樓道。樓道安保系統很完善,上樓需要輸入密碼,不過對於葉梨卿而言,這種門根本就攔不住她,楚漣相信這種門很快應該也攔不住自己了;幾乎沒費什麼力氣,她們就來到了父親家門口,葉梨卿本來還想故技重施直接進去,但楚漣覺得好歹這是她爸家,她不能像個土匪直接進去。
楚漣先是敲了敲門,伴隨着她的敲門聲,滋滋啦啦的電流聲響了起來,這回聲音不是若隱若現的,而是格外響,在高頻的噪音中彷彿透露出危險的信號。
弄亂了。弄亂了。弄亂了。快跑,快跑,趁着還來得及……
楚漣強行壓抑住自己內心的不安。她聽到門後面傳來另外一個聲音,是她父親帶着濃濃的睡意和惱火的“誰啊”,那聲音是真實世界所存在的聲音,並非是幻覺。
“爸,是我。”楚漣盡量用正常的語氣大聲說。隔着門,楚漣還聽到了小弟弟楚萬佑被驚醒的哭聲,但不是那種嬰兒酣暢淋漓的嚎啕大哭,而是像貓一樣,幾乎是哼唧。葉梨卿站在楚漣身邊,眉頭一直皺着,不過看她的模樣,與其說是擔心,不如說是在……期待。
楚漣聽到她老爹叨咕了幾句,然後拖鞋趿拉的聲音由遠及近,經過了客廳——然後,腳步停住了。楚漣又等待了幾秒,她幾乎都不耐煩了,想要從口袋中翻出父親家的鑰匙——她父親給過她家門鑰匙,大概是作為承認楚漣還是他親生閨女的一種憑證,而楚漣相信父親給她鑰匙唯一理由,就是她不會不請自來。
除了她會在凌晨一點的時候猛敲門。
門裏的動靜又出現了,這回格外巨大,什麼東西翻倒在地板上的巨響、楚萬佑哇哇大哭聲,將這一切都蓋過去的是父親的咆哮,非要讓楚漣形容的話,她覺得就像是一隻被捕獸夾夾住的野獸,而且還是老年的野獸。
“張雪!張雪你怎麼了!你糊塗啊,你怎麼這麼想不開啊!”
楚漣下樓的時候,看着樓下停靠的警車和救護車頂閃爍的紅藍光。在那閃動的光線之間,她好像產生幻覺,透過警燈的光線,她能夠直直地看到屬於“它”的世界。她看到了林真惠,不過不是幹練瀟洒的女強人穆睦,而是那個精神失常,渾身髒兮兮的林真惠,倚靠着車頭,直勾勾看着她。
“你是死者的……呃、繼女?呃、呃,我是說,后女兒?是你報的警?”
林真惠消失了,站在車頭那裏是個年輕的民警,他一手扶着胸`前的執法記錄儀,詢問着楚漣。楚漣配合著民警的詢問,同時用眼角餘光尋找着葉梨卿。葉梨卿一直在大樓附近遊盪,她一定在尋找着什麼。她剛才告訴楚漣,她等這一天很久了。楚萬佑還沒有長大,但他兩歲多了,已經會說話,會簡單表達自己的想法了。
“所以為什麼你會凌晨一點預感到你后媽會出事呢?”民警問。旁邊有個老民警拍了他一下,好像是批評他問了個蠢問題。
“我做了個噩夢,醒來的時候感覺不對頭,覺得一定要過來看看,你看我連睡衣都沒有換。”楚漣面不改色地扯着謊。
她一直到早上快十點才回到家裏,累得不行,去浴室沖了個澡就倒在了床上。她現在已經過了二十五歲,不是二十歲,身體經不起這樣的折騰了。
凌晨一點,楚漣敲響了父親家的門,父親爬起來給她開門,在經過客廳時,他發現客廳里亮着一盞充電的小夜燈——之前小張阿姨為了方便半夜起來餵奶買的,而小張阿姨在客廳通往陽台的門把手上掛了一根風衣上的腰帶,上吊自殺了。
說來確實也很離奇,不管是風衣腰帶和門把手的結實程度,還是小張阿姨那匪夷所思的上吊姿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