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行刑者
第九十二章行刑者
天剛拂曉,霧氣還沒散開,於白青便收到灰背發來的消息,稱他已經聯絡上了關星文,在關星文的幫助下破解了這艘船的主機控制系統。
灰背為他提供了幾個可疑地點,告訴他這些地點的室內監控都已經被人為斷開,門口站着巡邏的人馬,應晚可能就在其中一個房間裏。
“武器庫在貨艙負二層,左側第五個房間。”灰背在電話里告訴他,“密碼鎖已經遠程給你解開了,於大哥你快去快回。”
“嗯。”
於白青套上外套,將燃燒的煙頭按在煙灰缸里緩緩碾碎,“我已經聯絡了南美IFOR,他們會在聖胡安港口附近進行海陸空三線支援。等先遣部隊一登船,你就把控制系統的權限轉交給他們。”
“沒問題,”在電話另一端點點頭,灰背有些擔憂地問,“……那個,於大哥,你還好嗎?”
他還記得兩人中途分別時,於白青的狀精神況明顯有些不太對勁,不知道這會不會對接下來的營救行動有所影響。
輕輕彈了彈手中的煙灰,於白青緩緩抬起眼,望向舷窗外盤旋在半空中的海岸偵查直升機:“我很好。或者說,從來沒有這麼好過。”
從位於負二層的武器庫里取出一把稱手的邁克恩D38、電擊槍和兩組彈夾,他選擇首先前往位於中層客艙的公共服務區。
令於白青沒想到的是,距離禱告室還有不到十米遠,一道人影便當著他的面從黑暗深處緩緩走出來,像是已經在這裏等候他多時了。
見兒子顯然不願接受自己的好意,於成周不以為然地聳了聳肩,將香煙叼在嘴裏,伸手取出打火機點燃。
聽到他這樣問,牧羊人笑得十分誠懇,嘴角裂開了一道誇張的弧度:“當然。”
要是明知山有虎,還不提前做出任何應對的準備,他就不會是那個能夠坐穩紅尾魚頭領位置的“遠山”。
從嘴裏吐出一口繚繞的白色煙霧,於成周嘆了口氣,“收手吧,不要和爸爸作對。”
大步走上前,於白青按下門把,用餘光看到於成周背靠着牆角,用一種難以言喻的複雜目光望着自己。
他曾接受過嚴格的偵查訓練,在這樣危險的場合尤其不會放鬆戒備與警惕。然而,即使在精神如此高度集中的情況下,他也完全沒有聽到背後人發出的任何動靜。
牧羊人的聲音在背後悠然響起,嗓音如水一般輕柔,“激動人心的時刻馬上就要到了,非常榮幸能邀您和我一同見證。”
“牧羊人”這個名詞,在宗教含義中經常被用來稱呼神職人員。如果“牧羊人”將應晚心心念念奉作他的主,想要將神供奉起來,那禱告室就成了他不二的選擇。
點燃煙蒂后,他用牙齒咬着緩緩抽了一口,接着淡然出聲:“船馬上要靠岸了,我要是你,就不會打開這道門,直接下船離開。”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的後背被一把冰涼堅硬的槍口牢牢抵住了。
下意識地繃緊全身肌肉,於白青三兩步走上前,正要拉開擋在兩人中間的屏風,邁出的腳步卻猝然一頓。
走入大門前,他聽到於成周在背後感慨出聲:“白青,你真像你母親啊。”
——
禱告室內光線昏暗,並排的長條座椅被黑暗吞沒,唯一的光源來自於過道盡頭的祭台。
“這不是你和我的事情,”他說,“這是我和他之間的事。”
祭台前豎著一道幾米高的巨型屏風,一排搖曳着燭火的白色蠟燭依次擺放在屏風周圍,滿屋子都是濃郁的蠟燭香味。
十字架上束縛着一具纖細修長的身軀,垂着頭安靜地沒有發出一點聲音。雖然只能看出模糊的面部輪廓,他卻一眼認出了那個人是誰。
從隱蔽的安全通道偷偷繞后,於白青在暗中屏住鼻息,無聲地舉起電擊槍,出其不意地從背後擊暈了兩人。
“如果你打開門后,發現裏面什麼也沒有,你該怎麼辦?”於成周問,“如果你找的那個人本來就不存在,一切都是你的幻覺,你又該怎麼辦?”
原本熱鬧非凡的公共服務區此刻空無一人,只有兩名手持衝鋒的高大男子守在門口,滿臉寫着警惕。
隔着半透明的屏風,於白青依稀可以看到,被擋在屏風后的是一個足有兩人高的十字架。
站在禱告室門外的中年人從煙盒裏取出一根捲煙,將煙夾在指間,對着他在半空中輕輕一揮:“不來一根?”
來人從他的身後無聲無息地冒了出來,沒有腳步、沒有呼吸,影子也完全藏匿在黑暗深處,猶如一個不折不扣的遊魂。
於白青心裏清楚,牧羊人話中所指的,是之前安排的那些讓他以為應晚已經死亡的假象。
放下手中煙頭,於成周眼中浮現出了一種難以掩飾的憐憫與同情,“跟着我一起下船,我會帶你去治好它,讓所有的一切都恢復正常。”
他沒有對此做出回應,只是反手緊握着剛從袖中取出來的匕首槍,開始用眼角餘光打量背後人的衣着打扮,以儘快找出適合的突襲部位。
“Noctics已經死了。”
“兒子,你知道自己有病。”
除了撲鼻的薰香,空氣中還隱隱飄浮着一股極淡的血腥氣,似有若無。
“久等了,小於先生。”
他穩穩舉着手中槍口,一字一頓地問不遠處的於成周:“你在這裏幹什麼?”
趁說話的間隙,他將另一隻手貼緊褲腿左側,一點點解開了自己的袖扣。
短暫沉默了片刻,於白青微眯起眼,再次舉起手槍,對着面前人徐徐開口:“我最後說一遍,讓開。”
他頓了頓,語氣裏帶上了一抹淡淡的遺憾,“我所做的那些小伎倆,恐怕還入不了您的眼。”
見他仍然如此堅持,於成周苦笑着搖了搖頭,卻還是十分知趣地側過身子,讓出了通往禱告室大門的道路。
不僅僅因為在監控中,公共服務區附近聚集着一些行蹤可疑的黑衣人,還因為這裏有着整艘郵輪唯一的一間禱告室。
認出來人是誰,於白青眼底掠過一絲轉瞬即逝的冷厲。
聽到他的話,於白青的語氣也跟着陡然冷了下來:“理由。”
緩緩放下手中槍口,於白青臉上的表情十分平靜:“所以呢?”
確認四周沒有別的潛在威脅,他握緊槍把,全神貫注地朝着走廊盡頭的禱告室大門進發。
“不過現在看來,於先生並沒有和我所預料的那樣瘋得那麼徹底。”
在原地僵了一瞬,於白青目視着屏風內的人影,不露聲色地開了口:“你一直在等我?”
牧羊人身上穿着一件純黑色的牧師袍,胸`前掛着能夠抵擋子彈的金屬十字架吊墜。從身形判斷,暫時可以確定沒有穿戴防彈衣。
這人的雙眼和小孩一樣無法視物,但其他四感的靈敏度卻非常高,一旦自己有所行動,恐怕就會很快被識破。
因此,只有速度夠快,才能夠乘其不備,一擊致命。
這樣想着,他開始在腦海中默默計算出手的時間。
五,四,三,二——
心裏的倒計時還沒有數到一,於白青忽然聽到背後的禱告室大門傳來“咯吱”的聲響,有人從外面推門走了進來。
他還沒來得及回頭,就察覺到抵在自己背上的槍口往下滑了滑。
很快,牧羊人用一種略帶不滿的語氣開了口:“於成周,你真掃興。”
牧羊人往後退了一步,緩緩放下了手中的槍:“我本來還想再逗小朋友玩一會,你一進來,氣氛都沒了。”
“船再過半小時就要靠岸,當地的海警已經出動了。”於成周不冷不熱地出聲,“我問你,什麼時候撤?”
“我答應過你,你可以帶着你兒子先走。”拿起掛在胸口的十字架,牧羊人神經質般地歪過頭,銜在口中輕輕咬了咬,“我會留下來,獨自見證我的神跡。”
於成周的語氣裏帶上了幾分極淡的嘲諷:“明白了,那你自便。”
他大步朝着兩人走近,像是準備帶着於白青一同離開。渾厚的腳步聲剛剛在空蕩的大廳內響起,低頭咬住十字架的男人便在黑暗中遽然抬起眼,望向於白青的眼神里多了一種戲謔的深意。
與此同時——
【砰——】
就在於成周按下扳機,對準牧羊人開槍的一剎那,牧羊人已經敏捷地轉身避開了自己的要害部位,子彈在半空中偏離心臟,射入了他的左側腹部。
一股黏稠的甜腥從胃裏湧上喉頭,牧羊人鬆開咬住十字架的牙齒,轉而對着自己的舌頭狠狠咬了下去。
鮮紅的血液頓時沿着嘴角往外溢,舌頭被硬生生咬下了最前端的一塊,牧羊人卻像是完全察覺不到任何痛楚。他用手捂着中槍的腹部,用戴着墨鏡的臉對準高舉着槍的於成周,嘴角揚起了一道輕佻而又愉悅的笑容。
眼中閃過一絲轉瞬即逝的怔然,於成周的臉色須臾間沉了下來。
他的目光先在牧羊人鮮血淋漓的腹部停留了數秒,接着緩緩落在了牧羊人背後,那道站在屏風前的筆挺人影身上。
“……”
於成周微微翕動了一下嘴唇,彷彿試圖對不遠處的兒子說些什麼,還沒來得及發出聲,便突然用手緊緊捂住脖子,口中開始源源不斷地往外溢出白沫。
踉蹌着往後倒落在地,他難以置信地望着面前言笑晏晏的男人,四肢同時不受控制地抽搐起來。
“不……”
於成周心想,不可能。
就在剛才,牧羊人觸發了體內的Ⅰ型標記,對他實施了行刑。
“撒拉弗計劃”正式實施前,教派的前任領袖為了讓座下的教徒嚴守秘密,讓每兩名教派成員結成一對,互相擔任對方的Executioner——也就是人們俗稱的“行刑者”。
兩人當中,一人體內會被植入Ⅰ型生物化學標記,另一人體內植入的則是Ⅱ型,兩者互相作用卻又相互排斥。
配對者當中,只要有任何一人背叛組織、任務失敗或泄露了秘密,另一人就會受命在目標附近激活體內的生化標記。標記一旦在同一時間和空間產生同位素反應,兩人將會一同死亡。
而當年剛加入教派時,被互相結成對的,就是他和牧羊人。
他身上的生物化學標記是Ⅱ型,牧羊人是Ⅰ型。
建立“黑庭”后,他們同樣也對教派內部的高層實施了這樣的操縱手段。卻沒想到到頭來,這件事居然會應在自己的身上。
行刑過程開始后就無法逆轉,牧羊人觸發標記的舉動無異於自殺式襲擊。然而,隨着自己緩緩倒地,牧羊人卻仍然完好無恙地站在原地,似乎沒有受到任何影響。
他想弄清楚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卻已經沒有辦法開口說話了。
瞳孔漸漸變得渙散,在生命的盡頭,於成周將兩根手指顫唞着交疊在一起,在地面上作出了一個倒X的手勢。
這是國際刑警組織內部執行任務時的暗號之一,意為“立刻擊殺目標”。
做完這個動作,他微微張開雙唇,對着滿目的黑暗,留下了生命中的最後一句話。
——Myson(兒子)。
——
親眼目睹了於成周的死亡,於白青的眼神慢慢起了變化。
兩片薄唇緊緊闔着,洶湧情緒在他的眸中逐漸凝滯。瞳仁深處映着地上人死不瞑目的屍身,於白青的目光變得與海水一樣黝黑冰冷。
上一輩子,他精心籌謀多年,就是為了手刃這個害死小孩的真兇。而這一世,這個被他叫了一輩子“父親”的男人、明面上的國際刑警總督察,暗地裏攪動風雲的大毒梟,就這麼輕而易舉地暴斃在了他的面前。
四肢抽搐,口吐白沫,死得醜陋且毫無光彩。
而在距離他幾米開外的地方,牧羊人用手捂住血流不停的腹部,正一邊往後退,一邊自言自語般地笑道:“你不明白……”
“你們什麼都不明白……”
牧羊人的目光渙散而又凌亂,語氣裏帶着一種詭譎的癲狂,“為了解除神的詛咒,這幾十年我都付出了什麼。”
用沾滿鮮血的手指在胸`前劃了個十字,他痴迷地望着屏風內十字架上的人影,喃喃出聲:“感恩我主,為我釘死在十字架上,用寶血洗凈了我的罪孽。”
早在於成周比出“擊斃”手勢的時候,於白青的手指已經搭上了扳機。
然而,沒等他固定射程,再次對準牧羊人的心臟射齣子彈,牧羊人已經用背撞上牆,舉起手中槍把,將槍口對準了他自己的腦門。
扣住扳機,牧羊人對着他咧嘴一笑:“那麼,永別了。”
【砰——】
【砰——】
密閉的室內再次響起了刺耳的槍聲。
整個身軀籠罩在一片濃郁的白色煙霧中,牧羊人從霧氣里伸出一隻鮮血淋漓的手,對着於白青道別似地揮了揮。
接着,他在迷霧中轉過身,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白霧之後。
於白青下意識地屏住鼻息,持着槍三兩步衝上前,這才發現牆壁上忽然多了幾條方方正正的裂縫。裂縫頂端嵌着一根肉眼難以發現的暗型操縱桿,被兩枚子彈打偏了方向。
額頭隱隱冒起青筋,於白青用手使勁推了推面前的暗門,才發現門已經被人從暗道的內部反鎖上了。
他中計了。
牧羊人剛才那番意圖自殺的舉動,實際上只是一種模糊視線的障眼法而已。早在拿槍對準腦門的同時,他就同時拋出煙霧彈,擋住了自己的視野。然後把槍口微微往上移,用射出的子彈觸發了牆上暗門的開關。
“……”
禱告室里的危機已經暫時消除,一時間管不上牧羊人的死活,他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做。
將手槍塞回后腰,於白青倏地轉過身,回到高大的祭台下,一把推開了擋在十字架前的巨大屏風。
祭台前燭光搖曳,瀰漫著一團不明朗的霧氣。隔着幾層大理石台階,他看到了那道立於祭台最高處的人影。
四肢被粗繩牢牢綁在十字架上,手腕和腳踝處青紫一片,身上拖地的白袍血跡斑斑,不知道上面沾着的是誰的血。
嘴巴里塞着一團濕漉漉的白布,令十字架上的人完全沒有辦法發出聲音。聽到台階下傳來一陣沉悶的腳步聲,那人緩緩抬起低垂的頭,用一雙深邃漂亮的瞳孔看向了來人。他看起來像是剛剛蘇醒,眼睛裏還矇著一層淺淡不明的霧。
就在這一刻,於白青終於明白了,牧羊人為什麼會如此篤信他的神。
他居高臨下地、認真地望着站在腳下的自己,視野里一點點勾勒出自己的面容,映襯在瞳孔中的搖曳燭光柔和地讓人移不開眼。
這樣一雙溫柔的眼睛,足以安撫自己傷痕纍纍的靈魂,讓自己心甘情願地陷入其中,獻上血肉,活活步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他知道,自己也同樣發了瘋,一瘋就是一生。
心裏有一個聲音在不斷叫囂着,告訴他眼前這個人,是他重新回到這世間的唯一緣由。
於白青的雙手從沒有顫唞地如此厲害過。
在一步步走上祭台的過程中,他幾乎繃緊了全身的神經。來到應晚的跟前,他小心翼翼地取出了堵住應晚嘴巴的白布,生怕碰疼了他身上的任何一處傷口。
重新呼吸到了新鮮空氣,應晚從喉嚨深處滾出幾個含糊的音節,胸膛開始不住地上下起伏。於白青緩緩俯下`身,一隻手摟住應晚的腰,讓他把下巴搭在自己的肩頭,又從口袋裏取出一把鋒利的匕首,開始一點點為應晚鬆綁。
應晚全程緊抿着唇,將大半個身子倚上了他寬厚的雙肩,卻在繩結斷開,馬上就要被放下來時,在他耳邊輕輕喚出了聲:“哥。”
於白青停下鬆綁的動作,心裏像是被人用羽毛撓了一下,開口時嗓音既低又啞:“……疼?”
見男人沒有明白自己的意思,應晚用鼻尖碰了碰他冰涼的側頸,低低補充:“你看鏡子。”
於白青將視線從十字架前移開,這才發現祭台的背後還豎著一扇一人高的單面玻璃鏡,從鏡子裏,可以清晰地看到應晚的整個後背。
后衣領被人粗暴地用剪刀剪開,刻意往下撕開兩尺左右的衣料,將他背後那兩道翅膀狀的電擊傷徹底裸露在了空氣中。
翅膀最中央,靠近椎骨的位置被劃開了一道細長的創口。血液沿着光滑的脊線往下淌,蔓延出一條刺目的血痕,最終在腳趾尖凝聚成血滴,落入腳下一樽純金材質的高腳杯里。
察覺到於白青用手緩緩扣住自己的後頸,像是想要替自己拭去身上的血,應晚在他懷裏搖了搖頭,從喉嚨口發出了一句嘆息:“哥,不要動。”
傷口割開的不算大,血液的流速也不算快,每隔幾分鐘,才有一行淺淡的血跡沿着後背沒入大腿,再緩緩滴落在高腳杯中。
於白青低下頭,發現杯子底層已經盛滿了薄薄一層紅色液體,但有些奇怪的是,這些血液既沒有凝固,也不再是剛溢出來時的顏色,而呈現出一種詭異的黑紅。
凌亂的鬢角全是濕汗,應晚貼近於白青的耳畔,蹭蹭他的下頜表示安慰。
他這是在告訴於白青,別擔心,他暫時還不會因為失血過多而死。
於白青臉上面若冰霜,卻因為小孩剛才的那句“不要動”,沒敢立刻動手為小孩止血。
解開應晚兩隻手腕上的繩結,讓他的整個上半身靠上自己的胸口,應晚在自己肩上緩慢地眨了眨眼,有些苦笑地開了口:“如果我說,血一旦不流了,船上所有的乘客都會死,哥會不會覺得我腦子有病?”
於白青頓了頓,啞聲道:“……不會。”
應晚像是陷入了猶豫,久久沒出聲。
他心裏其實知道目前事態的嚴重性。之所以想和老男人隨口開個玩笑,是想讓這人不要太過於擔心。但看到這人眼睛發紅,一副想要殺人的表情,他才意識到自己剛才的那番話似乎只起到了反效果。
想清楚這一點,應晚靠着於白青的肩膀閉上眼,語氣漸漸變得認真起來:“這事說起來其實有些複雜。”
“哥,你還記得宮津嗎?”
於白青不知道應晚葫蘆里在賣的是什麼葯,但仍然僵硬着回答:“和裕置業CFO,整個事件的第一名死者。”
“你還記不記得他的屍檢結果?類似癲癇癥狀發作,具體死因未知。”
應晚停頓了一下,說,“他的死,其實和一種特殊的同位誘發死亡模式有關。當時關在他隔壁的那個小混混,是他的——”
他正要和於白青詳細做解釋,卻沒想到於白青已經先一步開了口:“行刑者,我知道。”
應晚愣住了。
他沒想到,於白青會對“黑庭”內部的這類絕密信息了解地這麼清楚。
見小孩的眼中浮現出一絲詫異,於白青輕描淡寫道:“SPEAR,紅尾魚,還有牧羊人的一切,關於你的所有事情,於成周都已經告訴我了。”
他不想把時間浪費在理清前因後果上。只有儘快了解所有的真相,他才能思考出破局的方法。
剛才屋內的槍聲那麼響,他不知道小孩對已經發生的一切猜到了多少,但他並不打算告訴小孩,於成周的屍體現在還躺在距離祭台不到十米外的角落,到死眼睛都沒有闔上。
至於“行刑者”以及相關的一切,他都曾在重生前的那些日子裏聽“遠山”的影子提起過。每一位晉陞成為組織高層的人物,都要和互相結對的人留下“行刑者”印記,唯獨只有自己,或許因為是於成周的兒子,所以勉強逃過一切。
又一滴殷紅的血滴順着腳踝往下,“啪嗒”一聲滴入高腳杯中。即使應晚嘴裏說著沒事,於白青也逐漸發現,他的唇色已經肉眼可見地開始泛白。
於白青:“別說了。”
他掩蓋不住心中的燥意,想要讓應晚保存體力,不要再對自己解釋那麼多,卻無法阻止面前人變得越來越虛弱。
“……”
見於白青似乎什麼都知道了,應晚眨眨眼,避開了男人炙熱而又咄咄逼人的目光,“那於成周有沒有告訴你,‘寰亞星夢‘號上的所有乘客,都是牧羊人的試驗品?”
於白青的眼皮猛地一跳,心裏頓時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實驗?”
“這艘船上的乘客分為兩類,全都被精心篩選過。一類是南美地區最具影響力的公眾人物,也就是住在貴賓艙二十六間套房的客人。另一類,就是船上的普通乘客。”
“這些人在過去幾年間,大多都受到過‘黑庭’興奮類精神藥物的影響,牧羊人在安排他們上船前,曾在他們身上植入過Ⅱ型生物化學標記。在上船后,又在船上釋放了大量的微量精神類活性氣體,導致他們身上的生化標記更容易被觸發。“
“而另外那些遊客,則是在參加郵輪上的大型派對時,被牧羊人以派發的紋身貼紙為媒介,讓他們的體內也產生了不同程度的隱性標記。雖然劑量不多,但待在高精神類活性氣體的空環境下,也會有致死的可能。“
話音落下,應晚沉默了數秒,抬起眼與他目光相對:“這是他的最後一場殺人遊戲。”
“而我,”他說,“是他們所有人的行刑者。”
於白青攬住他腰的手臂驟然箍緊,面色變得愈發鐵青:“你體內也有這種標記?”
“在很小的時候就有了。”應晚輕聲道,“但不是標記的問題,是我血液里的抗體,標記對我沒用。”
應晚所說的一切,他都大致清楚意味着什麼,但將所有前因後果聯繫在一起,依然還是讓人覺得墮雲霧中。
他低下頭,用額頭感受着懷中人的體溫,試圖將自己的溫度渡過去,但所作的一切仍舊像是徒勞,小孩的體溫還是在不斷往下降,手心涼得驚人。
“……他為什麼要這麼做?”於白青的眼底血色盡褪,“目的是什麼?”
他心裏已經有了一個大概的猜測,但仍然無法完全確定。
生化標記被觸發,於成周在自己面前當場暴斃,牧羊人身為行刑者卻毫髮無傷,這完全說不通。
唯一的可能,只能是——
“牧羊人一直想要找到我,表面上是為了供奉他所謂的神,實際上只是為了自己的私慾而已。”應晚平靜地開了口,蒼白的臉上面無表情,“他們當年拿我做了那麼多實驗,就是因為發現了從我體內提取出來的血清,能夠有效緩解‘行刑者’體內的生物化學標記。”
“但緩解,並不意味着完全清除。”他說,“他要活下去,只有帶我走和殺死於成周兩條路可以選。”
“所以昨天,他抽取了我少量的血,先在體內注射了血清。”
在應晚說出了這條信息后,於白青終於想明白了。
於成周幾十年來一直和牧羊人勢均力敵,牧羊人平時完全沒有辦法對他下手。所以就在剛才,於成周對他開槍的時候,他立刻觸發身上的標記,提前殺死了唯一的隱患。
因為身上已經注射過了血清,所以他知道自己不會死亡。
兩人不約而同地陷入了沉默,目光同時落上了擺放在地面上的金色高腳杯。
“這個杯子裏被放了乙醇溶劑。”像是猜出了於白青想問什麼,應晚接着道,“行刑馬上就要開始了。”
聽到從應晚嘴裏說出“乙醇溶劑”四個字,於白青當即變了臉色。
他低下頭,盯着應晚腳底的精高腳杯,看到當一滴血滴落進去,原本逐漸快要凝固的液體表層便又重新開始活躍了起來。
這種做法,他在上學時課上的“乾冰封存”實驗見到過。
傷口剛開始流血時是沒事的,隨着最早流出來的血開始凝固現象,就需要不斷有新鮮的血和即將凝固的血發生化學反應,保持其基礎活性。一旦沒有新鮮血液注入,乾涸的血就會像乾冰一樣開始在空氣中揮發。
由於應晚血液里本身就有標記,一旦干血里的揮發物質通過室內的通風管傳播到全船,他血液里的標記就會產生同位素反應,觸發其他乘客體內的生化標記。
“所以牧羊人想要做的實驗,就是等血液開始揮發后,船上那幾個他隨機抽取,觀察注射過血清的實驗體能不能存活。至於其他人,都會成為實驗的犧牲者。“
這些牧羊人匍匐在他的腳邊,自言自語了一整夜說出來的計劃,全部被他事無巨細地告訴了於白青。
而依據自己現在的狀況,只要血液流盡,或者停止輸血,兩者中任何一種情況發生,都會讓干血立刻開始揮發,從而加速行刑的開始。
應晚能看出來,於白青雖然抱着他不撤手,此刻也正在千方百計地想辦法。
看着老男人緊皺的眉頭和陰沉着的臉,他試圖再次出聲安慰,微微張了張口,說出來的話卻是:“哥……你是怎麼找到我的?”
聽到他的話,於白青脊背僵了一瞬,隨即低下頭,在胸`前口袋裏摸索了一會,拿出了一塊小小的布料。
他將布料疊成小塊,緩緩放入了小孩的手心。
“從天花板上掉下來的。”
於白青嗓音嘶啞,手心的厚繭輕覆上小孩的五指,又糙又硬,“我找了你很久。”
他沒有說很久到底是多久。
或許是因為這個時間跨度太長,以年為計數單位,約莫等同於他的一生。
打量着手心裏小小的邊角料,應晚愣了一下,唇角隨即揚起了一抹弧度。
“這樣啊。”
他說。
能不能活下來,以後該怎麼辦,他現在全都沒想。
哪怕下一秒死亡就要來臨,他現在仍然只想待在於白青的懷裏,哪兒都不去。
兜兜轉轉那麼多年,他們兄弟倆仍然還是只有彼此,只剩彼此。
而現在,他已經越過謊言擁抱他了。
就這樣靜靜過了一會,他察覺到於白青忽然攏緊他的后腰,單手脫下`身上的外套,又解開了西裝襯衫的領帶。
應晚正要開口發問,就聽到於白青在自己的耳邊淡淡出聲:“血液凝固后開始揮發,大約需要多久時間?”
不明白於白青為什麼提出這樣的問題,應晚微怔了一下,下意識地脫口而出:“半分鐘到一分鐘左右……怎麼了哥?”
於白青沒回答他的問題,只是點了點頭。
沒等懷中人反應過來,於白青便從腰間抽出一把邁克恩D38,對準了鏡子後面禱告室的玻璃穹頂。
被於白青用外套蓋住頭,牢牢護在身子底下,應晚的眼前剛一黑,就聽見耳畔傳來兩道震耳欲聾的槍聲。
將外套悄悄拉開一條縫,他看到整個祈禱室的玻璃穹頂應聲而破,掉落在地面碎成了無數的玻璃碎片。
打碎了祈禱室的所有玻璃舷窗,於白青把槍收回腰間,將自己的領結牢牢繫上懷中人的後頸,開始為應晚血流不止的傷口做了一個簡單的包紮。
傷口剛止住血,高腳杯里的液體已經出現了停止反應的跡象,逐漸變了顏色。
包紮傷口已經用了三十秒,於白青心裏明白,他們所剩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眼看杯子裏的血液馬上就要開始揮發,應晚剛準備開口提醒,就被於白青用雙手攬緊腰部,整個人扛上了肩。
察覺到於白青漸漸繃緊身體,用另一隻手端起地上的高腳杯,應晚驀地睜大了眼睛:“於白青,你——”
他突然反應過來,於白青想幹什麼了。
果然,就在下一秒,於白青端起手中高腳杯,仰頭喝下了他的血。
將高腳杯一腳踹入窗外的大海,他用手臂緊緊抱住懷中人的側腰,從大敞着的舷窗往外躍了出去。
跳出舷窗的最後一刻,於白青回過頭,望了一眼禱告室某處陰暗的角落。
不知道是在看誰。
海風呼嘯着刮過耳畔,巨大的白色船體正在靠着岸邊緩緩駛近。正值中午,岸邊警燈此起彼伏,救援直升機傾斜着刮過海面,螺旋槳發出的轟鳴聲振聾發聵。
而兩人的正下方,是一望無際的雪白浪花。
急速往下墜的那一刻,應晚唯一來得及做的,就是緊緊環住了於白青汗濕的脖頸。
他哥就這樣抱過他兩次。
上一次帶他跳樓,這一次帶他跳海。
(本章完)